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5章 懷疑
快速穿過密集的人群,弗朗索瓦麵色凝重,有個別采訪無人機發現了他,卻跟不上他的腳步。傑弗遜緊隨其後並不停輕聲詢問,臉上帶著深深的惋惜和不解。
“先生,部長先生,為什麽不再堅持一下?”傑弗遜看起來一副委屈不甘的樣子,要不是外麵人多,這小夥子估計差點哭出來:“我們再去求求他吧,這件事必須獲得他的幫助…”
直到二人快步邁進穿梭機,人群的噪音被隔絕在窗外,弗朗索瓦才深深歎了口氣。
“先生,我覺得今天還可以再試著爭取…”
“我知道你心急,現在我其實比你更著急。”弗朗索瓦忽然打斷他的絮絮叨叨:“但今天很明顯來得不是時候,樓上那位還忙著和火星搞他的‘友好社區’項目,現在再去人家隻會覺得你煩,能聽明白嗎?”
“但我…我感覺他,阿爾伯特好像也在猶豫…”
“你感覺?整天坐在一堆數據裏麵,你靠什麽去感覺?同為計算機專家的直覺?沒聽他剛才說什麽嗎?”弗朗索瓦靠在椅背上,這一通發泄過後他也隻能不停搖頭:“今天其實不該把你叫上,論和人打交道你還年輕了點…”
傑弗遜仿佛意識到自己做錯事一樣,此時愧疚寫滿臉頰,他本來還想說什麽,幾次張口卻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空氣安靜的有些焦灼,還是弗朗索瓦打破沉默:“你回去準備一下,如果有信得過的老同學,找幾個技術過硬的來防衛部報到。哦不,別去防衛部,直接來我家。”
“您是認真的?這件事不可能僅靠幾個學者和一腔熱情能做到,一輩子都別想。”傑弗遜似乎覺得他在開玩笑:“如果樓上那位願意幫忙,他隨手一揮就是成熟的千人團隊…”
“你先聽我說完!這隻是作為最後的準備,你以為我會蠢到讓一個‘世紀項目’交給雜牌班子去幹?”弗朗索瓦明顯有些不耐煩,但他的冷靜理智絕不會丟失:“這邊交給我來處理,大不了先禮後兵,至少在立項之前,我們當然還是要爭取到他的協助。”
“那之後呢?我是說萬一,那位始終不願出手…”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弗朗索瓦按下自動導航,開始躺在靠椅上閉目養神。
穿梭機消失在大樓上空,人群的喧囂仍在持續,估計一兩天之內不會輕易散去。而與此同時,媒塔頂層開始人員封鎖,一場緊急技術會議秘密召開。
傑弗遜其實並沒有猜錯,阿爾伯特作為算法領域的泰鬥級人物,他當然不會對這件事毫無興趣,甚至年輕時也對超級智能抱有很多幻想。但如今他處在這樣一個位置,任何決策都必須謹小慎微。而且在與火星首次連線後,他現在隻是想確認某件事,或者說是懷疑。
兩小時前的那場通話直播,實際上被他掐頭去尾了一部分,隻留下不痛不癢的寒暄片段直播給大眾。並且在頻道連通之前,已經有好幾台超算在幫他分析這場對話的每一處細節,他的用詞方式、字句邏輯銜接、甚至包括對方的思考時間和語氣。
康米爾,這個火星頻道的交流代言人,好像並不正常。
當然,阿爾伯特是在假定對方屬於‘傳統人類’這個大框架下產生的懷疑,所以他並不相信單純的數據測算,即便有一種能測試簡單對話的統計模型,那也需要足夠時長的對話樣本才能產生準確性。更何況今天的這番交流沒什麽深度,它的意義僅在於測試頻道穩定性。
即便如此,與正常人相比,對於康米爾的測算結果仍有至少5.21%偏差。這個取值對於精神正常的大部分人來說,都會少於3%甚至更低。隻有極少數長時間沉迷於元宇宙的深度用戶,那種好幾年都不願接觸現實世界的受試者,才有可能大於3%這個值。
至於為什麽不正常,阿爾伯特雖然作為對話的親曆者,但本人並非心理專家,他當然說不上來有何奇怪之處。非要從測算結果來看,那就是康米爾對於時間概念的把控異乎常人。
所以他急不可耐地召開了這個秘密研討會,希望能從智囊團中獲取一些見解。
在專家們熱烈討論的間隙,阿爾伯特接到一則通訊邀請,隻好暫時離席。
通訊是小冰發來的,她此刻本該組織樓下的記者會,也許是剛剛給她提供的那個敏感消息讓她忍不住親自過問。阿爾伯特發自內心地笑了笑,自從她的前額葉皮層損毀,這是多少年來都沒見過的情況,至少對於小冰來說算是好事情。
不過阿爾伯特也很清楚,如果她真的對那個人的現狀產生興趣,這簡直算得上是腦科學奇跡。或者說,小冰如果能調動起任何感性思考的話…
“怎麽了?想確認消息的準確性嗎?”
“沒有,我是想提醒一下,現在媒塔公司已經被推上風口浪尖,你在這種級別的通訊之中理應更加謹慎,不要貿然向火星提出這種敏感問題。”
“哈哈,我當然沒有直接問,隻是捎帶著提了一嘴。”阿爾伯特或多或少有些失望,攤開手解釋道:“而且對方也沒有明確透露更多情況,這個結果隻是根據計算分析得出的。”
“那好吧,希望以後別做這種事,沒有任何現實意義。”小冰認真地點了點頭:“沒事我就先去忙了,下午之前記得把‘友鄰網’社區模型交給網格員。”
她的通訊向來如此簡潔明朗,但在小冰掛斷之前,阿爾伯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嘴。
“那你,真的不在乎魏俊的消息嗎?他…他當年可能真的在火星獲救…”
“我隻知道他是我哥,母親收養的。”小冰顯得有些困惑:“就算真的有血緣關係,一個上世紀失蹤的飛行員,找到又能如何?別忘了他在曆史上被記錄為罪人,就算想彰顯什麽人道主義關懷,這個人也並非什麽好選項。”
“好吧,我知道了。”
匆匆掛斷通訊,阿爾伯特坐在窗前沉思良久。真是自己過於感情用事了嗎?
回到現場,會議接近尾聲,專家團隊們經過數輪嚴謹的論證,最終提供了三個可能。首當其衝的,當然還是對方長期使用腦機接口造成的後遺症,畢竟這種狀況能直接在地球上找到相應例證。其次便是測算結果不精確,這段對話隻有半個多小時,對方總共用詞不超過一萬字,哪怕調用再細致的測算方案,也很難保證不出錯。
至於第三個可能,看上去好像並不靠譜,它卻占據了專家們兩成以上的讚成,就連阿爾伯特也對這種情況顯得十分感興趣。
‘缸中之腦?’
這是從二十世紀末就開始流行的一個哲學概念,1981年,希拉裏·普特南在他的《理性,真理與曆史》一書中最先提到該設想,多年以來這種看上去很酷的概念被廣泛用在無數的科幻作品之中,它勾起了人們對於‘自身’與‘存在’的無數遐想。
盡管這種流行一時的想法被其他哲學理論迅速推翻,但隨著腦科學和元宇宙的逐漸發展,一部分學者漸漸意識到人類感官的‘多重可實現性’並非虛假,甚至有些唯技術論者稱,隻要將來腦機接口可以造得足夠精致,也就可以用數據創造出以假亂真的‘存在’體驗。
與之相應的,哲學家們始終認為‘存在’本身並不是綜合感官體驗,並且‘缸中之腦’絕不是認識論的思想實驗,更非什麽技術實現論強調的那種唯物進步。如果非要牽強理解,它也隻能堪堪算作語義學的一個假想。
當然,阿爾伯特的技術團隊裏沒人會討論這些,專家們給出的最現實論據就是:火星上不存在幾十年內開墾大量耕地的可能性,如果殖民地想要短時間發展出一定規模,如今在火星基地的人類應該有相當一部分處於‘缸中之腦’的狀態。
要是假設屬實,那這些人腦或許是克隆而來,或許是解剖而來,他們從未真正接觸現實世界,自始至終都在一個虛擬社區裏度過。
該假設其實還有一係列支撐論據,比如這次地火通訊,單從昨夜開始的統計數據,就有幾十萬人的自發信息得到了來自火星的回應,同一時間內的回複數高達數千。如果這些回答都來自‘真人’而非什麽自動回複,那火星基地至少現存人口也在五千以上。
總之想要維持地火通訊那樣的人口基數,從生理學來講他們也絕對無法保證養活這麽多生活在現實之中的居民。另一方麵,火星的工業基礎無法支撐他們製造這麽多休眠艙…
所以目前最靠譜的答案就是:要麽,這些人是處於所謂的‘缸中之腦’狀態。
要麽,就是無數‘超級智能’的子個體。
會議結束後,阿爾伯特趕回辦公室交代好近幾日的工作,隨即開始簡單收拾起行李。他準備去往數千公裏外拜訪一個老朋友。
如果這位朋友最近‘犯病’不那麽頻繁,他或許是當代最有深度的哲人之一。
即便在外界看來,這位曾經的‘救世主’已經嚴重腦損傷,所以後來甚至無法勝任簡單的教學工作。但阿爾伯特清楚,他在那件事之後的六十多年裏,已經向自己內心深處走了太遠的路。盡管他並沒有獲得任何哲學研究的建樹,也沒有發表過一篇所謂的論文。
不過,躺在**的安集並沒這麽想。
他啃了那麽多心理學和哲學著作,或許隻是為了這段‘尋心’旅程不那麽艱辛枯燥。
而越往深處走,他反倒更加懷疑,從當年鏈接至量子意識樞紐後,自己是不是從來未曾回到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