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6章 父親的秘密

離子槳葉尖銳的轟鳴聲持續半個多小時,外加穿梭機上兩台串行電漿引擎造成的強大靜電場,這或許是安如最難受的一次旅程。

但少校早已習慣寒毛豎立的飛行過程,某種程度上甚至有些享受這種感覺,出於他的神秘工作性質,這架設計用於在高層大氣進行彈道轉移的飛行器絕對夠快捷,理論上它能達到15倍音速,但它的轉移原理也同樣不可能讓人的乘坐體驗有多棒。

經受高強度大氣摩擦後的艙體仍保持著一千多攝氏度高溫,在完成降溫處理前,少校繼續給她強調著很多需要注意的細節。然而二人道別之餘,他還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說回來,情報工作最重要的還是隨機應變,之前給你提到的那些什麽技巧,記不住也沒什麽關係。”

“知道了,如果我真的發現有情況,回頭再聯絡您吧。”

安如梳著頭發上理不清的靜電,心裏其實完全沒底。她本就很難去麵對這段相互背叛的父女親情,在離家四年之後,如今還要替一個莫名其妙的組織去監督父親,心中這團亂麻簡直比現在徹底炸毛的頭發還亂。

“別太擔心,保持平常心態就行。從這幾個小時的接觸來看,你應該是個直覺很敏銳的姑娘,我們相信你肯定能有所收獲。”少校說著替她打開艙門,敬了一個說不上標準的軍禮。

也許是穿梭機的劇烈顛簸,安如在一次充滿酒味打嗝之後差點吐出來,之所以這次回家如此倉促,除開少校急需情報之外,這也是安如避免自己忽然打退堂鼓的一個辦法。

目前她心裏隻有對那些秘密的好奇而已,比起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事,安如還是更希望早點和父親攤牌,甚至公開以反對者的身份對‘意識化作物’這個研究項目進行談判。

其實四年來,她不止一次想象過各種重逢場麵,甚至覺得隻要能和父親消除誤會就能讓很多事情擺在台麵上來談。直到幾天前那次群體事件爆發,安帆海通過暗中運作,把所有反對聲音一舉擊垮,她才算徹底放棄幻想。

所以在即將來臨的見麵場景中,她已經無法搜羅出任何合適的開場白,似乎任何組織好的語言都會被父親的強盜邏輯所碾壓。

站在辦公樓門口躊躇良久,她還在為一場難以避免的謾罵做著心理準備。

不過她並未想到,一切來得如此輕描淡寫,屋內屋外的一眼對視,幾乎像從小以來那樣。父母離婚後,安帆海的日常平淡如水,但他並沒有安集那種對孩子放養的習慣,嚴厲與苛刻已經成為安如成長過程中無需多言的必然。

四年後的這次對視,眼神裏依然充斥那種刻板信息,就像小時候她做錯事之後那樣。但這在如今的安如看來,顯得是何其傲慢自大,他不會還以為一切都與從前一樣吧?不會還覺得女兒會自覺認錯反省吧?

安如停住腳步,獨自站在大廳裏,眼神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不到半分鍾,安帆海果然率先起身,步履匆忙地迎了上來。然而與安如想象中不一樣,闊別四年後,父親並沒有急著訓斥,也未板著臉沉默。他的開場白正如剛才的眼神一樣平淡,就像女兒從未鬧脾氣出走一樣。

“中午吃了沒?食堂冰箱有些菜,如果還是不喜歡單位配給的合成食品,下午我忙完了帶你出去吃點。”

不知為何,這再樸素不過的一句問候,居然讓安如猛然一陣鼻酸。她並沒有覺得委屈,也不是因為自己主動回家而感到羞惱,但正是這種與現實極度違和的割裂感,以及湧上心頭的那些不堪回憶,讓這個向來堅強的姑娘差點落淚。

安如搖了搖頭並未回答,她生怕自己蹦出來的字句帶著哭腔,那實在是太丟人了。

“你先坐這兒休息一會兒,如果想聊聊,也先等我忙完吧。”

還是這樣,工作永遠放在第一位,安帆海頭也不回地返回辦公室裏,似乎有比天塌下來還重要的事情等著處理。

短短幾秒內,安如腦子裏又萌生出了逃走的想法,但現在如果走,就真的坐實了是在鬧小姐脾氣。何況現在還有重要的交涉沒完成,更別說查探秘密等等一大堆事情都沒開始做。

她本想厲聲叫出安帆海的名字,但憑她對父親的了解,如果這一聲沒停住他前行的背影,自己首先就從氣勢上輸了一大截。

不過就在下一瞬間,安如猛然注意到另一個坐在辦公室裏的男人。他似乎因某些事而焦急如焚,手裏的煙一口接一口,正等著安帆海幫他出主意…

少校果然說得沒錯!弗朗索瓦最近真的在和父親一起盤算著什麽!

二人本來掌管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部門,一個是聯合國糧農組織,一個是行星防衛部,到底是什麽事會讓弗朗索瓦陷入如此焦急境地,以至於都找到安帆海頭上來了?

而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是那位少校交給她的重要任務,沒想到今天如此湊巧,居然剛飛回來就碰上他們倆在交談。而且這二人看起來也沒什麽防備,甚至連辦公室門都不關,如果那位少校知道事情如此簡單,或許找個會讀唇語的探子過來就能完成了…

剛才那種複雜的情緒被這一幕場景衝淡,安如躡手躡腳走了上去,靠在牆邊試圖聽二人到底在聊些什麽。

三言兩語之後,談話內容反倒是把她弄糊塗了,似乎這位弗朗索瓦正在想盡辦法和阿爾伯特套近乎,並且此前的很多努力都失敗了。

“…那現在還能找誰?那位整天深居簡出,甚至不願出席科研論壇或者董事會議,如果僅從拉關係這個辦法,我看現在是沒出路了。”

“哎…如果龐伯父還在世的話,事情也許會好辦一些,他也比較好說話。”

“你指的是,龐泰嗎?那位不務正業最後跑去開發遊戲的計算機工程師?”弗朗索瓦的語氣顯得有些不屑:“我也是從你這兒才聽說這個人,他和阿爾伯特關係很好嗎?”

“首先,他們倆是從年輕時就認識的患難兄弟,我小時候不止一次聽龐伯父講過那些事。另一方麵,二人師出同門,都繼承了吳越教授那股子倔強脾氣。如果他真願意幫我們,那必定會想盡辦法一路幫到底。”

“那他有沒有留下子嗣?”

“據我所知沒有,雖然無法排除有沒有什麽私生子,但就算有,對我們也幫助不大。你也知道,我家老爺子是什麽脾氣,阿爾伯特本人也就差不多。”

“看來隻能用那個辦法了嗎?但以阿爾伯特的性格,會不會很輕易就被識破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之要啟動你的項目,就必須爭取到那位的同意。”

二人正聊著,一陣風沙忽然從大廳吹過來,安帆海準備起身關門,眼看著腳步越來越近,安如情急之下打算藏到樓道轉角,卻不想腳下一滑,直接撞到父親懷裏。

“誰在外麵?”

弗朗索瓦忽然顯得很激動,似乎這才想起來二人商討的內容不宜公開。

“沒事,我女兒,之前跟你提到過。”

“原來是安小姐,那進來一起商量吧?”弗朗索瓦微笑著出現在父親身後,看起來在這件事上,他並沒有把安如當外人:“如果令愛能勸說安集幫忙,咱們就更有把握了。”

這倒是把安如弄得不知所措,這才剛回來不到十分鍾,難道立刻就能完成少校交代的調查任務了?難怪他們會選自己做這個‘小間諜’,果然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不過弗朗索瓦的建議並沒有被安帆海采納,他歎了口氣,似乎覺得略有難處。

“我不太想讓安如插手這件事,而且你如果給她坦白咱們的目的,安如這小倔脾氣甚至會掀了你的攤子,把秘密給你公布到網上。”

此話倒是不假,在自家女兒反抗權威這方麵,安帆海近幾年是確實吃到了苦頭。之前就因為‘意識化作物’這件事,女兒離家四年直到今天才回來,簡直是渾身長滿反骨。

“聽說安小姐和她爺爺關係不錯,這也難怪二人如此合得來。”

弗朗索瓦慢慢走到她身前,略微思索後直言道:“我覺得完全可以講給她,別的不談,就在我這個項目上,至少她和我們利益一致。”

“那如果她不同意,你不怕這丫頭到處亂說?”

“要是我們的計劃沒有得到那位幫助,單從審核層麵都很難順利開展,到時候要麵對的輿論壓力可想而知,還在乎什麽風言風語?”

“這一點你我都是體會過的,要排除眾議絕非朝夕之事。”

越聽越糊塗的安如早已忍不住好奇,但她不能表現得太迫切,此時也隻是弱弱地問了句。

“你們說半天,到底什麽項目?”姑娘捋了捋舌頭,忽然反應過來還有其他事:“等等,我這次回來是和我爸交涉的!而且我都離家四年了好吧,怎麽一回來就得替你們辦事?”

“哈哈哈…”兩個中年男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似乎眼前僅僅是個剛鬧完脾氣的丫頭。

“如果你真的感興趣,咱們就進去說吧。”

弗朗索瓦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似乎接下來的內容才是機密之中的重要部分。

……

直到十多分鍾後,辦公室裏忽然爆發出她的驚呼。

“什麽?超級AI?這事風險太大了!”

安帆海差點上去捂住女兒的嘴:“噓,先小聲一點,如果在立項之前被那些媒體知道,之後的推行就變得很困難了。當然,如果它順利開展,也就無所謂少部分人的聲音。”

這話立刻刺激到安如的神經,姑娘忍不住指著父親的鼻子叫嚷起來:“說的真好,就像之前的‘意識化作物’一樣吧!大不了最後一網打盡!你們這些人永遠都隻會這樣,坐在辦公室裏替所有人做決定…”

此時安帆海正想說什麽,但他發現任何解釋都隻會被女兒視作洗白。

還好弗朗索瓦趕緊接下了話茬,並且把完整的秘密說了出來。

“你父親的表述可能有點問題,但我剛才說過,這件事對你和你的朋友來說,是占有很大利益的。因為‘意識化作物’的項目,其實已經內部叫停了,這是你父親主導的。”

“叫停?”

安如猛然不知該說什麽好,為什麽父親會把自己十多年來的心血忽然叫停?這與什麽超級AI項目到底有何關聯?

“具體發生了什麽,你父親會慢慢給你解釋。而我想說的是,超級人工智能如果能早一天開發出來,它會以最智慧,最合理的方式,重新評估你父親的研究成果。到時候那個意識作物計劃即便再次通過,那也是經過AI來控製,或者更符合你們預期的修改版…”

安如眉頭緊鎖,難道這真是事情原貌?

“爸,到底出什麽事了?”

麵對女兒的質問,安帆海並未直接回答,他反而像一個認錯的罪人,說了另一番話。

“它的積極意義你應該最能體會到,倘若人類沒有一個可以做到‘全知全能’的意見代表,你們的任何發聲都隻會被淹沒。而像你討厭的這些人,也就是我們這種效率低下的行政官員,將會繼續用最笨的辦法,用大多數人的名義組成皮鞭,在曆史上留下無數錯誤。”

弗朗索瓦替她續上一杯茶,很禮貌地遞過去。

“你父親說的沒錯,現在不需要立刻做決定,但我希望你站在真理一邊。”

安如似乎有點跟不上思維,不過她此刻下了另一個決定,這件事還是暫時繼續保密,不要讓那位少校和他的組織知道太多,現在靜觀其變比較好。

至於要不要幫父親完成他的新計劃,也是很難抉擇的選項。她倒是很好奇,為何父親會忽然一腳急刹車,完成這麽大的思維轉彎,甚至開始變得有些通情達理…

他終於開始放棄‘正確’,而去追求真理了嗎?

真理嗎?如果它是能創造真理的未來造物主,為何如今變成了鬼鬼祟祟的秘密?

真理嗎?如果世上出現一種絕對真理,他就能代表所有意見了嗎?

真理啊,如果真理能被創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