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1章 問罪

十幾輛工程機械車穿行於冰麵,上麵載滿大大小小的貨物。在隊伍末尾,還有伸著機械臂繼續完成拆解作業的無人機群。

信使號現在隻剩一些主幹框架部分,就像一隻被禿鷲啄食後的屍體。而原本懸浮於大氣之外的軌道艙也被降落在基地周圍,等待著下一批拆解機器人上來剝皮剜肉。

十天前它們被火星引力捕獲時,登陸隊員們甚至都立下遺囑,這或許是一次有去無回的任務,但那至少應該是在一場激烈的交火之後。然而沒人能料到,任何形式的武力對抗都沒有發生,大家並不是無法離開這顆星球,而是不願意再回到地球了。

施工隊的效率很快,登陸艇上的電容器和反應堆都被第一時間搬進基地,就連軌道艙裏的聚變引擎供能端口都被拆解下來。除此之外,鑽探隊也在十多公裏外的地方準備開采作為戰略儲備的深層烷類物,冬眠基地似乎陷入一場能源荒。

就在十八小時前,冬眠基地開啟了無限期的超負荷能源供應計劃。為了維持量子信息樞紐所需的計算量,探知者方舟必須時刻進行龐大的數據處理,而這勢必導致能耗倍增。

出於安全考量,方舟想要以主導者的姿態去維係地火對話,就必須啟用這種很難負擔的通訊渠道。在地球方麵打破技術壁壘之前,該渠道可以完全保障不出現數據泄露風險。當然,這一切都要歸結於一場意料之外的研究突破。

幾十年來,如果沒有打開那個‘量子樞紐’的能力,火星可能早就開始想辦法製造各種自衛武器了,更不用說當年膽敢擅自中斷與地球的所有聯絡。

它是來自火星的‘魔法’,卻也隻是火星‘新人類’對該技術的一點膚淺運用。隻有完全跨越信息傳輸量級的科技,才使得信使號能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入侵主機通訊係統。並且直到現在,地球方麵還以為此種通訊原理隻是簡單利用了太陽風。

如果舉個例子,兩種信息處理方式可稱雲泥之別。地球使用的傳統電磁波通信和量子加密技術已經早已運用成熟,但這在廣袤的太空中也隻是相當於用嗓子吼。至於火星這邊,不僅找到了第一條連通至太陽係外的‘電話線’,還安裝了一個高分貝廣播站。

它的作用原理有點類似未閉合的亞空間通訊,但以人類現在的科技,無法創造大規模躍遷基本粒子能級的力場。於是探知者退而求其次,放棄去追求那樣宏大的工程,而是利用空間中已知的巨量引力攝動源,比如一顆自然黑洞。

幸運的是,探知者方舟比地球率先發現了一顆微型黑洞,它竟離我們並不遙遠。

所以說,這東西並非完全由超級智能開發得來,它可以說得上是老天爺送來的禮物,不過這份禮物也還是全靠探知者方舟才能維係。實際上火星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奧爾特星雲外圍那顆黑洞究竟源自何處,其諸多條件都違背人們的物理認知,它看起來並非自然形成。

不過這些事隻能留待未來去慢慢發掘,如今火星的‘新人類’們似乎也不怎麽關心前沿科技,這些人類先驅們幾十年來都有更重要的事做。

……

基地大門緩緩關閉,隨著最後一輛無人運輸車泊入,盈日也摘下氧氣麵罩,將工作交接給能源部門的專業人員。

她已經在艙外連續活動了十多小時,似乎試圖通過繁重勞動去衝淡難以平靜的情緒。但從她那副掛滿愁容的麵部表情不難看出,這種方法並不奏效。

“盈日小姐,您快去休息一下吧!怎麽可以連續兩天不睡覺?”

阿元從遠處奔來,飛速轉動的履帶差點冒煙,顯像器上標注著她各項生理機能狀況。

“我不想休息,在一部分人眼中看來,這樣一位毫不負責的‘同胞’不值得被原諒。”盈日脫下沉重的艙外服,靠在冰冷牆壁上,語氣充滿自責:“貝斯克說得沒錯,盡管這是一次重新讓地球民眾認識我們的機會,但我衝動的行為讓所有人都擔上風險…”

“別這樣想啊,我覺得您這種做法雖然很突然,不過從反響來看,已經贏得了很多‘擬態者’的支持,而且大部分人都沒有怪罪你啊。”阿元轉動著機械臂,試著模仿人們說話時的那種肢體動作:“就算老一輩人暫時不理解,但他們以後也會慢慢接受的吧。”

“哼?擬態者的支持?你們這些擬態者並不懂我們人類,甚至有些時候也並不理解同類,我估計康米爾早就在偷偷罵我了。”

“請,請不要這麽理解好嗎…”阿元收起了機械爪子握在身前,語氣也變得有些委屈:“我們,我們擬態者也希望能更像人類一點,並且一直在努力…”

盈日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於是立刻改口:“行啦,別誤會我的意思,而且在這麽多擬態版本中,至少你還算通情達理。”

“那,作為獎勵,您可以滿足我的小小要求嗎?”

“有話就說,在我趕去下一趟運輸隊之前。”盈日微笑著擦淨艙外服接口的塵土,又換上一罐新的氧氣瓶,看樣子她的發泄沒準備就此打住。

但阿元直接擋在她麵前,盡全力把機械臂伸展到最長。

“我就隻想讓盈日小姐陪我喝杯茶…一小會兒就行。”

“嗬嗬,還喝茶,不怕把你電路燒了?”

“哎呀,您知道的,當然不是在這裏!”

阿元張牙舞爪地指著甬道深處,看樣子它是打算用千方百計把盈日哄去休眠艙。眼看著大型裝載機的運轉周期還有一會兒,盈日站在原地也隻是無聊等待,便隻好點了點頭,答應了它的小邀請。

“那可說好了,就五分鍾。”

“哦哦,五分鍾的話,那也就是64.8小時,足夠啦。”

“少偷換概念,我說的不是現實時間,給我折合成擬態時間!”

“好吧,那也不是不可以…”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慢慢消失在甬道盡頭,但此時盈日和阿元都不知曉,某種懲罰即將降落在這姑娘頭上。用擬態者的認識,可能這都算不上懲罰,反而是一種治愈…

場景生成前,盈日早已席地而坐,姑娘已經開始厭倦虛擬草地上的鳥語花香,即便它再怎麽貼近‘真實’,似乎也不如冰蓋上那種讓人窒息的失壓和低溫。

她催促阿元加快腳步,此時應該毫無放鬆片刻的心思,隻想著趕緊把這丫頭應付過去。

腳步由遠及近,急促卻輕盈,赤腳踩在草坪上的沙沙聲很快便近在身前。阿元像往常那樣一襲素衣,馬尾辮直直垂到肚臍,小心翼翼端著剛沏好的濃茶一起坐下來。

從自己誕生以來,阿元就是這副鄰家小妹的樣子,盈日多次以此打趣問她,究竟該稱她為妹妹還是姐姐,或者直接叫阿姨?當然,這個玩笑每次都是以阿元的尷尬無語收場。

“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個人硬撐著是不行的,康米爾跟我說過這個道理,他接觸的人比咱們加起來都多…”阿元一邊說著,一邊把茶杯遞到她麵前。

盈日這次倒是沒有隨便打斷她的絮絮叨叨,隻接過杯子,把那熟悉的味道一飲而盡。

直到阿元察覺到她的異常,一雙溫暖柔軟的小手忽然環抱過來,盡管這雙小短手顯得有些吃力,但還是盡量把指頭扣在一起。

“要勒死我的話,用你的機械爪子更方便一點吧…”

“啊抱歉,我太用力了。”阿元趕緊把手鬆開一些,但臉蛋還是貼在她身上:“康米爾還說,人們在難受的時候,一個擁抱就會很有‘力量’,額,我是不是理解出偏差了…”

“你作為更先進的版本,整天除了提起那個家夥,自己就沒有什麽想法嗎?”盈日忍不住吐槽:“那康米爾有沒有告訴你,擁抱也是要同類之間才起作用…”

那雙小手慢慢耷拉下去,似乎是在理解她剛剛講的話。

當然,阿元能聽出來,傲嬌的盈日並沒有嫌棄她這個‘非同類’,隻不過這姑娘在某些方麵的過於敏感,反而使得她經常陷入一些思維困境。

“哎,對不起沒能幫到您。”阿元慢慢站起身來,脖子向半空中仰望,似乎不遠處有什麽東西始終在窺探二人交談。

“沒事,人就是這樣,腦子時不時會短路一下,隻不過修理起來又找不出問題在哪。”

“很奇怪的比喻,但通俗易懂!”

“可以的話,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吧,等下還要出去接著幫忙。”

此時阿元很直率地搖了搖頭,臉上的嬰兒肥跟著抖動起來。

“我雖然沒有辦法幫您‘修理’問題,但我找來了更厲害的‘修理專家’。”

盈日聽得一愣,直接站起身來準備開溜:“別告訴我你把康米爾叫過來了!”

“不是的,康米爾先生最近很忙,他管理的一個冬眠者好像出了比較嚴重的問題,而且這幾天還要兼顧地火通訊頻道,根本抽不開時間。”

沒等阿元繼續解釋,盈日已經不斷在嚐試喚醒身體,但好幾次都因訪問權限的而被拒絕。這時候她才明白,阿元所指的是誰。

“那我先走啦,方舟一定會幫助您擺脫消極!”

隨著阿元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原地,四周場景也開始虛化,最終變作一片霧蒙蒙的乳白。

一個聲音直接從腦海裏響起,盈日始終很討厭這種感覺。

“我們聊聊吧?”

“要找我算賬就直說,還去讓阿元把我騙進來?”

“別責怪她,這次是我主動連接到你的服務器。”

“有什麽可聊的?你不就是想問罪嗎?”盈日說著,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能不能正常交流,變成一頭豬一隻狗也行,別直接在我耳朵裏出聲。”

話音剛落,她身前慢慢浮現出一個可見的形象,但這種做法還是讓盈日很不爽。因為這個形象正是她自己,就連說話聲音也一樣。

“問罪?如果你非要用這個詞,我也承認。”眼前的另一個自己垂著眼瞼,甚至連情緒都在複刻此刻的她:“因為你主觀上覺得這件事做錯了,或者是沒有經過自己的認可,那麽想要幫你擺脫厭惡情緒,潛意識裏就需要讓自己接受一次懲罰。”

“隨你怎麽說吧,要懲罰就快點。”盈日似乎絲毫不怵,大著嗓門答道“對了,你換個形象不好嗎?為什麽非要變成我?”

“你在討厭直視你自己,不過放心吧,等‘問罪’結束後,你會重新喜歡上自己。”

此時盈日開始有點心慌,甚至下意識地大步後退,她大概猜到方舟要做什麽了。

“等等,換種方式吧,我不想再…”

“無妨,就像你對那些地球訪客做的一樣,說明你已經開始認同這種方式…”

盈日沒有再反駁,因為自己的全部弱點都被洞悉,即便她想抗拒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此刻似乎意識到,如果自己真的有罪,那罪過也許並不是向地球發一首詩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