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2章 回應

海風罕見的平和,卷走沙礫而沒有帶來新的塵埃,今日可見度相當不錯,不過這是與平日裏相比。如今哪怕是晴朗天氣,肉眼亦能看見一層模糊卻厚重的沙塵罩子,遠遠懸在天穹,讓日光始終散射成一種橙紅色。尤其在晨昏時分,總能讓彌漫在天際線的灰黃異常醒目。

新布朗斯島的一間複古酒吧格外熱鬧,據說它的擁有者是某個退伍海軍少校。老板們當年服役於此,四處籌資並托關係買來一艘報廢潛艇,最終改造成現在的樣子。二十年來全球範圍的大規模裁軍,讓這台曾經頗具威脅的大殺器成為昔日水兵們找樂子的地方。

但今天,酒吧裏多出一堆新麵孔,也同那些喝得滿臉通紅的老兵一樣,帶著宿醉後的恍惚與疲憊,咒罵這個世界的一切。

這玩意兒橫在一處斷崖邊,安如靠近其中一側舷窗,依稀能看見不遠處被海水淹沒的老街道屋頂。與那些街道一同被淹沒的還有世界上九成以上沿海城市,它們早在二十多米的海水之下緩慢腐朽,並成為海洋生物們新的住所。

昨日,九公裏外的那場演說後,當地警方逮捕了至少三十多名采取極端方式示威的年輕人,其餘參與者也在儀式中途作鳥獸散。據說其中一部分很快就得到保釋,安如現在回憶起來,這些人也許並非全是誌同道合之士,可能在當天一早就有專門安插進來的作亂分子。

但現在想這些確實有點馬後炮的意思,自己和朋友們如今已被視作引起騷亂的‘異端’,此刻隻能和這些被迫裁減的老兵們一起抱團,酒後痛罵世道變化。

‘…當地時間15時,奧克蘭警方公布了此次暴力事件的初步調查結果,這是一部分極端環保分子和閑散人士提前預謀的組織犯罪,其目的並不在於為弗萊公司和新農改協商…’

投影上仍在滾動播放昨天‘暴力事件’的舊聞,既然多數媒體如此定性這起事件,說明從最開始反對者們就毫無勝算,哪怕天真地爭取到所謂對話機會,結局亦不會有多少改變。

幾位朋友搖搖晃晃與安如道別,大家都清楚最後的機會已然喪失,未來隻能在浩**的‘大潮流’之中被迫接踵前行。當然,一些心有不甘的同誌可能還會以‘遊擊’方式繼續堅持推行自己的理念,但顯然這些堅定的立場捍衛者今後將會很難自保。

直到傍晚,陌生麵孔大都陸續離開,這裏隻剩下不省人事的醉鬼,像橫七豎八的屍體倒在地上。服務員見怪不怪,他們自己也是酒懵子,更何況在這糧食嚴重缺乏的時代,現在隻有酒精和香精勾兌的玩意兒,大家追求的僅僅是一場大醉,而非香醇的享受。

夜幕的靜謐裏,安如靠在艙門口抽煙,最近發生這些事簡直如一場沒做完的夢。遺憾?迷茫?或許都有吧,紛亂思緒之後,仍隻能繼續踏上流浪旅途。但恍惚中,忽又瞥見餘光裏出現一名身著老式軍服的大漢,徑直迎麵過來。

“嘿,我好像記得你!”男人摘下帽子,直到安如的驚愕變作疑惑,隨後她臉上也露出一種思憶,男人又才叫道:“沒錯,就是你。”

好一陣尷尬,安如仍沒能想起眼前人是誰,她接觸過的軍人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這位軍士想必是在自己少年甚至更早的童年時期出現過。

“你肯定不記得我了,那時你還是個小姑娘。我的天,沒想到還能認出你。”

他說著找了個凳子坐下,又趕緊自我介紹起來:“叫我卡爾就行,當初在普利茅斯基地,作為你父親的臨時警衛,我記得他是個非常隨和的官員。”

說實話,安如仍然對眼前人沒有印象,提及這些地名時,她腦海裏隻有關於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研究項目,以及童年被視作‘天才’時的枯燥學習經曆。

“抱歉,這應該是快十年前的事了,我父親他…也變了很多。”安如眉眼低垂,像是自言自語:“或者說他並沒怎麽變化,是我一開始就理解錯了而已。”

“很難想象能在這裏遇上你,我指的是,在這些和你父親作對的人當中。”卡爾端起一隻啤酒杯,環顧四周倒在嘔吐物裏的那些年輕人:“真有意思,也許你們父女倆都覺得自己遭到背叛,最近這種事情倒也不罕見了。”

安如欲言又止,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這些年你肯定也經曆了不少糟心事,肯定有某個清醒時分,清醒到不得不讓人懷疑,是我們自己變絕望了,還是世界變絕望了。”

對安如來說,糟心事的確不少,但絕望倒也談不上,自己如今的道路完全是個人選擇,她主動逃避了那些所謂功成名就的機會,哪怕一路流浪,總體來說還是按照自我意願的。相對而言,四年前的軍管農場事件後,這些退伍軍人的遭遇其實更為無奈。

頗讓人欣慰的是,卡爾雖曾擔任安帆海的警衛,卻並沒有以長輩那種語氣來說教自己,更何況是在父親昨天那番激昂演講之後。

安如現在愈發懂得,比起相似的經曆,有時候人與人的共情也許更需要一些發自內心的超脫和省悟天賦。

片刻沉默,見到安如並沒有開口談及自己的近況,卡爾又開始聊一些看似不著邊際的事。

“安博士,或者院士,他總是喜歡這樣以科研工作者的身份出現在公共場合,好像如此自居能很輕易與大部分人拉近距離。”卡爾吞下一大口劣質啤酒,又眉開眼笑回憶道:“記得在基地時,那些整天鑽實驗室的白大褂經常吐槽,安帆海是典型的外行領導內行。”

“這倒是能想象到,他在利用職務之便攫取研究成果和各種學位時都做過什麽,但這種事當然不能明麵上說出來。”安如說著忽然撲哧一笑,似乎爺爺也曾有過類似的表達。擁有一個英雄父親很可能使得孩子促成表演型人格,偏偏安集又是罹患失憶症的天才…

“盡管此類情況早已是潛規則,但不得不說,他確實給人感覺深諳為官之道,總能把這些事處理得毫無痕跡。”卡爾話鋒一轉,轉頭看向投影:“就像昨天,精明得像個老獵人,這也是為什麽他總能給人一種隨和感,危險的隨和。”

“沒錯,我們有個典故叫‘鴻門宴’,說的就是昨天那種情況。”安如雙手揉搓著太陽穴,頗為失神:“明知道他的為人如此,按理說早應該迂回才對吧?其實之前還有很多人勸我們不要嚐試正麵對峙,但這件事總得有人站出來做。”

卡爾聽完隻是笑笑,隨後又是漫長的沉默。直到安如準備起身道別,他忽然遞過來一張小紙條,並伸出指頭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上麵寫著一串數字,很像幾十年前的用的那種電話號碼,或者無線電台頻率。

“需要幫助的話,我們可以提供一些支持。”眼前的男人身上再次出現一股久違的軍人氣派,但如今鬥爭對象似乎變了:“你父親欠大家一個回應,而且,這件事可能隻有你來做。”

“你什麽意思?”安如遲遲沒有伸手去接,她打量一番四周,發現好幾位退伍軍人和酒保都向這邊投來目光,似乎這些曾經遭受背叛的人早已聯合在一起。

強烈的不安陡然占據情緒,昨天的新聞早已傳遍網絡,而這些軍人是否早就醞釀著一場運動尚不知曉,如今他們伸出援手會不會反而引火燒身?

更讓人擔憂的是,這些軍人是否早就開始關注這次示威,現在隻是想擴大勢力?

“你們要是想找我爸的麻煩,恕我愛莫能助。”安如匆匆轉身,不願過多停留。

卡爾也察覺她這樣的表述很有意思,立刻開始解釋。

“別想太多,隻是不希望看你們輸得很慘,更何況現在這種時代,少數群體沒有任何使用暴力手段取勝的可能。”卡爾放下酒杯,鄭重其事提醒道:“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

“這事已經慘敗收場了,安帆海根本不用再顧慮任何反對聲音,就算逼著讓他正麵回應,也不過是那些搪塞的官話,甚至連挖苦都懶得多說一句。”

“這麽悲觀嗎?”

“都結束了,再尋求意義更顯得可悲…”

眼看著安如頭也不回,卡爾也沒再勸阻,直到姑娘走出門外,酒吧裏再次傳來急促的陌生叫聲。

“等等。”

一個青年酒保追了出來,但並未像卡爾那樣多做勸告,隻是遞上去一個薄冊子。

“這應該是你朋友落下的書,嗯,還是愛德華裏爾的詩集。”

“也許是畫冊,總之,這個朋友挺有品味。”青年見她沒反應,隻能繼續尬聊:“退伍之後我也讀了很多看似無意義的玩意兒,不然實在沒什麽能打發時間…”

安如隻是點頭,將冊子收進手提包,背影很快消失在一陣摩托引擎聲裏。

她並沒有發現,在四五個小時以前,也就是她和朋友們怒氣衝衝湧進酒吧時,這個小夥子就魂不守舍地盯著自己看。

而青年之前顯得有多麽專注,此刻就有多麽失魂落魄。

小夥子仍趴在吧台出神,懶得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但不知何時,周遭這些老兵的耳語逐漸嘈雜起來,似乎都開始被新聞投影內容吸引。

不一會兒,酒吧大門忽然被打開,走來一個身著軍裝的少校,所有人忍不住起身敬禮,那青年見狀也趕緊隨著踉踉蹌蹌的老兵們跟過去。

這人佩戴的軍銜像是自製的,足以說明他的遭遇和這群老兵一樣,隻不過剛剛發生了某些重大變故,讓這人給自己打了一針強心劑,甚至顧不得被送上軍事法庭的危險,也要戴著假軍銜跑來召集老戰友們。

眾人紛紛跟著少校出去,前台投影沒有被關閉,這則爆炸性新聞幾分鍾內被各媒體瘋狂轉發,實時瀏覽人數已經突破數百萬,並且還在持續上漲…

‘根據繁星航天研究所公布的最新消息,地球方麵確實收到來自火星的回應,這也是五十多年來火星首次與地球取得聯絡,該消息內容已證實是人為發送…’

‘…行星防衛部明確表示,這次回應並沒有任何實質性意見表達,地球方麵會盡力爭取對話機會,但不排除火星方麵采取任何行動的可能。’

‘…為了展示地球軍事防衛的實力,各國反恐部門均開始策劃聯合演習,屆時大氣外圍預定空域會有正常的閃光或爆炸,請廣大市民保持正常生活秩序,避免不必要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