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臨終托付

這句話一說出口,胡雪峰當時就有些後悔了,看著父親兩鬢微白,眼眶裏布滿血絲,再加上今天剛發生的那些不愉快,他生怕自己此時尋求真相,會讓父親遭受更重的打擊。

可是讓胡雪峰有些意外的是,父親卻並沒有要怪他的意思,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小時候那般親昵的動作,如今對高海來說卻顯得有些吃力,他這才發現胡雪峰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上半頭,揚起來的手稍微停頓了會,又緩緩地放了下去。思索片刻之後,他才慢悠悠地朝著臥房走去。

胡雪峰以為父親要去休息,此時此刻,他完全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思,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父親略顯得有些蒼老的背影,他多少都有些於心不忍。臥室裏傳來父親收拾東西的聲音,胡雪峰想也沒想,就趕緊湊了上去,心想著多少能幫些忙。

可是他剛到臥房門口的時候,就看見父親搬著椅子,一步一挪地朝著大櫃的方向走去。大衣櫃的頂上放著一隻舊式的木箱子,父親使勁把箱子從大櫃頂上扯下來,胡雪峰趕緊上前雙手托著箱子。黑油油的大木箱子上蓋著幾張泛黃的舊報紙,報紙上早已經布滿了灰塵,稍微一動,灰塵就撲簌簌地往下掉。

胡雪峰把箱子擱在地上,也顧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塵,隻是靜靜地打量著箱子。父親把手伸到大衣櫃頂上,來回摸索了一番,最後摸出一把泛著銅臭的鑰匙。他扶著櫃子從椅子上下來,用手抹了抹鑰匙上的灰塵,然後將鑰匙遞到胡雪峰麵前,語氣平靜地說道:“把箱子打開!”

胡雪峰想也沒想,接過父親手裏的鑰匙,撥開鎖孔上的灰塵,打開了鎖頭。此時胡雪峰的腦子裏思緒萬千,箱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麽呢?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胡雪峰翻開了箱子蓋,箱子裏整整齊齊地放著一些舊照片,筆記本,榮譽勳章和減下來的舊報紙。

就在胡雪峰看著這些東西發呆的時候,高海緩慢地蹲下身子,從箱子底下摸出一副相框。他用袖子擦拭著相框上的灰塵,眼神裏充滿著異樣的神色,稍微看了片刻,高海不禁覺得眼眶裏有些濕潤了,他趕忙抬手擦了擦眼睛。

“爸,你怎麽了?”胡雪峰心裏千頭萬緒,忍不住開口問道。

“嗐,眼睛迷了灰,沒事兒!”高海故作鎮定地說道,生怕兒子看出自己流淚,說著他把相框遞到胡雪峰麵前。

接過相框之後,胡雪峰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照片上是一排排穿著舊式綠軍裝的老兵,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照片頂端還有一行手寫的正楷小字——“鐵道兵部隊第一師第二旅老虎團幹部合影,1970年春。”

胡雪峰很快就在照片上找到了父親的身影,他看起來那麽年輕,充滿活力和朝氣。一身洗得褪色的舊式軍裝,穿在他的身上,卻顯得那般高大和挺拔,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起來無比自信。可是當胡雪峰看到照片上,父親身旁那個正摟著他肩膀的人時,卻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盡管那人穿著舊式軍裝,相片也稍微有些模糊,可是胡雪峰還是覺得那人跟自己長得簡直是一模一樣。

在那一瞬間,胡雪峰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側過身子把照片往燈光下靠了靠,可越看越覺得這人就是自己。眉眼輪廓幾乎都跟自己一模一樣,隻不過那人的皮膚略顯得有些黝黑,而且一絲不苟,不怒自威,眼神裏寫滿了堅毅。即便是舊軍裝下邊的白襯衫全部都扣著扣子,也依舊能看得出他虎背熊腰的身軀。

“爸……”胡雪峰有些詫異的看著高海,眼神裏充滿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心裏多多少少能猜出些什麽,尤其是父親剛才反常的舉動,更加讓他懷疑自己跟照片上的這個人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結。

高海看著胡雪峰,接過他手裏的相框,然後看著窗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才緩緩地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緊接著,高海向胡雪峰講述了那一段艱苦卓絕的光輝歲月。三十年前,高海懷著無限憧憬和期許報名參軍,終於如願穿上了一身筆挺的軍裝,直到進入鐵道兵部隊之前,他都一直幻想著,可以保家衛國,守邊戍關。可是到了部隊之後,一切卻都跟他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去的地方竟然是鐵道兵部隊。

負責接待他們的,是已經入伍三年零六個月的班長胡鐵軍。剛開始的一個星期,他們每天都是正常出操,按時作息,可是卻沒有任何訓練任務。對此大家夥心裏都有些犯嘀咕,想著這一個多星期的經曆,和聽說的部隊生活完全不是一碼事。

再往後,訓練完畢之後,胡鐵軍會給他們上一些文化課程,可是講的都是如何挖掘隧道,架設橋梁,修築鐵路和公路。最終高海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再三考量一番之後,忍不住打斷了胡鐵軍的課程:“報告!”

“說!”胡鐵軍停下來,把課本和粉筆頭子撩在講台上,回應道。

“班長,我們是來當兵的,不是來修橋鋪路的。什麽時候能給我們發槍?”高海試探著問道,隨著高海提問,其他戰友也忍不住附和著議論起來,底下說什麽的都有,甚至還有人憤懣不平的直接扔了課本,一頭衝了起來,那架勢就像是不給發槍,立馬就打算撂挑子走人一般。

胡鐵軍沒有立馬製止底下的十幾個新兵,掃視眾人一眼,猛地一把拍在桌子上。隨著一聲悶響,簡陋的營房裏瞬間便鴉雀無聲,剛剛還氣憤難平,叫囂得最凶的幾個新兵蛋子瞬間就慫了,怯生生地又坐了下去。胡鐵軍見眾人不再言語,又朝著眾人掃視一眼,他身上的氣勢不怒自威,底下的人都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可唯獨高海依舊呆愣地站著,梗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瞪著胡鐵軍,兩個人的目光觸碰在一起,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高海最終還是把眼神移開了。這個時候,高海覺得十分尷尬,一方麵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能如願以償參軍入伍,可是另一方麵,他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那麽靜靜地站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胡鐵軍徑直朝著高海走過來,他抬手按在高海的肩膀上,又把他摁了下去。高海覺得那隻手就像是一把鐵鉗子,幾乎要把他的肩胛骨給捏碎了一般,可是任憑高海如何較勁兒,哪怕是使盡全力,最終還是被胡鐵軍給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馬紮上。

做完這一係列動作之後,胡鐵軍才慢慢鬆開手掌,在高海肩膀上輕輕拍了幾下,不慌不忙地說道:“同誌們,你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戰友,我不管你們以前是幹什麽的,可是穿上了這身軍裝,你們就是鐵道兵部隊的一份子,就是一個兵。”胡鐵軍的聲音雖然不大,語氣也不是很重,可是他的每一句話,卻像是堵也堵不住似的,直接灌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我剛來的時候,也跟大家一樣,也想扛著槍,拉著炮,上戰場。”說著胡鐵軍再次掃視了眾人一眼,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他身上聚過來之後,稍微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可這仗都打完了不是?從1840年八國聯軍入侵算起,咱們打了一百多年,跟洋鬼子打,跟小日本兒打,跟老蔣打。可是你們知道嗎?那一次打仗,能少的了咱們鐵道兵啊?大部隊要轉移作戰,咱們鐵道兵就得架橋鋪路,為大部隊掃清一切障礙,所以大家不能小看咱們鐵道兵!”

說到這的時候,胡鐵軍順手從旁邊拿過來一張馬紮,坐在人群正中間,繼續說道:“可是戰爭結束了,新中國成立了,打了一百多年,再打下去,老百姓吃什麽,住哪裏呢?你們剛入伍的時候,坐著迎接新兵的大卡車,沿路到處都是土灰,但凡下點雨就是泥糊爛漿。仗打完了,新中國成立了,咱們是不是得為建設新中國賣把子力氣呢?”

戰士們越聽越得勁兒,胡鐵軍也越說越起勁兒,從下午一直說到了傍晚,最後這些新兵都不由自主地,慢慢朝著胡鐵軍靠了過來,隔一會兒就把屁股底下的巴紮往前挪一點,十幾平米的營房裏,氣氛也越來越活躍,大家夥時不時地忍不住提個問題,起先還打個報告,慢慢地你一言我一語,也不打報告了,都搶著問。胡鐵軍也沒有了先前的嚴肅勁兒,偶爾還在言語當中帶些粗話,引得大夥哄笑不已。

講到最後,就連其他營房裏的新兵也時不時的豎起耳朵,聽著這邊胡鐵軍,有些新兵更是情不自禁的跟著一起笑了起來。班長見自己帶的兵似乎也沒什麽心思聽講,索性就帶著自己的新兵圍了過來,越圍越多,裏三層外三層的,將胡鐵軍所在的營房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僅如此,就連負責後勤的老兵也撂下手裏的活兒湊了過來,時不時還有人調侃著說:“胡鐵軍,這知道情況的,是你在跟新兵們上課,不曉得還以為是他娘的團長訓話嘞,你小子比團長還能噴!”

“就是,咱團長起碼是上過軍校的,你他娘的半路出家,裝得跟個大學生似的!”另一個班長調侃著說道。

這通講話一直聊到晚飯吹哨時,才因為胡鐵軍一句:“都他娘的給老子講餓了,吃飯吃飯!”而草草結束。

……

從此以後,高海便和胡鐵軍一起紮根在鐵道兵部隊,一幹十年,兩人之間也結下了超越戰友和兄弟的感情。直到鐵道兵部隊集體轉業並入鐵道部,鐵道兵各師分別改稱鐵道部各工程局。雖然脫了軍裝,但是胡鐵軍和高海都一直信念鑒定地留在了各自的崗位上,依舊保持著部隊的那種行事作風——脫下軍裝依舊是個兵。

關於胡鐵軍的犧牲,始終是藏在高海內心深處最大的心結,多少年都無法忘記,多少年都不願意提起。可是胡雪峰畢竟已經長大了,他有權利知道關於自己親生父親的一切。

“你的親生父親就是胡鐵軍,是我的團長,為了救我才犧牲的!他臨終的時候,唯一放心不下的,除了鐵路以外,就是你……”高海望著窗外那一抹清晨的陽光,緩緩的說道,說完之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似乎在他講完這段經曆之後,心中的傷疤終於痊愈了,心底藏了十幾年的重擔終於放下了。

可是這道疤是否真的能夠痊愈,這道心結是否真的能夠放下,恐怕就隻有高海心裏才清楚吧!

這一夜,對於父子二人來說,是那般的沉重和漫長,就仿佛高海和胡雪峰又沿著胡鐵軍的足跡,重新走過一遍似的。

天亮了,看著父親的背影,胡雪峰落淚了;看著窗外的一抹晨光,高海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