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4章 合成養料

這一吻溫潤綿長,很難不讓人忘記一切,直至調動全部感官去享受。

康米爾不由自主閉上眼睛,他記不得這是哪一段回憶,或者僅僅是自己的臆想。當這份溫存漸漸消退,他睜眼所見,是朝夕相伴的人,以及那份曾屬於自己的人生。

“早安,親愛的。”

女人輕輕拽回被他壓在枕頭上的卷發,揉了揉手臂上的淤青,掀開被子伸了個懶腰。陽光從窗戶縫溜進來,在地板和床沿上拉出一條橙紅色的細線。

睡意再次襲來,他隻感覺毫無來由的疲憊,一絲從廚房飄來的穀物焦香也沒能讓他打起精神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又一個道別吻,女人嘴角傳來那股令他不適的味道,以及不久後的關門聲,徹底喚醒了康米爾。

洗漱間隙,那股若有若無的肉味讓他忍不住跑去廚房。找了片刻,康米爾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平底鍋泡在池子裏,並加了大量洗滌劑。

直到合成培根的特殊肉味慢慢被泡沫稀釋掉,他才大口呼吸起來。

“媽的,說了多少次,以後別吃這種東西,至少別在屋裏吃。”

話音剛落,他忽然反應過來,屋子裏現在就隻剩自己一個人。

池塘裏不時傳來巨大的一聲‘撲通’,隨後便是水花四濺,秋日上午安靜得想讓人坐在沙發裏補上一覺。但康米爾知道自己沒有假期,幹這一行的人都沒得休息。

簡單吃了幾片麵包,大門打開後依舊是熟悉的魚腥味。數十畝水塘綿延於公路另一側,朝陽把桑樹影子拉得老長,康米爾戴上厚厚的麵罩,將叉車開進地下倉庫裏。

比起被風稀釋過的魚腥,倉庫中這種充滿血騷味的難聞氣息幾乎濃鬱到讓人窒息,但說來也怪,有的人居然覺得這是合成肉獨有的香味。康米爾以極其熟練的手法,不到十分鍾就裝滿了填料箱,在離開倉庫的那一刻,他甚至覺得池塘邊的空氣都帶著清甜。

接下來便是枯燥機械的重複勞作,小船載著數十個鐵箱慢慢劃過水塘,每到一處投食裝置,康米爾就捂著鼻子將一隻箱子清空。機器鳴響時,往往會引來一大片魚群,瘋狂搶奪來自它們自身的珍饈,搶到激烈時,揚起的水花比船身還大。

下午時分,工作進行到康米爾最難熬的一部分。

池塘拐角處,大型誘網下藏著一條直通地下室的水渠,隻有最健碩肥美的個體會遊到這裏來。看著它活蹦亂跳的樣子,康米爾不禁感慨,這真是條好魚,如果直接去市場上賣,絕對能賣個好價錢。

簡單的操作過程後,機械魚叉將它送進一台粉碎機,它最終變成一灘血水流入早已準備好的培養缸裏。康米爾調整著呼吸,把不知名的粉末和營養液倒了進去。

刹那間無數密集的血泡化開,巨大玻璃缸內綻開一條條血管和組織物,那條被剁成肉泥的魚似乎重新活了過來,血肉膨脹的速度肉眼可見,直至占據了整個玻璃缸。

但它終究沒有成型,等待血泡慢慢消失,一塊巨大的方形合成肉就算製作完成。與此同時,地下室裏已經彌漫著怎麽也消除不掉的腥騷味。

玻璃缸的一麵很快自動升起,這塊重達幾噸的血肉重新被裝上叉車,送進削切機器裏變成無數小肉粒,最終嘩啦啦地倒入靜置幹燥器。它們是池塘裏數萬條魚明天的口糧。

每當康米爾完成這個工作,他都會獨自一人坐在門口喝上兩大杯烈酒,直到雙眼慢慢模糊,鼻子裏也隻剩酒味,這時候那個卷發女人就會出現在夕陽裏,並小跑過來送上擁抱。

“親愛的,猜猜我們下午吃什麽?”

女人從大紙兜裏摸出一條上好的熏火腿,油脂味老遠傳來,康米爾忍不住眉頭緊蹙。當她正要提著這東西走進廚房,卻被一把抓住領口。

“這玩意兒你自己留著吃吧,給我多炸些薯條。”

麵對如此粗魯的行為,女人倒也毫不生氣,她慢慢把掐住領口的大手按下去,並試圖給康米爾解釋,這是屠宰場熏製的活體肉類。退一萬步講,就算它真是合成的,製作方式也符合健康標準,絕不會是自家地下室的那種飼料品質。

“算了,再給我倒杯酒,晚上我不想吃。”

在女人開口前,康米爾已經重新坐到門口的躺椅上,看來已經不用做什麽科普了。他剛才的動作在女人脖子上留下一條紅印,不過她還是默默把臉靠在康米爾背上,單手輕輕環抱。

廚房叮叮當當的響聲持續了很久,隨著最後一絲波光消逝,夕陽已經完全滲進池塘。

康米爾這會兒感覺有些喝多了,因為滑稽的一幕在眼前顯現:一個藍色皮膚的姑娘站在池塘邊,她如果不是剛剛參加完化妝舞會,那說明自己今天確實該休息了。

姑娘慢慢走近,似乎在觀察自己,臉上帶著說不出的狐疑,忽而又變成同情。

沒錯,是淡藍色,昏暗的光線下分辨顏色並不容易。

“嘿,小妞,你是在COS阿凡達嗎?”康米爾打了個酒嗝,慢慢搖晃著轉身,遲鈍地伸手敲門:“艾蓮娜,快出來,看看是不是你的外星朋友來了。”

“艾蓮娜?艾蓮娜!”

喊叫聲變成怒吼,廚房裏卻沒有任何回應,甚至沒有做飯的聲響。

康米爾衝進屋子,裏麵亂成一團,滿地酒瓶滿隨著吃剩的麵包屑。廚房空無一人,平底鍋依然泡在洗碗池裏,但池水早已幹涸,水龍頭也都長滿蜘蛛網。

等等,這是誰?

路過洗手間時,康米爾偶然發現鏡子裏的自己穿著一身禮服,看上去整潔卻別扭。最難以理解的是,那個因營養不良而骨瘦如柴的男人,怎麽會變成一個幹淨清秀的少年?

轉過頭去,藍皮膚的姑娘已經走進屋子。她隻字不語,就那樣安靜地‘觀察’著。

麵對她沉默而步步逼近,康米爾靠在牆上挪動腳步,並以最快速度從鞋櫃裏掏出一支老式霰彈槍,卻怎麽也摸不到子彈。

‘媽的,如果這是一場噩夢,就別折磨我了!’

康米爾內心這樣想著,諸多離奇的夢境一時湧了上來。但這些場景實在太過真實,它們並不像是某一個不連續的夢,而是無數個夜裏的夢全部清晰地交織在一起…

其中有幸福平和的生活,也有殘忍激烈的戰爭,甚至在一個古怪夢境裏,他自己變成了火星基地上的某個機器人,正奔波於各個區域進行維修…隨著越來越多回憶變得有條有理,數百種迥異的人生瘋狂地占據了思維。

在慌亂之際,藍皮膚的姑娘打了個響指,康米爾終於下意識叫出了她的名字。

“盈日,你…”

姑娘嘟著嘴,似乎自己又做錯了事。

“好了,這個惡作劇沒什麽意思,早知道不和你打這個賭…”

康米爾調整好急促的呼吸,慢慢回頭看著滿是灰塵的廚房,槍支陡然掉在地上,他這才抱著頭長舒一口氣。

艾蓮娜的照片掛在牆邊,這張相框似乎是屋子裏最幹淨的地方。

魚腥味被晚風帶進來,卻比任何時候都腥臭不堪。路燈的微光下,池塘幾近幹涸,堆積如山的腐爛死魚滿布蛆蟲。

“所以,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康米爾熟練地打開後台,腥臭瞬間逸散,日光重新灑進屋子裏,除了那張照片,一切整潔如新。饒是如此,前所未有的壓抑感仍然沉在二人肩上。

“這段記憶的主人,醉酒後失手掐死了當時的愛人。”康米爾搖了搖頭,準備更改一下說辭:“也許並不能稱為愛人,而且‘失手’也形容得不準確。”

“現在這已經是一段逆推的記憶,你主動更改太多東西了,也許艾蓮娜是個罵街的潑婦,也或者主角後來不愛吃肉的設定,是出於某種因素刻意加上去…”盈日忽然捂著嘴不再說下去,似乎一些倒胃口的場景浮現在腦海裏。

“怎麽?比這驚悚的事多了去了,也有人專門喜歡找類似的刺激…”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橋段是誰設計的,或者它來自某位休眠者錯位的童年回憶,但地球上這種事倒也不少見,無論上世紀還是現在。”

“所以你開始為這樣的偷窺行為感到後悔了?”

她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畢竟這是惡作劇式的主動闖入。

“艾蓮娜是第一批升級人格的擬態者嗎?”盈日準備換個話題,擺了擺手順勢坐在鞋櫃上,取下那張照片細細摩挲:“但模擬都結束了,那時候你怎麽始終不願離開?”

“應該是未知故障,故事原本末尾到她離開就已經結束了。但你猜怎麽著,我後來又把她請回來,想辦法編寫了好幾十種結局。”

“未知故障?你不會是想說,一時衝動吧?”

康米爾搖了搖頭,以某種近乎冷酷的語氣解釋道:“到現在你還是沒有發現重點。”

他取下盈日手中的照片,相框慢慢化作一縷青煙。盈日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那裏是故事主角工作的池塘,魚群仍在跳動著爭搶餌料。

“我問你,擬態網成立的根本目的是什麽?”

“這還用問?用來探究人類文明本質,或者說,用來擴大研究樣本啊。”

“沒錯,它是貝斯克設立的初衷,是研究‘人’自身的便捷工具。”康米爾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我再問你,現在儲存於方舟數據庫的‘人生故事’內容大概有多少?”

盈日撓著頭一時語塞,她隻知道一個大概數字:“反正總量很恐怖,以一萬五千名擬態者來算,人均占有也有將近七千萬小時,相當於每人都創造了九十多種完整人生…”

“但這些全部加起來,卻沒有地球上一年內發生的場景多,即便用方舟的二級混沌計算係統進行乘子計算,相互關聯後的複雜性仍然無法達標。”

“這當然,地球上好幾十億人呢…”盈日眉頭緊皺,還是不理解康米爾想說什麽。

“你肯定知道,傳統人類的記憶方式是片段割裂的,場景化的,同時也是階段線性的。但我們擬態者,都經過了無數種‘類似死亡’的過程。”康米爾深吸一口氣,試圖替她搞清條理:“正如你剛剛喚醒我時,這些封存好的場景被簡單歸納為‘夢境’,但很可惜,擬態人不會做夢,我們的真正‘死亡’時刻,其實是伴隨著每一次人格升級…”

“所以你是想說,你拒絕升級,其實隻是怕死?”

“我經曆了太多次記憶消亡,所以無法理解‘死亡’,但比死更恐怖的事情實際上不少。”康米爾慢慢閉起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想做那條被化為齏粉的魚。”

“或者說,我們擬態者的使命就是這些魚,用一次次的記憶消亡,合成‘新人類’所需的養料。你作為克隆人,並且將來你也會有自己的克隆體,也許某些方麵能理解這一點。”

“合成…養料?”盈日忽然變得很小聲:“按你的比喻,方舟就是這個漁場主?”

“不,它隻是一個培養缸,你們人類才是主角。”

康米爾說完,又習慣性掏出懷表,從神情可以看出,這姑娘並沒有耽誤他的正事。

盈日還愣在原地發呆,似乎在回味他這番話,或者在醞釀一個道歉。但康米爾已經開始在後台消除場景數據,但他接下來的話,更讓盈日百思不解。

“艾蓮娜回來之後,我們編寫的每一種故事結局,都無法被她的記憶所接洽。”

場景慢慢虛化,康米爾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眼前。

“艾蓮娜也好,阿元也罷,她們都會在將來的某個時候醒悟,但我想做的是一種替她們殉道的養料,就像那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