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1章 憐憫
營地的歡聲笑語充斥耳旁,他卻感覺這一切隻剩下虛假。
母親從房車裏走出來,伸手接過遞來的酒杯,而在她說出下一句話前,熟悉的台詞已經提前從董俊口中低喃出來。
“大家今天辛苦啦,快坐快坐,嚐嚐小冰的手藝…哼哼…”
一字不差,甚至連語氣和口音都模仿得恰如其分,但最後卻變成兩聲冷笑。
本來非常溫馨的場景,卻因這一幕已經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此刻在他眼裏看來隻剩下滑稽和荒謬。董俊不知道,這個漫長的黃昏究竟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去,他似乎已經困住這場無休止的‘記憶話劇’之中,好幾百個小時過去了…
但每一次重複,坐在椅子上喝酒的另一個自己,總能綻開歡笑,與眾人享受這其樂融融。
營地不遠處,另一個男人緩緩走來,場景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小冰手中的瓶子還在汩汩向外湧著酒水。那個陌生的女孩隨即也出現了,她從小冰身體裏冒出來,徑直走向新來的男人。不僅如此,營地裏的每一個人身體裏都鑽出一個讓董俊感到完全陌生的麵孔。
場麵漸漸變得詭異起來,這些人為何明明自己不認識,卻又像在哪裏見過?
“怎麽樣了?”
“您回來啦?”阿元打了個招呼,然後抱著兩隻小手不斷歎氣:“都重複兩百多次了,還是消除不了,好像他早就分不清‘自我’的虛實狀態,一些假象根植於腦海裏。”
“沒辦法,耽擱時間太久了,我們從救他回來的時候,一開始就沒能發現這個問題。”康米爾皺著眉上下打量起董俊:“看樣子傳統方式已經不起作用,這不是普通的分裂症狀,我們隻能想辦法先隔離出來。”
“那,後續還需要進行治療嗎?”阿元似乎很擔心這個情況,畢竟火星基地裏暫時還沒有出現過類似情況。
“就看他自己願不願意了,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康米爾利用後台曆史數據一番計算,隨後公布了一個讓人絕望的答案:“如果依照這個效率,看起來還至少需要七十多萬小時,足足一個人生的長度。”
“自願?我估計就算逼著他繼續進行,也很難接受吧。”
“這當然也是個問題,如果他反抗激烈,那總不能隔離之後,永遠囚禁起來吧?”康米爾慢慢走近,董俊臉上寫滿警惕。
二人的對話他似懂非懂,但從幾百個小時前,自己就完全無法控製身體,隻能像個受擺布的玩偶,看著一幕幕場景不斷發生。
但下一刻,隨著康米爾打了個響指,董俊像是忽然恢複了部分記憶,腦子裏無端蹦出來關於這些人的長相和姓名,甚至還有一部分共同經曆。
想起來了,這裏是火星,是冬眠基地,是擬態網的記憶迷宮。
搞了半天,這不斷重複的場景原來是這個用途,他們竟然要把自己從一個叫魏俊的懦夫腦子裏趕出來!此時這家夥恍然大悟,難怪這些人所做的一切儼然像是驅魔儀式,而他則成了別人的陪襯,自己竟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心魔?
“喂,重演了這麽久,你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嗎?”康米爾衝著他揮了揮手,像一個虛偽的老朋友:“每次都在細節上整過了,到底是哪裏對不上?你要不要親自解釋一下?”
董俊本不想說什麽,但嗓子忽然下意識幹咳了兩聲,他發現自己能動了。坐在椅子上沉默片刻,這個男人慢慢站起身來,環顧營地裏這幅早已爛熟於心的景象。
“所以你們覺得,該被抹去的是我?”
端起桌上的酒杯,董俊一飲而盡,隨後用手拍了拍那個早已定格的父親,但此時父親臉上並沒有一個完整五官,它像一塊融化的蠟像,模糊不堪。
來到母親麵前時,他不由自主會心一笑,這副麵孔仍顯得那麽熟悉而慈祥,接著他又輕輕摩挲著母親的手掌,並將那隻手舉起來靠在自己臉上。
“這麽多年了,還是很虛假,那個懦夫居然分辨不出來…”董俊搖著頭指了指仍坐在椅子上的另一個自己:“如果身處地球,現在該被針對的是他。”
“我們倒也沒打算針對你,隻不過你每次強行占據身體,都會做出讓另一個你吃不消的傻事。”康米爾聳了聳肩,忽然意識到自己被帶入他的語言陷阱:“哦,對了,你就是他,他也是你,隻不過在某些細節上,要是你們能達成一致,自然不必要這麽麻煩。”
“原來你們覺得這是做傻事。”董俊攤開雙手表示無法理解:“當年這個懦夫把太行號推入木星,如果不是我將這副身體釘在小行星上,那永遠都是一具漂浮在太空中的屍體。”
“而且四十年來,你們一直打算讓他接受回憶裏那些假象,然後打造出一個符合你們期待的,聽話的火星基地新成員。簡直可惜,每次就差那麽一點。”
“就在三天前,我本以為事情終於可以有個了結,沒想到還是重蹈覆轍…”董俊慢慢坐回椅子上,環視周圍這群擬態網的‘原住民’,語氣頗為感慨:“終於,你們發現了我這隻蠶食意識的蛀蟲,並打算大義凜然除之而後快,是嗎?”
“你肯定對這種治療有什麽誤會。我還是那句話,無論董俊還是魏俊,首先是不分你我的,理論上也做不到把分裂出的精神消滅掉,要做的還是和解。”康米爾耐著性子,還打算給他詳細解釋:“至於那個暫緩病情的方法,也隻是簡單把你進行隔離。”
說了半天,董俊長時間以來積累的有些情緒變得難以控製,直接將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指著坐在他對麵的自己,開始破口大罵:“病情?你們覺得我是病灶嗎?我做的這些都隻是在憐憫自己,在憐憫一個不敢回頭審視真實回憶的可憐人!”
“所以,我們正是打算幫助你。”康米爾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被定格的魏俊身後:“如果你們都能接受同一種虛假,而不是像排斥病毒一樣激烈反抗,結果對誰都好。”
此時董俊不再那麽激動,反而笑出聲來,似乎覺得這裏的一切都那麽滑稽。
“哈哈哈…看來,該憐憫的不隻有我自己,我覺得你們這些數字假人,還有那些蜷縮在火星休眠艙裏的所有人,你們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可憐蟲…”
“意思是不打算合作了?”康米爾無奈地向後退了兩步,場景再次變得模糊,隻剩下擬態者們站成一圈:“你確定要完全拒絕嗎?”
董俊什麽也沒說,似乎連同虛化的場景一樣,似乎隨時都可能消失掉。他一動不動注視著一點點褪色的天際線,不打算再對這群人回複一個字。
“那就,抱歉了。”
“我們會想辦法找出更好的解決方案,一定會的。”
阿元搖了搖頭,轉過身去,似乎不願看見接下來的場景,就像董俊那種眼神。隻不過此時已經分不清主次,究竟誰才是該可憐的對象。
……
另一個服務器,坐在湖邊的二人剛剛觀察完一輪記憶模擬。
藤原雄手上把玩著一塊小石子,輕輕丟出去,它在水麵上無比輕快靈活。跳躍了很久,直至視線之外,一圈圈波紋仍在泛濫。
盈日沒想到,今天這番打發時間的交談還能收獲頗豐。
盡管她已經在當初那次‘向導’過程中窺見了藤原雄的人生全貌,但作為一個在火星長大的新人類,即便看見亦不等於理解。而今天的交談中,姑娘才算一點點解開疑惑,地球元宇宙分明是那種淺層次的感官欺騙,它緣何仍能受到千萬人推崇。
而這畢竟隻是藤原一個人的描述,在宏大敘事層麵上,據此隻能管中窺豹。她依然無法理解,與火星的現狀相比,傳統人類社會何以舉步維艱。
“那麽依你之見,如果地球上從百年前就沒有‘元宇宙’的發展壯大,如果大部分人願意精心編織自己的線性生命,社會至少不會有如今這麽脆弱不堪?”
“哈哈,這都是那些曆史研究者和社會學家要考慮的事,我也隻是隨口打了個比方而已。”藤原雄拍拍手上的泥水,站起來眺望湖麵:“但那種麵對未來的茫然無措,是我作為一個在地球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可以明確向你表露的。”
“其實,我反倒不這麽覺得。”盈日把腳泡在沁涼的湖水裏,上下撥動著水花:“就像你說的,人類畢竟逃脫不了生物性的束縛,血肉苦弱,一生真正能選擇的機會又太少。但換個角度想想,正是因為人的選擇彌足珍貴,於是每個重要的當下都變成回憶之後,才會真正珍惜那些綻放生命力的瞬間…”
“倒也沒錯,可你之前好像並不是這麽認為的。”藤原雄皺起眉頭,他回想起盈日在全體會議上那番講話:“這麽說來,你並不是因為憐憫地球民眾,才選擇了發送那條信息。”
“那可是重要場合,怎麽能把真實想法全表露出來?”盈日忽然挑了挑眉毛:“別看我吊兒郎當,托康米爾的福,那些套話我還是會說一點的…”
“不過這些年,人類社會遭受的挫折確實太多了。”
“比起止步不前,那火星這樣大刀闊斧加速前行,真的就一定好嗎?”說完這句話的盈日也站起身來,將冰涼清澈的湖水澆在臉上:“如果真是憐憫,我大概是在可憐咱們的共同命運吧,但我們也是曆史的主體,沒有誰真的值得被可憐。”
說到這兒,她意識到康米爾可能隨時都在窺探這個場景,於是幹脆卷起袖子,把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形,對著湖水高呼起來。
“聽見了嗎!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
聲音回**於平靜的湖麵上,答案在風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