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6章 無端假設

兩隻充滿皺紋的手掌搭在一起,一上一下慢慢繞圈做著弧形運動。其中一隻手上的婚戒早已磨得褪色,另一隻手沒有佩戴任何東西,屬於他的那隻戒指在四十多年前被摘下來,並做成吊墜掛在老人胸前。

簡單的複健運動做完,阿爾伯特又幫他抓起另一隻手,來回往複繼續那個動作。

安集的肌肉萎縮已經到晚期,但他始終堅持不安裝任何機械義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如果用任何零件換掉他身上的一塊肉,都會讓他感覺到巨大的自我存在困惑。

但阿爾伯特不一樣,盡管他也因常年伏案工作而患上嚴重的關節炎,不過一眼看去,老人渾身上下都覆蓋了一層機械骨骼,他接受的改造程度已經快趕上小冰。之所以常年呆在輪椅上,也僅是多年來改不過來的坐姿習慣。

兩位老人坐在院子裏享受這難得的清澈陽光,此處能避免大部分極端天氣騷擾,這算是來自雲貴高原的特有恩賜。

“老都老了,沒想過再找個人照顧你?”

“帆海給我請過幾次保姆,都被我趕走了,我不太喜歡被人看管著的感覺。”安集會心一笑:“說不定盈盈也是受不了這怪脾氣,當年才被我氣跑的。”

“少來,人家去航天局的原因我是知道的。”阿爾伯特拍了拍他肩膀,沒打算接過這個玩笑:“某種程度上,你和盈盈是幸運的。如果小冰能恢複到她做那個手術之前的樣子,我寧願她去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是在她現在這個位置上被當作工具使。”

“工具嗎?她自己應該不會這麽想。”安集說到這兒,多少有些落寞:“至於盈盈的選擇,我是持悲觀態度的,她妹妹在移居火星前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估計撐不了多久…”

“其實…哎,算了。”阿爾伯特正想說,如今的火通訊頻道開始全麵鋪設,應該很快就能獲得關於孫瑩瑩的消息。但他轉念一想,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至少有個念想在。

接近正午,陽光變得刺眼起來,阿爾伯特把他的老夥計推進病房,二人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在那個‘缸中之腦’的問題上,阿爾伯特雖然抱有關於自己的一些猜測,但在簡單交流之後,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假設並不存在,尤其是關於‘意識’與‘本質’的討論。

安集並沒有長篇大論說教,隻是非常簡單地舉了兩個例子,便讓阿爾伯特醍醐灌頂。

他顫巍巍舉起床頭的一隻蘋果,首先用懷疑主義的觀點,論證這隻蘋果的存在真假。在辯證法看來,我們之所以認為蘋果真的存在,一是靠身體五感,真切地將它視為能夠感知的物體。二是用告知和經驗,在我們腦中形成一個判斷主體。

這時候蘋果就成了兩個,一是客觀存在的蘋果,二是腦中的一個認知。但懷疑主義就認為,我們意象中那個蘋果是感官欺騙的結果,這樣一來,無論是客觀還是經驗,蘋果本身這個概念就是虛假的,正常情況下前者‘指稱’了後者,但反之就會構造出讓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超經驗客體’,即每一個主觀判斷中的蘋果都被割裂了。

據此,所謂‘缸中之腦’就是對此例證的一個揭發,因為意識活動既然無法超出自己的個體,那也就無所謂去涉及什麽純客觀的東西,如此一來,客觀就變成了某種‘玄學’範疇。

說到這兒,阿爾伯特已經察覺到安集想表達什麽。如果火星上那些殖民者真的是采用虛擬社區的方式生存,那這個龐大社區作為生產意識的培養缸,從一開始就與傳統意義上的‘缸中之腦’完全區別開了,它並非一套從物體到意識的無限循環。

緊接著,安集又用笛卡爾的理論延伸,進一步否定了阿爾伯特的猜測。

他捏著手裏的蘋果在阿爾伯特麵前晃了晃,隨後毫無征兆地鬆開手指。刹那間,阿爾伯特下意識驅動機械外骨骼,在蘋果即將落地時伸手抓住了它。阿爾伯特本以為安集是肌肉乏力而抓不住這東西,正打算還給他時,安集卻搖了搖頭。

他讓阿爾伯特握住這個蘋果,不要借助機械的力量,並保持注意力。因為就在阿爾伯特瞬間做出該動作的前後,在兩個瞬間,兩個場景中的阿爾伯特,已經不是同一個人。意識從來不會單獨且連續存在,在某個恍惚的刹那之後,就不存在被用一意識支配的人。

雖然這種說法顯得更加玄乎,但阿爾伯特也能勉強理解,此刻的自己隻是通過物質身體方式繼承過去那個‘我’的大多數記憶、心靈和人格,但是這個過程中存在部分記憶丟失、大腦功能不穩定延續以及忘卻‘自我’等一些不確定的因素。畢竟人不可能每時每刻都要通過縝密思考去確認自己意識的存在,我們沒有像計算機一樣的‘緩存區’去處理數據。

正如那句‘我思故我在’一樣,人的意識永遠都隻存在於當下瞬間。

如此一來,阿爾伯特的猜測徹底被推翻,原來所謂的‘缸中之腦’僅是一種理想設定中的意識狀態,就如同經典物理中‘零摩擦力’的絕對光滑平麵一樣。

這個假設隻能說明,火星基地裏的那些居民並非傳統人類,他們要麽是經過複雜的腦部改造,要麽就根本不是具有生物學特征範疇的‘活人’。但前者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如果要對數千個人腦進行如此大規模的改動手術,就算在地球上也需要耗費巨量醫療資源。

但可怕的猜想出現了,如果一直以來和地球通信的那些個體都屬於後者,火星上現在真的還存在傳統人類嗎?弗朗索瓦提供的證據雖然不足以表明火星真的有什麽超級AI存在,但除此之外,人們究竟還能在短短幾十年內,進化成何種難以辨認的形態?

難道說,火星已經成為‘新人類’的溫床?我們再也無法踏足?

散漫的雲朵遊過來遮住太陽,高原氣溫慢慢下降,空調自動開啟,響起輕微的風聲。阿爾伯特心中也有一片陰霾逐漸生成,他今天似乎獲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態卻不再那麽樂觀。

“行了,你現在考慮這些事,很快會逐步被揭開。我雖然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咱們都一樣對此陌生,隻不過你的位置更特殊一些。”

“我,可能得去做點準備了。”

“準備什麽?真打算和那群年輕人一樣,搞個什麽大工程?”安集忍不住挖苦道:“難不成真想和貝斯克一樣掌控所有事?”

“哼哼,真要說起來,你們這些哲人,才願意去扮演上帝。”阿爾伯特也笑著反懟回去:“想給萬事萬物總結出你們的一套規則,瘋子才有資格搞哲學。”

“但對真正運作著大半個世界的人來說,哲學並不存在啊。”

阿爾伯特搖了搖頭,沒打算繼續把玩笑開下去。其實自從地火通訊開啟以來,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縈繞心頭。正如安集所說,自己畢竟手上掌握著對這顆星球有決定性作用的資源,哪怕是作為人類的責任感,也驅使著他無法繼續觀望。

片刻寂靜,安集忽然又開始說一些不著調的話,阿爾伯特一度覺得這老家夥又開始犯病。

“不知怎麽的,我現在越來越怕死了。”他伸出雙手,目光在手掌間的皺紋遊走:“如果死後真能完全失去意識的話,那倒是最輕鬆的,”

“怎麽,你還能變成冤魂不成?”阿爾伯特苦笑著打趣。

“變成什麽也無所謂,但我總感覺,有什麽事情,最重要的事情沒有想起來。我這後半輩子都在追尋腦子裏那個幽靈,它卻一直和我玩捉迷藏,若即若離,戲耍這把老骨頭。”

安集重新躺回**,阿爾伯特也開始收拾東西,看來這簡短的到訪該結束了。

“吃完午飯再走吧?咱們還沒聊完。”

“你倒是喜歡這些話題,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嘿嘿,如果隻是想谘詢什麽問題,你沒必要專程跑這麽遠。”安集微微閉目,語氣有些遺憾:“抱歉的是,我現在沒有辦法幫到你什麽。”

“見一麵少一麵的老夥計,說這些幹什麽?”

“對啊,未來從未屬於過我們。”安集說著,指了指門外:“那姑娘也許還指望你引導一下,她的聰慧遠在你我之上,如果以後變得足夠勇敢,也許能接觸到未來。”

“誰?”

話音剛落,一陣金屬碰撞的敲擊聲,伴隨一聲驚叫。

門幾乎是被踹開的,安如端著餐盤快速衝進來,放下手中的午餐後,又趕緊甩了甩被湯汁燙到的手腕。

“阿爾伯特爺爺?您什麽時候來了?”

姑娘忽然有些手足無措,看了看餐盤裏不夠份的午飯,又連忙問道:“您還沒吃吧?稍等一下,我再去…”

“不必了,我還是習慣吸這個。”阿爾伯特說著,拿出兜裏的一小袋濃縮蛋白:“而且今天也是臨時決定過來,你爺爺病倒之後,一直沒抽出時間。”

“那…您現在是要走了嗎?”

“手上要處理的事情有點多,改日我再過來。”

阿爾伯特沉吟片刻,立刻補充道:“要不要一起去公司轉轉?聽說最近幾年,你在外麵散心也算玩夠了,現在還打算繼續和帆海鬧仗嗎?”

這倒是把安如問得啞口無言,她這次過來,其實也是想仰仗安集阻止父親繼續‘錯下去’。但死纏爛打兩天,安集卻始終裝糊塗,似乎不願意插手後輩的任何事。

她現在隻希望父親不要參與弗朗索瓦的任何行動,再加上之前二人曾向自己坦白過超級智能計劃,甚至打算讓她幫忙說服阿爾伯特。沒想到多年未見的阿爾伯特冷不丁出現在眼前,姑娘心裏本來有一大堆話想說,卻全被他嗆回肚子裏。

此時安集忽然咳嗽兩聲,給阿爾伯特使了個眼神,並朝門外努著嘴。

阿爾伯特立刻會意,拍了拍安如後腦勺:“我和你爺爺有點事情商量,你暫時回避一下好嗎?等下咱們再慢慢聊。”

“沒問題,我也打算向您討教很多事…”

安如點了點頭,笑嘻嘻退出去把門關上。

確認她沒在門外偷聽後,安集這才一邊歎氣一邊苦笑。

“我曾經虧待了帆海,不想再讓這姑娘走太多彎路。”

“放心吧,我會盡自己所能幫她。”

“不,不需要幫她,讓她學著自己幫自己。”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