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8章 底牌
信號來自1.25光年外,非常準時。全息圖像裏的壯闊星河與地球上觀測到的別無二致,但若是附加多譜式分析儀的數據圖層,無論誰見了都難免驚呼宇宙之迤邐。
距‘聚變引擎之父’張南門逝世已經五十多年過去,這艘由他親手設計的克洛諾斯號探測器早已飛躍奧爾特星雲,來到距半人馬座α大約2.97光年的地方。
限於同位素電池的功耗,其設計壽命是240年左右,如果按照現有速度正常飛行,並且在減速機動順利完成的情況下,人類的首顆星際探測器將會於2321年造訪我們的比鄰星係。
要是在此期間人類仍沒有研發出任何類似曲率驅動的‘超空間航道’技術,我們的子孫必定會驚歎,祖先們在兩百多年前居然留下如此寶貴的遺產。
今天是探測器發射六十周年紀念日,繁星航天局早就計劃好的慶祝會卻泡了湯。由於一周之前的某些秘密原因,本該到場的工程師團隊幾乎有三成缺席。
這些專家本是重建火星溝通關係的支持者,他們受弗朗索瓦之邀完成了發射任務,卻在信使號的徹底失聯後,無一例外地被軟禁起來。其實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信使號藏有任何武器,之所以暫時將他們限製自由,也是怕走漏風聲留下輿論把柄。
簡短的開場儀式之後,大廳裏已經變得稀稀落落,甚至一些重量級嘉賓都在眾目睽睽下直接離場。畢竟航天局剛剛發生這種不愉快的事,地火通訊的重磅新聞又不斷拋出,許多人都沒心情參加這樣的活動。
盡管場麵已經潰散得不成樣子,坐在首席的老人仍緊盯著投影,似乎被無垠的宇宙空間徹底陶醉,不管這場‘慶祝’是否開不下去。
這是她的老師在幾十年前送給全人類的禮物,正如張院士所說‘我們身處宇宙,自當奔向宇宙’。盡管她還是折躍生的時候,隻能膚淺理解這句話的字麵意思。
冀嬌伸手將白發捋到耳後,扶了扶那副分析目鏡,一顆顆觀察著這些自然的神奇造物。但坐在她身邊的孫盈盈似乎興致不高,若不是身為助理,可能早也在這呆不下去。
幾十年來,她從未因為熱愛什麽航天事業而加入這裏。當然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九個月前才會堪堪答應了弗朗索瓦的發射請求。而現在,孫盈盈心中隻剩下那種深久的自責,以及對火星狀況的揪心。
多少個夜晚,兒時在大涼山裏的回憶頻頻入夢,和瑩瑩光著腳丫踩踏溪水那些場景久久揮之不去。妹妹在那顆星球上究竟怎麽樣了?為了追尋這個早已破滅的幻想,她像入魔一樣拋下丈夫來到這裏。為什麽明明早已失去的希望,又會在耄耋之年重新燃起?
要是真能再見一麵,哪怕自己的生命隻剩下一分鍾,那也全然無悔了。她甚至央求過弗朗索瓦,如果身體條件允許,那艘飛船如果能把她帶上該有多好?
就在這場名存實亡的集會中途,那個熟悉的麵孔卻再次不約而至。看得出來,在場已經沒有一個人對這個男人抱有幻想,一雙雙冷峻的目光直送他走向嘉賓席。
“你又來幹什麽?”一位工程師想中途攔住他的去路:“怎麽?人還沒抓夠?這次打算一鍋端了?”
“請讓開,反正不是來找你的。”
弗朗索瓦語氣很生硬,身邊警衛也拽緊那工程師的袖子,以粗魯的方式直接把人掀開。
肢體衝突引發更多人呼喊起來,這些瘦弱或年邁的專家學者咬牙切齒,擼起袖子亮出細胳膊,卻明顯能看見他們在微微顫抖。幸虧今天參與集會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否則以這陣勢對峙下去,弗朗索瓦還真不一定能如此輕鬆地走出去。
直到這時候,冀嬌才發現大廳裏的異常。她伸長脖子向下看去,男人被團團圍住,卻正在虛偽地向自己打招呼。
“局長,冒昧打擾請多見諒。”
“讓他上來吧,就算真要抓人,他也犯不著親自跑一趟。”冀嬌揉了揉太陽穴,摘下鏡片站起身來:“希望你這次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或者帶來的是好消息。”
“抱歉,今天我也不是來找您的。”弗朗索瓦尷尬一笑,慢慢從她身後走過:“而且非要說好消息的話,暫時隻能告訴您,那些工程師每天都吃好喝好,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能回來了。”
“那具體什麽時候?你至少可以給個準信吧?”
“哎,這是上麵的意思,我也隻是被授權這樣做。”弗朗索瓦裝作一副無辜表情:“這件事現在的機密等級還很高,風聲有點緊,我也承認抓人實在是下下策,但你懂的…”
“最近你尾巴都翹上天了,你還需要給上麵交代嗎?你上麵還能有誰?”
“我上麵自然是安理會,安理會上麵嘛,是幾十億人的嘴…”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朝著孫盈盈走去,並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你帶了證明嗎?這裏不是撒野的地方!”孫盈盈顯然有些惶恐無措,還以為這家夥是來帶走自己的。
“不不不,我又不是什麽蓋世太保,怎麽可能天天抓人。”弗朗索瓦連忙擺手解釋道:“隻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說幾句話就好。”
孫盈盈看向主嘉賓席,冀嬌點頭示意。畢竟在座的有不少人都知道信使號這個秘密,弗朗索瓦就算再猖狂,也不敢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肆意妄為。
接待室外,警衛站在門口與幾位年邁的工程師對峙著。說是對峙也不恰當,他們隻是怕孫盈盈真的被無故帶走,而且就算帶走,這老幾位恐怕也隻能瞪眼幹看著。
裏麵的談話已經快半個小時,似乎弗朗索瓦毫無進展。
盡管他再三強調,如果孫盈盈能幫忙說服她的前夫,或者老朋友阿爾伯特,將來隻要地火之間建立外交通航渠道,一定會率先替她爭取到一個名額。
但孫盈盈大概因為愧疚而不願再去麵對安集,更對什麽超級智能絲毫不感興趣。最重要的是,弗朗索瓦已經在這個地方失去了所有信任。
“隨口說幾句我就能相信你嗎?你的空頭支票陷阱早就透支了!”
“你想簽個類似合同的東西也行,但同時需要再簽一份保密協議。”弗朗索瓦仍不死心,為這件事他幾乎跑完半個地球,最近把那些油鹽不進的老學究們訪問個遍之後,目前看起來這已經是能爭取到的最後機會:“拜托了,你的幫助非常重要,我甚至可以想辦法提前釋放你的同事們…”
“就算我能再信你一次鬼話,但如今情況不一樣了。”孫盈盈苦笑著搖頭:“其實在火星聯絡地球的那天,我才越發覺得,自己是在追尋一個不願意被完成的夢境。”
“為了找她,你都堅持幾十年了,最後關頭怎麽想放棄?”
“哼,你不可能懂的。”
弗朗索瓦當然無法理解,他是做事決不罷休的人,從來不會回頭看看出發的地點。
這幾天以來,其實孫盈盈好幾次想要聯係阿爾伯特,大半輩子了,她多希望自己能收到來自火星的任何消息。但正如安集對阿爾伯特說的那番話,孫盈盈真的害怕聽到一個二分之一概率的事,她一直以來所做的任何努力,都隻是在徒勞地消除焦慮。
準確來說,壞消息的概率遠大於好消息。早在她們二十出頭時,妹妹就拖著病弱不堪的身體被帶到火星,一別生死兩茫茫,本來不該產生任何懷揣希望的念頭…
之後的談話已經沒有任何懸念,弗朗索瓦費盡口舌,也隻得到她機械而重複地搖頭。他點燃一支煙,像一隻被紮破的氣球在屋子裏來回晃悠,不知是仍在揣摩騙術還是打算放棄。
長久沉默之後,孫盈盈忽然坐在椅子上流下淚水,弗朗索瓦也掐滅煙頭,從兜裏掏出一張紙巾遞過去,隨後摔門離開。
一堆老爺子衝進來咒罵著這位戰爭狂,他們不可能知道,孫盈盈究竟是為何流淚。
穿梭機上,弗朗索瓦打通了一個絕密通訊頻道。這是他早已備好的最後底牌,盡管它帶來的風險遠大於自己被什麽輿論轟炸,但事已至此,隻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了。
“行動代號確認:阿爾法曙光,立即執行。”
先後掃描了幾遍虹膜和指紋,再輸入一段複雜的指令後,弗朗索瓦像是抽幹了渾身所有力氣,躺在艙內靠椅上蜷縮一團。盡管已經超過四十個小時沒有好好休息,但讓他變成這樣的並非困意,而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他是怕事情敗露嗎?不。
是怕立項失敗之後遭到口誅筆伐嗎?都不是。
是因為這個底牌的分量太重,以至於有可能讓自己變成人類文明的葬送者,那可就不是千古罪人這麽簡單了…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麽做。
如果火星上確實存在超級智能,也隻有自己才能促成相應的對峙威懾。
……
地球另一端,一架隱形運輸機飛過紐約上空。它的飛行編碼不知為何被一架民航客機取代,與此同時,新曼哈頓機場的一架貨機忽然因不明故障停飛了。
趁著沙塵和夜色,幾個黑影互打戰術手勢,從機腹一躍而下,他們身上展開的組合翼膜促使這段特技飛行相當順利,一同飛下來的還有集群的電子戰無人機。
檔案大樓底部,聚光燈後的牆角傳來沙沙聲,一片枯葉被風吹到門邊。如果仔細看,這片葉子在不知不覺中被整齊地分割成五等份,甚至在試驗室都找不到比這更光滑的切割口。
五公裏外,一個哨口正在交接班次,這個十多公頃的環形軍事管理區全部由光敏金屬鋪設,幾乎容不下一草一木,甚至一塊小石子也會顯得極其紮眼。哪怕有任何未經授權的昆蟲飛進來,無數掃描無人機會如蜂群般立刻前往精確的坐標點位。
對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來說,這是絕對的禁地。
但很奇怪,黑影在輕輕落地後,仍保持著體表光學隱身,他們成功突破了第一道防線。
因為比起生物,這些人經過的訓練已經讓他們變得像機器一樣精準。他們是被淘汰下來的信使號飛行員候選者,如今正繼承前輩們的‘遺誌’,完成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全員落地,開始行動!”
“代號,阿爾法,曙光,確認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