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2章 前輩的局限
‘出示聯絡人ID密鑰…’
‘探知者方舟通訊權限獲取中…審核通過,即將連線。’
‘連線身份確認:康米爾。’
經過一係列複雜的呼叫程序,他總算站在這片茫茫的虛無中。
在地火交流建立之後,似乎聯絡方舟都變得比之前困難。這當然不存在什麽技術上的難點,主要是方舟變得越來越謹慎,就怕有絲毫的數據泄露發生。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或許也是方舟同意地火連線的原因之一,畢竟在完全失聯的狀態下,永遠不可能得知對方的科技水平。科技爆炸這種事是無法預料的,如果地球多年來建設的太陽係之眼取得重大突破,火星未必能將自身情況一如既往隱藏起來。
所以這種有限的通訊反倒成了一個障眼法,在準許交流社區建立的同時,就相當於把對方獲取情報的途徑壓縮到某個狹窄框架內。雖然此後火星基地內部溝通方式多加了幾道複雜安保程序,但它帶來的安保效益卻大於以前那種嚴防死守。
稍作等待,一個閃爍著微光的弧形從天際冒出來,並慢慢出現在康米爾麵前。準確來說,應該是球形,隻不過視野所及之處無法窺得全貌,隻能看見方舟核心周圍的一片數據外殼。
每次與方舟直麵交流時,康米爾難免會有發自內心的不安。它分明是自己的締造者,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母親一樣的存在,或許這種緊張是來自它的絕對強大。如果自己僅僅是某個機械智能子個體,恐怕也就沒有這麽多龐雜的情緒產生。
“怎麽了?孩子。”
這句問候一如既往帶著溫情,在擬態者麵前,它也模仿者人類的交流方式,畢竟這些帶有情感的個體並不是冷冰冰的一堆數據。
“我希望能獲取貝克斯的記憶數據,這可能對董俊,哦不,對魏俊的治療起到幫助。”
直奔主題,向來是與方舟交流的最好方式,但這次方舟卻像是在猶豫。它本身當然不會猶豫,這段短暫的等待其實是方舟已經在征求貝克斯本人的意見。
片刻後,它再次開口,卻沒帶來什麽好消息。
“貝克斯拒接了你的數據調取申請,他在五十年前就將自己的全部記憶場景設為最高機密,我雖然擁有訪問權限,但不允許其他任何人接觸。”
這麽久以來仍是這樣,貝克斯作為方舟的科研主創,多年過去,他唯一信任的也就隻有方舟。哪怕是自己的意識體,最終也全權交由方舟去保管。
“那可不可以申請與他直接對話?”
又是一次等待,方舟此刻儼然成了二人之間的信使。
不過這次請求總算有所成效,貝克斯反問他具體的對話內容,看樣子有機會。
“請對交談內容做出大致限定,並提供交談時長和關鍵詞。”
“我為恢複魏俊早年產生的精神分裂而來,這件事隻能請求他的幫助,談話大約持續一到兩小時。”
這次等待的時間就比之前長一些了,貝克斯應該是在仔細思考,自己應不應該把當年那些陳年舊事重新提起。
“貝克斯的建議是,無需治療,直接進行隔離。”
果然,這位媒塔創始人如百年前那樣神秘莫測,似乎隻打算給出建議,不準備輕易示人。
“目前魏俊分裂出的人格已經被隔離,但由於時間太久,該人格已逐步完善為一個獨立意識體,為了魏俊的精神健全,隔離並非永久之策。”
漫長的靜默,康米爾和他麵前這個巨型核心就這樣對視著,方舟在這件事上好像不打算發表任何觀點,也沒有提供什麽建議,也許這也在它觀察人類行為的範疇之列。
“請稍等,貝克斯正在考慮你的通訊請求。”
又隻是一次傳達,方舟對於信使這個工作倒也充滿耐心,隻要雙方願意繼續這樣聊下去,哪怕它一直持續為二人遞話也毫不影響什麽。
好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那個老人最終答應了康米爾的請求,應該是出於對此事的好奇,或者他也產生了一定愧疚。貝克斯畢竟是這件事徹頭徹尾的始作俑者,俗話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董俊也許會永遠被隔離在暗無天日的數據庫裏。
“交談獲準,希望二位的談話有所收獲。”
“非常感謝。”
“去吧。”
康米爾腦海裏的回音慢慢消退,那個巨型核心也從視野裏消失,四周這片虛空逐漸被各種顏色替代,貝克斯應該很快會出現。
上次見到這位老人,還是在十年一度的冬眠基地擴建研討會上。
如果沒猜錯,貝克斯應該還是那副撲克臉,即便是在意識主導知覺的擬態網裏,那個垂老的形象永遠身著布衣,坐在一隻竹編蒲團上,隨時隨地都在冥想。
但這世上當然沒有能活到兩百多歲的人,真正的貝克斯已經在移民火星不久後離世,盡管彼時他已經接受過不少的身體改造,而他的肉體壽命畢竟已經觸及到人類的天花板,所以在其一百四十多歲高齡時,貝克斯選擇了接受方舟的幫助,進行意識複製。
而如今的貝克斯,從理論上來講其實與康米爾這些擬態者幾乎一樣,隻是給一連串記憶賦予一個虛擬人格。唯一不同的是,擬態者的人格是方舟根據長期觀察數據來合成,但貝克斯的人格,則是死前由自己親手創造並測試,算是被本人認可的另一個自己。
於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火星基地已經實現了‘永生’概念,不過這隻是相對於擁有肉體和生物性的傳統人類來說的。即便貝克斯的意識複製體如今也能在擬態網裏一直存在,但其肉體隕滅時,原本在他腦中的那個意識也隨之永遠離去,死亡仍然是這個過程中的一環。所以真正的永生態,目前可能隻有方舟,以及康米爾這種永不升級人格的擬態者。
所以方舟同樣也在研究,如何在人的肉體生命抵達終點之前,率先把意識單獨剝離出來,哪怕隻需要讓人格,或者說是人的精神離開大腦獨自存在,那就可以讓‘新人類’們進化飛躍到下一個層次。如果打個比喻,肉體狀態的人就如同昆蟲的成繭態,前幾十年的生命雖然受到血肉束縛,但這段時間隻要能完成‘破繭’,就能以全新的生命形式永遠存在下去。
這當然也是冬眠基地長久以來追尋的目標之一,六十多年過去,當初即便是年輕力壯的姑娘小夥,如今也都是八九十歲高齡。而且有一部分本就年長的科研人員,現在也到了該和貝克斯選擇同樣結局的時候。隻不過也有人對該計劃存疑,因為人一旦離開了‘血肉之繭’這個軀殼,或許就不能再算作‘生命’了,
關於此的探討當然一刻也沒有休止過,或許貝克斯這次願意出麵幫助魏俊,也是出於對他這種特殊的精神分裂情況感興趣。冬眠者基地從未出現過類似情況,這會不會是人們走向精神破繭的一條出路也說不準。
“我來了。”
簡短的開場白,康米爾循著聲音向前挪動步伐,老者逐漸於煙霧繚繞之中現身。
“好久不見,貝克斯先生。”
微微鞠躬之後,康米爾開門見山,打算問清楚魏俊當年究竟經曆過什麽。那個年代明明還沒有任何有效的記憶改造技術,但它造成的影響何以如此深遠?
“先生您看,這是我們之前的治療過程。”康米爾在一個臨時窗口中展示出一連串數據,以及董俊隔離前的部分場景:“很顯然,他在二十歲左右就已經被植入了這段虛假回憶,但很奇怪的是,魏俊本人及其分裂的人格對它持有截然不同的態度…”
康米爾這番話意圖很明顯,他其實也在懷疑,魏軍的精神分裂會不會早在這段記憶產生之前?否則董俊也不可能對治療過程反抗如此激烈。
片刻等待,貝克斯細細看完這些數據,便重新閉目冥思。
“所以你覺得,該症狀是他自發的,而這個虛假場景是我用某種方式輸入進去的?”
“我有兩點疑惑,首先是該症狀和假回憶的關聯性,它們似乎聯係緊密,卻並不具有決定性的先後關係。其次就是,這些虛假回憶的質量都很高,即便放在如今也需要大量準備工作才能生成,而在當時那種技術條件下,是如何輸入進人腦的?”
提問結束,貝克斯並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拋出一個問題來:“那你認為,如果按照傳統方式繼續治療,等他的症狀消除之後,剩下的是魏俊還是董俊?”
微微思索後,康米爾隨即答道:“我們的治療目的,就是要讓精神狀態更穩定的魏俊留下來,但這也並非意味著抹殺董俊,隻要他願意和自己和解的話。”
“但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樣,而且真實情況甚至也和你的猜測截然相反。”老人搖了搖頭,終於說出了多年前的那個秘密:“首先你說的沒錯,那時候肯定是沒有任何手段進行記憶更改的,我能做的隻是在一係列心理誘導下,創造出他的另外一個人格。”
說到這兒,老人明顯表露出愧疚:“沒辦法,那時候為了促成方舟和火星基地的事業,隻能選擇犧牲個別人的幸福,做出了這些違背良知的事。”
康米爾似乎對過去那些道德準則不太感興趣,他繼續追問道:“這麽說來,其實二者之間是有先後順序的?那些虛假回憶,是其中一個人格臆想出來的,難怪能做到如此逼真…”
“也不完全對,根據我的猜測,二者應該是同時進行的。那個假象,與新的人格,是相輔相成同時成全了對方的形成。”
說到這兒,康米爾的疑惑總算消除了大半,但他對之後的治療方案仍然沒有頭緒。
“先生,那您覺得,如何才能讓二者達成和解,或者使董俊妥協?”
“讓董俊妥協嗎?你可能誤會了,魏俊,才是我後來主動替他創造出的那個人格。隻不過時間太長,你們才覺得,魏俊是他的主要人格。”
“什麽?但這不太合理啊…”
康米爾這下徹底懵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在驅趕那副身體的原來主人。
“這世上,合理的事情本來也不多。”貝克斯搖了搖頭,不免感歎:“那個時代,無論是技術還是思考,局限我們行動的東西都太多了,魏俊算那時候是不得不使用的失敗實驗品。”
“一個新造的人格,主導了他後續幾十年的人生嗎…”康米爾驚訝道:“那也就是說,二者之中無論任意一個人格被抹除,他就相當於丟失了完整生命?”
“所以除了暫時隔離,也別無他法。至於究竟隔離出哪一個?就需要自行判斷了。”
這番簡短談話,讓康米爾刷新了對此事的認知。他肯定沒想到,那個看起來異常反叛極端的董俊,居然才是從小到大的原生人格。
如果他發自內心不願接受後來的一切,自己又有什麽權利去選擇誰去誰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