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2章 擬態的意義
“魏先生，您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溫柔的男聲回**耳畔，但他此刻仍然感受到怒火難平。
說實話，魏俊實在記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什麽生氣。用康米爾的解釋，他的大腦因缺氧休克，導致短時記憶永久性喪失，所以之前發生的事已經完全無法回憶起來，但擬態數據恢複了他‘死前’的腦波狀態，所以隻有那種發怒的情緒一直影響著自己。
說是徹底的選擇性失憶並不恰當，他甚至能記起那種窒息的感受，卻無法將感官記憶與事件、環境、時間之類的要素建立起邏輯。
這種混沌感覺，實在比肉體上的痛苦更加折磨人。
好在魏俊有過被擬態數據‘重生’的經驗，他畢竟不是死第一次了，這種難以覆蓋的奇怪情緒總會被時間擺平。
“魏先生？能聽見嗎？”
“我…說不上來，臥槽，真的很難受…”
話雖如此，但比起幾分鍾前那種齜牙咧嘴的狀態，魏俊現在的麵部表情至少恢複了不少。
這當然歸功於擬態網的‘回響’技術，無論是多麽久遠的回憶，抑或是早已被‘遺忘’的那些人和事，都可以在一次次幻想中重構，並存放於它該有的位置。這種基於意識傾向的遞歸算法，能追根溯源地在人腦中發掘潛在欲望，甚至根據需要來無中生有地創造記憶…
“您還是再做幾次記憶訓練吧，雖然過程可能不好受，但對您的整體思維重建肯定很有幫助。”康米爾的手慢慢搭在他肩上，像一個相識多年的好兄弟：“我完全能體會到您現在的感受，但堅持一下總會渡過的。”
“你懂個雞毛！”
他直接甩開膀子，用蠻力把康米爾推搡到一旁，怒目圓睜地掃視過來。魏俊這種反應雖能預料，但反抗情緒之激烈還是嚇了康米爾一跳。
“你這種數據合成堆砌的擬態人，以為腦子轉得快，就能理解真正的人類感受了？你們的數據庫全是自以為‘準確’的計算，這些假情假意究竟有多虛偽，那傻逼方舟明白個屁！”
這一通發泄倒是爽快不少，但當他說完這番話，那種更深的厭惡卻從心底反噬出來。康米爾明明是多年來幫助他走出混沌他的導師，方舟更是給了自己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生命，自己怎麽變得跟瘋狗一樣開始亂咬？
“對不起，我他媽的估計快瘋了…”
魏俊道歉的聲音有些顫抖，整個人蜷縮在地上，雙手用力撕扯著頭發。
“沒事，我會想辦法幫你的。”
康米爾繼續在某個透明後台裏查找著什麽，不一會兒，他似乎發現某一列不太尋常的記憶鏈，這正是魏俊之前瞞天過海騙過一係列‘家園’測驗的那些錯誤數據。
經過仔細檢索之後，某個遊走於他腦海的‘幽靈’即將被抓住。
剛剛的恢複訓練都是在試圖還原他缺氧休克前的短時記憶，不過始終沒起到什麽效果。看起來是他主動在抗拒想起這些事，確切地說，是另一個他在抗拒。
“魏先生，我們再試一次，這回換種方式。”
“今天先到這兒吧，以後再說…”
“就隻需要一小會兒，您肯定會配合的吧。”康米爾說著，目光飄忽閃動，透露出不易察覺的懷疑：“或者可以暫時稱呼您為，董先生？”
電光火石之間，魏俊像是耳朵裏一顆炸雷燃響，猛然抬頭注視著康米爾。
果然問題在這！難怪幾十年他都沒能通過測試，這個不知何時分裂出的人格早就在他腦海裏作祟。按理說一般的分裂症將會在意識上傳過程中無所遁形，如果出現類似情況，擬態係統也很快就能診斷出症結，甚至做出相應的幹預治療方案。
但魏俊很明顯用什麽方式，或者鑽了什麽漏洞，把這個‘篩除’過程越過了。以至於後來內心某處像是有個夢魘深藏不露，愈加激化了那些失憶內容對人的影響。此前康米爾還以為他始終通不過測驗，是腦部解凍技術存在的瑕疵，如今看來居然是早有禍根。
“您稍等，我馬上安排場景。”
康米爾還沒說完，魏俊立刻換了臉色，居然直接想飛撲過來。不過這個場景的一切都由不得他所想，在四周開始虛化前，模擬重力已經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有他全部感知。
上次這樣飛撲出去，是奮力用地質錘去夠眼前的小行星嗎？不對，是石原幸誌在太行號裏反抗的時候？也不對，那到底是何時發生的事？
短暫的準備時間後，光線開始慢慢收束回來，像一幕即將開演的傳統戲劇。這時候康米爾已經找到所需的數據並且聯係到了幫助，那縷微芒漸漸暈染開來，周遭一切變得熟悉。
……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在何處，但心境卻格外明朗舒適，似乎是在一天的疲憊工作後，躺在椅背上那種愜意。
指間仍是那冰涼柔嫩的觸感，但低頭看去，隻剩一點葉肉殘片，以及青綠色的汁液。那片闊葉不知何時已被揉搓成一團，掉落在凳子不遠處。
“董哥，怎麽不動筷子？”
恍惚中回過神來，是小冰在招呼自己吃晚飯，桌上擺得很豐盛，她也正替眼前的杯子裏倒滿紅酒。四周的聲音慢慢傳來，營地裏充滿歡聲笑語，遠處的防風林在夕照下鑲上金邊。
“怎麽了董哥？”
“哦，沒什麽，我在等咱…”
下一瞬間，眺望遠方的董俊立刻低下頭去，似乎忘了自己準備說什麽，那個陌生的詞語也跟著被他咽下去。
“嗯？在等誰？咱們都在啊，”
小冰撓著頭顯得很疑惑，他也忍不住向四周確認，大家確實都在，母親從房車旁走過來入座，忙了一天的誌願者團隊早已忍不住大快朵頤。
“是在等他爸呢。”母親轉過頭，房車裏走出另一個身影：“大興，魏大興！你快點。”
“爸，您快來吧，董哥還等您上桌呢。”小冰說著把剛斟滿酒的杯子遞了過去。
爸？魏大興？他不是早就？
沒等他抬頭，另一個自己赫然從身體裏鑽出去，端起杯子與眾人敬酒。
這是誰？董俊嚇得跳起來，而讓他更為吃驚的是，父親的麵容並不是自己熟知的形象，甚至小冰也變成一個陌生小姑娘。再向四周看去，所有人都不是自己認知裏的模樣！
“他現在是醒了？”
阿元歪著頭看去，康米爾慢慢放下手中酒杯，從另一個中年男人身體裏鑽出來。
“應該是，沒想到這麽快。”
董俊也想站起來，但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控製身體，隻能任憑一切繼續發生。康米爾皺著眉頭在後台裏撥動起時間軸，天色慢慢變得明亮，夕陽重新跳回到地平線上。
“那就多試幾次，你們繼續吧，大家辛苦了。”
“您要去忙其他事了嗎？”
“是的，地火交流項目有個重要的會談，據說是媒塔集團的掌控者。”
“那…他這邊真的會好起來嗎？”阿元指了指仍坐在凳子上的董俊，似乎不明白為什麽擬態網裏也出現這種情況。
“有情況就通知我，這應該是在他年輕時產生的虛假記憶。”
“什麽？那個時候，地球還不可能有這種技術吧！”
“這就得之後問問貝斯克了，總之事情好像不那麽簡單。”
看著眼前二人一問一答，董俊又慢慢失去意識，好像場景要被重置了。而此時在餐桌上的另一個自己正在與大家談笑風生，頻頻舉著酒杯，相邀那個早已死去的中年男人。
康米爾彈出服務器，立刻連接到地火通訊樞紐，但探知者方舟並沒有給他相應權限，似乎這次會談的環境還沒有準備妥善。
他正要問問情況，卻在下一刻被強製傳送回了擬態社區，方舟似乎想主動找他談談。
‘魏俊情況如何？’
“哦，問題找出來了，可能是和貝斯克當年的實驗有關。”
‘好的，如果治療無果，就暫時不予發放使用身體的資格。’
“哎，現在看來隻好這樣。”康米爾攤開手又問道：“對了，通訊怎麽還沒開始？”
‘通訊推遲十分鍾，你先去測評一下盈日的情況。’
看來方舟並非沒有準備好，而是有其他打算。
“那姑娘又怎麽了？”
‘剛剛做完情緒治療，被刪除了一小時五十多分鍾的記憶，並植入兩小時虛假記憶。’
“好吧，但她平時就挺討厭我的，我去合適嗎？”
‘測評內容正是情緒，因此才讓你去。’
康米爾點了點頭，勉為其難接受了這個任務，但他還是向漫長甬道的一頭走去。
擬態社區建立於四十多年前，也正是剛剛切斷地火通訊的時期。在漫長的搭建過程後，這裏已經成為所有擬態者的樂園，甚至很多休眠者也樂意來這裏獲得各種體驗。
這些被稱之為‘擬態者’的存在，並非由方舟複製的子係統演化而來，他們其實是由抽取組合人類的記憶或幻想場景，由無數次計算拚湊而來的‘偽智能個體’。
所以擬態者們都是早已經曆過無數種人生的虛擬人類，他們由方舟賦予了各式人格，建立起模仿人類的體係，並繼續生活在千萬種不同的假想環境裏。可以說他們是火星上真正的‘新人類’居民，也能說是用來擴大樣本，專門研究人類靈魂的實驗品。
康米爾作為初代擬態者，算是表現最穩定，並且經受人格補充最完善的一員。此外還有一批同樣出色的版本，比如阿元這樣的個體，完全能擔當起基地檢修等日常維護活動。當然，這也是他們得以擁有一副機械身軀，從而‘自由’活動於現實世界的主要原因。
甬道似乎走不到頭，這條路上充滿無數個通往‘異世界’的窗口，每一個窗口裏都有各種人格的擬態者在其中扮演自己，上演著形形色色的故事。並且這些故事終將變成一段可編輯的記憶，不斷豐富著人類研究數據庫的同時，還能用於治療一些人類特有的‘情緒疾病’。
比如盈日，她半小時前還因自責和不安陷入強烈抑鬱，想不到自己此刻會如此安靜地坐在草地上，對手中的這杯濃茶顯得格外享受。
康米爾試著拍了拍她肩膀。
姑娘回頭，久違的露出笑容，甚至在記憶裏很難找出她像這樣開心的時候。
看來治療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