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8章 相同的靈魂
長久沉默,盈日掐著袖口顯得很扭捏,也或許是尷尬。
麵對貝克斯這番自我陳述,姑娘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在老人毫不誇張的語氣看來,似乎自己真的是一位十惡不赦的壞蛋,她甚至不清楚是否該講出一些勸慰的話。
但貝斯克看起來不以為然,或許也隻有像他這樣活了將近兩百歲的人,才會在麵對這種問題時顯得極為淡然。
當然,這一切都還僅止步於言語表述,因為盈日並不清楚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在她沒了解到那段往事之前,這種自述隻讓人覺得荒誕。
好在貝克斯不打算讓她始終保持這種疑惑,老人憑空抓出兩隻蒲團,示意盈日坐下來慢慢聽故事。姑娘本就對地球往事感興趣,如果由這位傳奇人物親自把那些塵封的曆史講出來,這可能比參與什麽友鄰社區有意義得多。
“如果有任何想問的,最好趁現在,四十多年沒再跟人提起過這些,但今天可能心情不錯,所以比較願意分享。”
確實,他的所有記憶都是封存於方舟核心數據庫的最高機密,即便康米爾之前想調用也未能獲準,隻不過盈日並不清楚這些事有多重要。當然,貝克斯之所以一時興起願意提及,也可能是基於盈日大大咧咧的性子,而且他也清楚,這姑娘的克隆體隻剩下兩年不到壽命…
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倒還讓盈日有些猝不及防,她也不知道該從什麽問起。於是隻能很籠統地拋出一個大概方向,畢竟對她來說,地球上的任何事都不會覺得無聊。
“您就隨便講講六十年前移居火星的過程吧,雖然從曆史資料裏能翻到大部分基地建設初期的資料,但在大家殖民過來之前,很多往事我都很模糊。”
“那麽,你想先聽哪一段往事?”貝克斯重新回到之前那種閉目冥想的狀態,但並沒有要求盈日也能乖乖坐著不動:“可能關於我老年之後,也就是媒塔已經開始為這個計劃做準備那段時間,我的記憶更清晰一些。”
“但其實我…我覺得聽一段故事需要從頭開始比較好,您還記得年輕時候的事嗎?”
“年輕時候,其實沒什麽好提起的,無非就是累積資本進行創業。如果實在說的話,應該隻是我初次對人類社會失望那段時間。”
貝克斯這話不假,他年輕時候剛剛二十一世紀初,那還處於互聯網發展初期,彼時虛擬貨幣剛剛流行,他也僅僅靠著敏銳的商業嗅覺賺了第一桶金。
所以值得提及的,還需從五十歲之後說起。
年過半百的他已身為互聯網行業大佬,在阿爾法超級智能失控後的一段時間,其產業份額遭到很大打擊。但貝克斯的感悟和大多數人不同,其他人都覺得超級AI這種東西絕不能再重現世界,他卻覺得世界在如此迷茫的前景下,恰好需要一位‘指點迷津’的正確存在。
於是從那時起,貝克斯就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違背了當時管控最嚴苛的AI管理條例和國際法令,一直帶著自己最心腹的團隊秘密研究強人工智能。
雖然他對超級AI的渴望和**從未消退,但在安全管控方麵仍然做得十分到位,幾乎所有迭代數據都是在極其嚴密的封閉環境下完成。按照貝克斯自己的說法,寧願這東西永遠研製不出來,也絕對不能再發生阿爾法原型機那種災難。
隨著媒塔的業務越做越大,他也有足夠資金並積累了各種技術,最關鍵的是,自己能利用媒塔這張大旗網羅更多人才。於是超級AI的研發變得越來越順利,大概在五六十年代,探知者就已初具雛形,甚至能進行受控的迭代演進。
然而正是由於探知者的飛速自我升級,讓貝克斯首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在一個自動化程度相當高的社會,如果這東西某天忽然‘竄逃’至元宇宙,其造成的影響要遠遠大於當年那場阿爾法事件,甚至不會留給人類絲毫反撲的機會。
為此,貝克斯不得不暫時封存了初代方舟的全部數據,也隨之停止了關於此技術的任何開發。那曾是他最為迷茫的一段時間,也是對人類現狀慢慢喪失希望的開端。超荷工程已經讓環境破壞的嚴重程度肉眼可見,人類卻一再向虛擬世界沉溺,這讓他一度對世界產生絕望。
直到六十年代末,張南門發布了聚變衝壓引擎的開發計劃,並向全球募資,貝克斯也終於對自己的理想重新燃起希望。
如果地球不再適合社會朝著積極方向進步,如果人們無法容忍一個‘全能上帝’出現,那就叫上誌同道合的夥伴們,去開拓一片無人幹涉的新家園!
即便這個超級智能真的失控,那它在火星這樣薄弱的工業環境下,想要對地球造成威脅至少也需要上千年時間,最慘痛的結局也就是一大群開拓者在火星為理想殉葬。
也就是自那時起,貝克斯開始不顧一切去實現這個目標。但他的狂熱也讓自己變成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極端主義者,因為接下來這二十年多光陰中,他在地球上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從非法基因實驗到窺探用戶隱私,再到後來的人質劫持,他甚至為了給殖民計劃兜底,專門培養了一批像魏俊這樣人格分裂的‘工具人’,這每一樁都足以讓他被槍斃百次。
所以如今回想起來,無論火星基地建設得多壯觀,哪怕當年是懷著崇高的理想主義**去做這件事,它卻依然是建立在無數痛苦鮮血之上,這一點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貝克斯深知自己罪惡滔天,也不打算在火星的曆史中洗白自己,他隻是暫時封存了相關記憶並設為機密。這麽做其實是不願意讓火星的後代們承受這種罪惡的起源。如果如今火星上這一切都有原罪,那罪孽也僅在他一人,不需要其他的方式替自己救贖。
在聽完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之後,盈日從最開始的驚恐變成失落,此刻似乎情緒也變得無精打采起來。姑娘從未想過,火星基地的背後居然承載著如此多難以讓人接受的曆史。如果方舟建成的代價是那麽多犧牲者,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抱歉,好像一下子說得有點多,你可能短時間裏消化不了這麽多信息。”
“隻是有些錯愕吧,因為我從誕生以來,就隻知道方舟傳達給火星的所有人這樣一個概念:我們在為人類社會開拓新的可能性,我們是完美理想主義展望的先行者…但現在我忍不住開始懷疑,大家的存在和努力,是否僅僅在於創造一些欺瞞自己的幻想…”
貝克斯緩緩睜開眼睛,似乎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你現在這種想法,我曾經也有過,但那是早在來到火星之前。”老人歎了口氣,慢慢看向自己的雙手:“我是注定要前往地獄的人,而以地球那樣的發展方式,未來還會有很多無辜鮮血會以更愚蠢的方式產生。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人類站上一個全新高度,所以現在哪怕洗不清罪惡,依然不會對現狀有任何後悔可言。”
“所以您覺得,以自己的軀體站在地獄最底下,就能托舉人們達到天堂嗎?”
姑娘這話倒是把老人聽得一愣,貝克斯搖了搖頭,緩緩答道:“但那個巨人不是我,而是方舟。而且從目前來看,我隻能保證人們下地獄後不會比我墜落得更低一點。”
“那您是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或者說為什麽能在地獄裏看見希望?”
“問得好,我正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貝克斯咧嘴笑了笑,轉而問道:“那你猜猜,為什麽方舟明明沒有保存‘盈日’的記憶數據,我卻偏偏連續兩次把你克隆出來?”
“難不成,是因為現在我…哦不,是在一開始的那位‘盈日’身上看見了希望?”
“可以這麽說,卻也不完全對。”貝克斯攤開手解釋道:“從‘盈日’死後,我本來對克隆這件事不抱希望,總覺得肉體複製除了紀念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直到之前的那個克隆版帶給我意想不到的驚喜。包括你,雖然你也沒有繼承盈日的記憶,而且編輯了基因,甚至修改了一部分人格,但我總能從你們身上找出某種共同且相關聯的東西來。”
“相關聯?這個我倒沒有任何概念,隻知道以前的兩個我都沒有選擇保存記憶,也拒絕了和您一樣上傳意識成為擬態者,聽說是因為常年抑鬱,不過誰也不清楚究竟怎麽回事。”盈日抱著腦袋覺得有些奇怪:“至於修改人格,雖然聽說過,卻也不知道怎麽實現的…”
“準確來說,不算是真的修改,畢竟你就是你,按理說意識層麵和之前死去的兩位沒有任何關聯。”貝克斯伸出手指,敲了敲她的腦袋:“你如今這個克隆版,為了不再重蹈覆轍陷入抑鬱,所以在前額葉皮層還專門安裝了傳感抑製器。目前來說還算有效果,就這樣大大咧咧的很少心煩,唯一讓人頭疼的,可能就是經常控製不住情緒容易闖禍…”
盈日聽了這話,當即跳起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哦!難怪我這麽久以來經常闖禍!其實並不是我真的要去闖禍!”
“哈哈哈…不要偷換概念,以後也別總仗著這個理由繼續惹事,小心方舟哪天把你出艙的權限都剝奪了。”貝克斯苦笑著搖頭。
“略略略,這麽說來,之前的兩位‘盈日’都是很聽話的咯?”姑娘吐了吐舌頭,頗有不解地問道:“既然差別這麽大,那還能有什麽相同點呢?”
這次輪到貝克斯長久不語,他最終隻能以一個玄而又玄的詞來形容:“可能,是靈魂吧…”
這個詞讓盈日一個激靈,她忍不住上去抓住老人的袖子,左右甩動起來。
“真的嗎?我就說康米爾不懂吧!難道真的有靈魂存在?”
姑娘問這句話的時候,像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眼睛裏充滿好奇。
“或許有呢?但我現在作為擬態者,應該是參悟不出答案了。”老人輕微歎氣,拍了拍姑娘的後腦勺:“那麽,這個問題交給你如何?”
盈日咽了口唾沫,先是撐著腦袋思索半天,後來又對著他深深點頭。
“那就交給我吧!或者,下一個我,下下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