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2章 家園
桌上這杯茶始終冒著熱氣，魏俊喝了三個多小時，每一口的溫度都恰到好處。
康米爾慢慢關閉投影窗口，從禮服口袋裏取出懷表看了看。他其實完全不用通過任何工具來計時，掏表這個動作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很難改掉。
這次‘向導’的過程比預計多花了近一個小時，而且結果似乎並不理想，從魏俊凝重而疑惑的麵色中不難看出，他還沒有將所有記憶板塊收攏，甚至其中混雜了一部分假想場景。
這勢必與此前的機房斷電有關，當然也不排除硬件老化，那塊燒壞的中繼器還等著更換。
所以康米爾現在還有其他事要做，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幫魏俊進一步療愈，如果有必要，可能還得給他重建一個單獨的心理疏導模型。
“好了，魏先生，今天我就先告辭吧。”康米爾從椅子旁站起身來，四周場景開始慢慢虛化，最終變作一開始的那種乳白：“希望剛才的談話對您有所幫助，如果還有什麽疑惑，當然您之後也可以自己嚐試重構記憶過程，方法您應該記起來了吧？”
魏俊點了點頭，緊接著卻開始搖頭，眉間始終緊蹙。
他的狀況看來尚未有所緩解，肯定是某個幻想場景穿插到記憶之中難以分辨。不過這種療愈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比起記憶錯亂，此前還有人格分裂或者自我認知障礙，就連陷入某些記憶循環的事也不罕見，還好這些症狀最終都能調用數據慢慢理順。
出現類似情況倒也不算擬態網的缺陷，該係統經過這麽多年的運行，在足夠大虛擬樣本容量的幫助下，任何程序紕漏都已經被修繕得近乎完美。隻是限於火星基地的建設情況艱苦，偶爾會有線路之類的毛病，而那些被電湧擾亂的數據也是可逆的，基本上都可以恢複如初。
“那我就不打擾了，您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大概在半小時後，等我更換好了損壞的硬件，屆時您再進行記憶重構比較穩妥，有需要時我也會再來的。”
就在康米爾轉身時，魏俊又連忙叫住他。
“等等，我還有一件事想確認。”
“您請說。”
“剛才你提到過，我始終沒有完成認知還原測試，所以還沒有獲取資格使用肉體是嗎？”魏俊始終皺著眉，提問也顯得比較謹慎：“也就是說我其實隨時都能回到現實世界，身體也早就在休眠艙裏躺著，是這個意思吧？”
“可以這樣理解，不過遺憾的是，您原來的身體早就在四十多年前被摧毀了。即使它能夠被完美解凍，也無法正常使用，畢竟那時候吸收了大量宇宙輻射，病變幾率很高。”康米爾仍細心解釋：“所以現在您的軀體是克隆版，並且保持著您二十多歲時的身體狀態。”
“那我，估計什麽時候才能通過測試？”
“抱歉，這個問題估計隻能交給你自己回答了。”康米爾歪了歪頭，似乎想提醒他什麽：“恕我直言，魏先生，您每次距離測試成功都隻差一點，大概並不是記憶方麵出現的問題。”
“好吧，我知道了。”
康米爾微微鞠躬，隨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這個空間，魏俊眼神裏忽然飄過一絲狡黠。
他今天確實產生了不小的記憶錯亂，而這與多年均未通過的測試並無關係，測試內容被製作成場景通關的形式，而每次他都敗在了‘家園’這一關卡。
說實話，火星基地並不擔心魏俊逃跑，因為這家夥的記憶版圖裏全被‘迷茫’‘混沌’‘恐慌’等等關鍵詞所占據，他根本沒有產生過逃走的念頭。
更何況在這樣一個滿是荒蕪的星球，即便走出休眠艙，甚至跑出基地，他又能去到何處？
家園如此遙遠，那是僅存於幻想的概念，可望不可即。
……
紅光閃爍之間，盈日完成了最重要的一個動作，傳輸端口笨重的連接線被安插到那個老舊信號站底部。隨著一些雜音穿過耳麥，她欣然抬頭，為自己這個‘惡作劇’感到滿意、
此時基地裏已經響起警報，兩個無人機立在門口堵住她的去路，橙色朝陽照在飛速旋轉的槳翼上，這一刻它們似乎與基地融為一體，整個火星簡直如臨大敵，絲毫不容許盈日再次進入。即便讓任何一個火星‘新人類’來判斷，她剛才的所作所為都實在難以理解。
但對盈日來說，這個反常行為可能是自己這一生做過最有意義的事，她不僅沒有做出任何反抗，此時還迎上去給無人機打了聲招呼。
“早安，各位。”
無人機慢慢逼近，盡管它們保持著戒備姿態，但由於並未配備任何武器，這種動作絲毫不會對她造成什麽威脅。盈日此時倒是一身輕鬆，姑娘慢慢攤開雙手，在短暫的對峙後，她忽然一陣苦笑，隨後不緊不慢觸動了麵罩按鈕。
人類宇航員如果做出該動作，無疑是自殺行為，但對盈日來說不是。
這是盈日首次呼吸到來自火星的空氣，0.65個標準大氣壓足以讓大部分體液沸騰，而在含氧量僅有0.15%的大氣下，人類大腦的極限也隻能撐25秒不到。
如果離得足夠近，會發現她藍色的皮膚慢慢張開微小縫隙，細長鞭毛隨後填充而上。幾秒不到，她全身上下都開始產生變化，隻為了保護這個正在做傻事的大腦。
這當然是基因改造的結果，它的作用僅在於模擬火星基地被摧毀後，替新人類提供的最後防線，供氧和低壓等問題短時間內無法摧垮這個姑娘。近乎完美的基因改組已經讓她的軀體足以適應這種環境，當然，零下七十多度的低溫仍會對她造成很大傷害。
不過她還是覺得毫無懼怕，甚至有些享受這份來自全身的刺痛，對盈日來說，如果到死之前都沒機會呼吸一口來自家園的空氣，將會是莫大遺憾。
下一刻，其中一隻無人機暫時中斷了自主行為，另一個思維主體很快占據了它，無人機的全息投影上立即出現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盈日小姐！天呐，請別這樣，求你了，快戴上麵罩！”
盈日並未有所動作，反倒是咧開嘴朝它笑了笑。
“你好啊，小家夥，來當說客的嗎？”盈日俏皮地吐了吐紫色的舌頭，這個動作差點把她嘴巴凍住：“可惜來晚了一步，該做的不該做的，已經都完成了。”
“不是，我…我隻是收到緊急訊號，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那台無人機立刻對身邊同伴發出指令，讓它立刻停止戒備狀態：“您先戴上麵罩好嗎？就算是您犯了什麽錯，或者產生了任何誤會，等方舟蘇醒之後，我們再慢慢談吧。”
“但你看，我剛才被‘禁止入內’了，這是一開始就設定好的‘正確’程序，也許方舟不會認可我這樣的背叛者。”盈日攤開雙手，但她已經由於低溫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我隻是出個門而已，怎麽，打算把我也認定為‘不可控因素’嗎？”
“這絕對不會，冬眠基地是你的家，方舟是我們的母親，家人之間怎麽會背叛呢？”無人機後台已經開始執行開門操作，這個誤會絕不能繼續錯下去。
“希望如此吧，但我剛才的判斷和行為都隻是出於個人，這樣自私的人也許不再適合接入擬態網了。”盈日說著，眼眶附近慢慢滲出些許冰晶，修長的睫毛也逐漸泛起鹽白色。
“我們進去之後再說吧，求您了，趕在風暴來之前。”無人機
遠天裏的黃色沙塵逐漸逼近，火星晨昏線附近的強大氣壓差讓一場肉眼可見的塵暴席卷過來。這種氣候在火星算不上極端，它的常見幾乎伴隨著每一次日出日落。
基地大門已經敞開，內外氣壓差讓一陣烈風襲來，無人機好不容易穩住姿態，但看它上躥下跳的動作還是顯得十分著急。如果它有肢體的話，現在分明已經能急得躍起來。
盈日點了點頭，目光挪到日出的方向，但那種溫暖太過遙遠，她渾身仍在嚴寒中抖動。
“謝謝你，阿元。”
隨著她慢慢挪動步子，兩架無人機也讓開一條道來，此時阿元忽然反應過來，剛才盈日是不是很罕見地叫了自己的名字。
但未及它有所反應，甚至連個害羞的表情也沒顯示出來，盈日晃悠悠的背影已經完全沒入閃爍的紅光之中，看起來她身體狀況不太妙。
室內的溫暖讓她忍不住開始大口呼吸，隻不過顫抖還未停止。報警燈依舊亮著，休眠室裏的艙位均進入緊急保護狀態，阿元已經重新回到自身那個小機器人形態，等它替盈日做完一套身體狀況檢查，這才繞到姑娘麵前，用投影做出一副生氣表情。
“哈？怎麽，準備興師問罪了？”盈日沒有抬頭，情緒異常低落。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怎麽，她接連抹著鼻涕抽搐，都不願正眼看一下阿元。
“我可不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基地又莫名其妙斷電了。”阿元顯示出一個嘟嘴的表情，開始怪罪她的任性：“如果這就是你的惡作劇，那就準備好給擬態網的大家賠禮道歉，但在這之前，必須先養好身體。”
此時，姑娘忽然抑製不住哭腔，哇的一聲讓此前積累的情緒全部爆發出來。
“我…可能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嘿嘿，那你最好提前把關禁閉用的小遊戲藏好。”阿元此時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它還給盈日不停寬心：“好啦，反正方舟最終都會原諒你。”
“不，這次是原則性問題。”盈日擦了擦眼淚，似乎覺得玩笑開過火了：“有可能會給大家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
阿元沒有回應，它似乎在等一個並不出乎意料的回答。
盈日慢慢停止抽泣，隨後沉默了好一會兒，像做錯事的孩子承認自己的愚蠢行徑一樣，囁嚅著把事情上報。
“我…我私自給地球發送信息了。”
阿元依舊沒有回應，但這是因為其後台開始了飛速運轉。限於算力，它必須同時鏈接到方舟喚醒程序和擬態網的全頻道通訊，事態嚴峻程度可能會讓整個基地進入最高戒備。
好一會兒，它才一字一頓問道：“小姐，你可真闖大禍了。”
沉默逐漸變成尷尬，阿元抬起小腦袋一直盯著盈日，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家人像是變得好陌生一般，最終這份寂靜至於她倆的同一聲歎息。
“哎……”
“但，我也就隻是發了一首詩過去，這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這是絕對禁令啊小姐！”阿元的表情係統似乎出了故障，或者說它一時半會兒算不出究竟此時該用什麽表情，來給眼前這位做一個準確表達：“您是怎麽想到這種惡作劇的？”
“不算是玩笑！真的，我在聽過信使號成員們的故事之後，才真正了解到地球上的人類是怎麽想的。”盈日咽了口唾沫，還顯得有些委屈：“他們這幾十年來實在走了太多奇怪的彎路，明明可以不做敵人，我們太缺少溝通了…”
“哎，難怪方舟不允許你私自接觸那些人，它早就知道你不安分。”
在盈日還想進一步解釋時，阿元忽然給她來了個緊急通報。
“小姐，最新消息，貝克斯要找你聊聊。”
“老爺子？但…我和他不太熟啊，如果是打算敘舊，他應該去找我的初號意識體。”
“別傻了，這種時候敘舊？在方舟蘇醒前，貝克斯應該是打算替你開脫。”
盈日慢慢抱緊雙肩，有些不情不願地鑽進休眠艙。
“阿元，我有點怕。”
“哼，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盈日大小姐，怎麽闖禍之後變了個人？”
而在艙門關閉前，阿元還是展露出善意的微笑表情。
“不怕，這是我們的家，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