第4章 第3章 休眠時代(追憶之一)

‘爸爸,我想離開這。’

兩周以來,這是安帆海聽到女兒說得最多的一句話,盡管他不止一次解釋,軍人們和無人機群會好好保護大家的安全,但安如仍然因階段性失眠而變得神經衰弱。

或許他始終都沒察覺到,女兒的焦慮也許並不來自極端氣候。

新普利茅斯海軍基地,極目遠眺,建立在防汛大堤上的圍牆綿延數十裏。正如安帆海所說,這裏的防護措施完全能阻擋巨浪和風暴,平時隻要戴上降噪耳機就好。

但與其他常規軍事基地不同,這地方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興建廠房,裏麵經常出沒身穿防塵服的研究人員。農科專家團隊已經在這裏駐紮六個多月,基礎實驗設施都已備置完善,他們聚集於此正是為了解決人類麵對的嚴峻糧食問題。

沒錯,一場空前的饑荒,已經席卷世界四十多年。

社會看似空前發達,卻又一瞬間回到了起點。

……

數萬年前,原始農業逐漸代替狩獵和采集,很多曆史學家認為,農業讓糧食冗餘,是人類文明開始萌芽的最基本條件。

但也有一些觀點認為,農業在帶來更多食物的同時,反而使得我們創造一係列困擾自身的虛假價值。正如赫拉利在《人類簡史》所訴,我們自以為馴服了野生植物,實際上則是作物捆綁並奴役了人,畢竟人們必須用勞作去壯大作物族群本身,並且終將離不開它們。

而無論史學界的視角如何,畜牧和耕作確實早已作為我們離不開的生產活動,其效率也在近百年來產生飛躍。到二十一世紀末,無人機農莊遍布全球,隻需數名操作者就能供給數百萬人的食物需求。哪怕在不發達地區,依然有充足的人道主義援助。

人這種動物,正在逐漸淡忘饑餓。

不過大自然總會在某個時候,反複提醒我們早已忘記的東西。美好的時光持續至22世紀初,一種蔓延全球的怪病席卷了世界每個角落,多數農作物開始遠離我們。

並不是枯萎病,當時的基因技術已經能幫助作物抵抗大部分病態情況,但這是一種能直接讓植物攜帶上生物毒素的可怕性變,而其根源來自一種古真菌。

農業科技雖然能幫助作物抵擋逐年惡劣的氣候,但逐漸消融的南極冰蓋,讓數百萬年前的威爾斯克的隕石慢慢冒頭。一開始人們並沒想到這意味著什麽,就隻有一些環保人士象征性出來抗議,直到融化的雪水流進南冰洋,並攜帶這種來自太空的古真菌…

孢子被洋流和季風帶到世界各地,短短一年不到,幾乎沒有任何植株幸免。盡管植物們本身的生長繁殖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根莖果實甚至枝葉都開始蘊含劇毒。

數萬年來,這是植物們首次失去了一切可食用價值。除了糧價飛漲之外,最先受到影響的便是畜牧業和食品加工業,人類迎來百年來首次全球範圍糧荒。

一開始各地政府還讓民眾不必驚慌,保證植物疾病會很快得到解決。直到第三年,官方開始鼓勵一些並不達標的合成食品大量生產,甚至後來開始號召民眾自發尋找食用菌、苔蘚之類的非植物代食品,大家這才意識到情況已經急轉直下,植物病還沒解決,人類大部分儲備糧庫卻告罄了。

而且最致命的是,該真菌的異變速度超乎想象,其數百種孢子均能在無數種極端嚴苛環境下存留,這些年早已無孔不入地從海洋蔓延至每一寸土地。

毒性植物的出現完全是給食物鏈底層丟了一枚炸彈,這些年最讓人惋惜的,還有斷崖式滅絕的野生動物們。甚至一些曾經泛濫的種群,都因食用遍布各處的帶毒植株而銳減,最終世界種子庫也隻勉強保留了不到三成的動物和昆蟲活體樣本。

終於在2115年,地球生物基因組織緊急開放種子庫,先後建立了數千個大型培養場地,通過全封閉水培農業方式,勉強幫人們挨過最艱難的那幾年。不過這種培養農場造價高昂,維護成本極大,使用壽命也與產量有關,在高負荷運作下,一個農場隻能堅持五年不到。

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危機,封閉農場開始四處紮根,社會重心短暫地向‘大農業’時代靠攏。不斷建設新的封閉農場,讓世界幾乎五成以上人口都參與到這個瘋狂建設墾荒時期,然而這依然隻是杯水車薪。

盡管這些封閉的無菌農場能讓作物順利生長,但幾十億人類的口糧缺口遠超其產量,昂貴的栽培價格使得許多不發達地區出現規模空前的持續性饑荒。

科學界當然為此想盡招數,有人配置出過濾毒素的藥劑,但其成本不菲,如果食物都要經過其過濾,那可比無菌農場貴多了。也有人研發出能夠大量培養合成蛋白和糖類的方案,然而在全球植物帶毒的情況下,培養基的生產絕對難以滿足食用需求…

一方麵,人們始終在期待科研工作者們能趕緊想出解決辦法,而另一方麵,科學家卻已經在懷疑,這可能是一場持續時間未知的災難。

在糧產問題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中,種類數以萬計的基因改組植物從實驗室裏投放出去,與此同時,全球範圍內也不斷建立和廢棄更多的封閉無菌農場。不過前者收效甚微,後者依舊昂貴,全人類都隻能在溫飽線上掙紮,各式各樣的暴亂上演於世界各地。

就在各國政府麵臨崩潰,專家們幾近絕望時,誰都沒想到,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技術突破,居然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這種矛盾。

從多年前‘塑晶’問世以來,關於廉價腦機接口的研究也一直沒有停過。很多人都覺得給這個項目的投資都是打水漂,然而基礎科學依然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人驚喜。

這是弱電場理論首次應用於生物科學,兩項技術的接洽居然就那樣一拍即合,於是它自然而然就誕生了,正如幾十年前橫空出世的傳統腦機接口。

通用化腦機接口,也被稱為‘頭戴式偏振磁圈’,采用非接觸的弱電幹擾方式,模擬腦皮層微電流刺激,能達到與傳統‘塑晶’腦機接口相差不多的地步。而最關鍵的地方在於,該設備僅在於技術成本,而不會被製造材料所限製。

換句話說,它與塑晶相比,完全是白菜價。

如果世界沒有發生饑荒,或許這將會是一場盛大狂歡。但它的用途,卻轉變成現在大部分人的救命繩。

該接口如果配上傳統休眠艙,就能和此前的富豪一樣,整天躺在裏麵保證最少的能量需求,根據身體情況適當注射一點營養液即可。

如果腦幹輔助調節程序正常運轉,按照休眠艙的最低身體能量維持水平,一個成年男性每天僅需要攝取35~40千卡,隻相當於400克土豆。這當然意味著人的口糧需求立刻急劇降低,一旦這套設備受到推廣,就能以節流的方式大大減少糧食生產壓力。

在阿爾伯特的研究團隊支持下,時任媒塔集團執行董事的魏小冰隨即製定了詳細的普及計劃,將其變作一項慈善事業而非生意。短短兩年左右,一係列技術優化使得該設備的市場價格壓縮到八千美元一套,休眠艙雖然稍貴一點,但大多數人依然能夠接受。

該方案迅速獲得社會各界支持,不少基金會參與其中,甚至某些地區可以免費向貧困人口發放。與之相應的還有休眠兒童成長健康計劃、特殊人群營養補償計劃等等。

沒有人能料到,這一切改變像是戲劇化的。原本一扇通往虛擬世界的大門,卻成為全人類暫時的避難所。

自此之後,大部分民眾都長期躺進了那個小盒子,即便是一些不太願意承認虛擬世界的人,也不得不為了避免忍饑挨餓而加入其中。很多人戴上線圈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味覺模擬享受幾十年都未曾有過的虛擬饕餮盛宴。

再往後的二十多年,各種資產也越來越多流入元宇宙,社會生活逐漸被數字代替,新的未來已經開始遠離現實世界。甚至很多人在習慣了這份虛假之後,除了定期清潔身體和健康檢查,就幾乎再沒有從休眠艙裏走出來過。

哪怕不如‘塑晶’那樣,能將人的意識完全帶入另一個世界,但它的以假亂真完全可以讓大家沉溺其中。被消除的是饑餓感,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紛繁世界,不過很多社會學家也在警惕,它同時帶來的還有我們對現實的冷漠。

如今的世界和幾十年前完全顛倒,從前這片窮人絕不可能涉足的世界,成為大多數人唯一的選擇。而現在反而隻有富人們可以隨意回到現實世界,承擔自己那份口糧的價錢。

再後來,關於那個來自天外的真菌,似乎討論已經慢慢止步,它的變異速度大大超過人們的研究速度。好在無菌農場經過幾十年的不斷革新,已經完全能夠滿足休眠艙營養液製作,哪怕糧食危機仍然緊隨人類,但吊詭的是,它即將被人們再次淡忘…

倒是近年來,一些事情偶爾會引起大家對於現實的關注,其一是某些社會學家組織‘回歸運動’,他們覺得元宇宙的人脫離現實時長太久,我們的文明不應該這樣與世界割裂,所以他們試圖號召一些經濟實力不錯的家庭,時不時以‘正常人類’的方式在現實世界生活。

而該運動很快被人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有人說這項看似貼近現實的活動帶來的隻有抽象意義。無論元宇宙是數字的現實化還是現實的數字化,這樣做隻會激起矛盾和傷疤。

另一件事就是震驚全球的‘軍管農場’醜聞,而它帶來的隻有人們對道德底線的拷問,並沒有誰願意為此做點什麽,受傷的隻有那些被當作實驗品的軍人。

淡忘著,淡忘著,警鍾敲響永遠那麽猝然。

無菌農場好景不長,2134年三月某日,β-269號農場出現大規模有毒農作物。調查結果相當悲觀,某種新的真菌變異株忽然能夠滲透極其嚴密的消殺工序。好消息是,其他農場暫未發現類似情況,它這次總算給了人類一點喘息時間,但具體會有多久?不得而知。

一時安樂再次被打破,人類看似找到了新的出路,希望卻總在破滅。

……

安如第一次親眼看見‘意識化作物’時是在十二歲,父親曾告訴她,這項研究關係著全人類的未來。

時值六月,南太平洋的颶風早已消散,但數十米高的巨浪仍不時從數千公裏外呼嘯而至。它們或許來自赤道的強亂流,或許是愈發活動頻繁的海底火山。

但在觀察窗前,小姑娘絲毫無心去聽大人們說些什麽,她隻想趕緊回到休眠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