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整旗鼓

之所以每個人都覺得1#標一號站的問題是個老大難,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不管你做任何一件事情,讓你從一開始做的時候,你可能會覺得有困難,但是等你把前因後果給搞清楚了,那麽一切就會變得很順利。可是如果這件事情先是交給別人做,做到一半的時候,出現了問題,這個時候再讓你來接手,你多少都會覺得這件事情就是個老大難,甚至會產生抵觸情緒,不願意接手。但是當你沒得選擇,必須要接手別人做了一半又丟下的事情,你就會覺得這是個爛攤子。因為每個人對於同一件事情的態度和要求不同,所以你寧願重新開始做,也不願意去接受別人丟下的爛攤子。

可是鐵路項目不同,當別人做了一半,然後再丟給你的時候,你壓根就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因為已經修好的,沒有質量問題的工程段,你不可能將之丟棄,然後再重新開一條線路出來。胡雪峰現在首先要著手處理的首要問題,就是先檢測出,在胡友林手上完成的項目段,是不是工程質量達標。首先一點,至少在胡雪峰參與拌和站試驗室檢測的那段時間內,工程質量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那麽就得從自己被胡友林支開以後,開始查起。

這僅僅隻是第一步,可就在這個問題上,胡雪峰就遇到了困難。之前的試驗室技術員都被帶走調查了,眼下除了自己以外,整個一號站根本找不到一個懂得試驗室操作流程的技術員。就算現在臨時招聘,可是短時間內根本來不及做培訓,也沒人能夠主持工地試驗室的工作。

沒辦法,胡雪峰隻能繼續堅守在試驗室裏,甚至於在沒有新的試驗員的情況下,他根本脫不開身。因為每天都會有新的原材料供應過來,原材料在沒有經過試驗檢測之前,是不能直接使用的。所以每一批次的原材料到場之後,胡雪峰就必須得抽樣做檢測,沒有這一道工序,原材料不能投入生產,這樣的話最終導致出來的結果就是隧道和橋墩沒有足夠的混凝土,不得不停工。可是鐵路項目,每停工一天,就是大幾十萬的損失,農民工的工資得照常發放,工地食堂的材料采購,好幾百號人呢。

可是這樣一來,胡雪峰簡直是累得夠嗆,幾乎整個人都釘死在試驗室裏了。其他工程隊上,但凡有個什麽問題來請示胡雪峰的時候,他都壓根兒脫不開身,暫時也隻得李部長親自到現場去解決。但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一個月後等到李部長調回項目部,情況可能會更糟糕。

燈火通明的試驗室裏,胡雪峰已經不知道沒日沒夜地加了多長時間的班了。原材料的檢測還好說,畢竟新的原材料一到站,胡雪峰就可以立馬進行取樣,搬回實驗室進行檢測。但是隧道和橋墩,距離拌合站好幾公裏,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胡雪峰根本沒時間去現場取樣。委托農民工幫忙取樣,他們倒也是按照胡雪峰的吩咐去做了,可是采集回來的混凝土砼塊根本不符合規格。胡雪峰一邊跟民工們說著辛苦了,一邊看著取樣的砼塊生悶氣。

能怎麽辦呢?民工們畢竟不是專業的技術員,取樣規格存在偏差,是在所難免了,總不能強人所難吧?但是這話又不能說。好不容易,胡雪峰終於把到站的原材料檢測做完了,打算趁著這個空檔期,自個去施工現場取樣,卻發現自己不會開車,司機也都派到施工現場去了。上學的時候,胡雪峰也沒精力去想考駕照的事情。就算是走幾公裏山路,步行到施工現場,可是采集的幾十個混凝土試塊,都是直徑10cm,長度大於10cm的圓柱形規格,加起來有一兩百斤重,沒車子的話,怎麽拉得回來呢?

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胡雪峰隻能在工作空隙中,擠出一點時間,花了一下午,勉強學會了開車,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無證駕駛,開車皮卡車,戰戰兢兢地往返於施工現場和拌和站項目部之間。

拌合站上的工地試驗室經常到後半夜,還燈火通明。胡雪峰對於工作的韌勁兒和幹勁兒,工人們都是有目共睹的,漸漸地,大家夥也都慢慢地開始佩服起這個大學生站長,對於他所下達的命令和布置的任務,也不再有那麽多的抵觸情緒了。可是胡雪峰卻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隻是一門心思地埋頭苦幹。

又是一個寧靜而又燥熱的夜晚,當看門大爺張樹森打著手電巡視拌和站的時候,看見胡雪峰還是在試驗室裏忙碌著。試驗室的門開著,燈泡上蚊蟲飛舞,胡雪峰一邊忙著做試驗,記錄試驗數據,一邊忙著打蚊子,一會拍拍胳膊,一會撓撓後背。

張樹森看看了手表,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他歎了口氣,有些於心不忍,徑直走進了試驗室。

“小胡站長,還沒忙完呢!”張樹森大著嗓門叫了他一聲。

胡雪峰猛地一個激靈,被嚇了一大跳,等他看清楚那人是張大爺之後,連忙拍打著胸脯說:“哎喲,張大爺你嚇我一大跳!”說著,胡雪峰暫時先放下了手裏的工作,從壓力機旁邊走過來,摘下手上的呢絨手套,從口袋裏摸出煙盒,給張大爺敬煙。

張樹森也沒跟他客氣,直接接過胡雪峰手裏的香煙,順手掏出打火機點上。等到胡雪峰自己也點燃一支香煙後,張樹森這才說道:“你這個把星期,天天都是熬到三更天,身體咋扛得住哦?”

“沒辦法!”胡雪峰吐出一口煙圈,一臉苦澀地笑著說道。

“工作不是你這麽幹的,你把什麽事情都往自個身上攬,遲早要把身體給整垮了不可!”張樹森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孫子還要小幾歲的年輕人,既感覺欣慰,又感覺心疼。他明顯感覺到胡雪峰比一個星期前看起來,要黑瘦了很多,嘴唇周邊長滿了一圈胡茬子。而且隱約之間,還聞到了一股子怪味兒,張樹森把腦袋朝著胡雪峰身邊湊了湊,使勁兒抽了幾下鼻子,然後露出一臉震驚的表情,很是誇張說道:“我滴馬王爺呀,你這衣裳都餿了!”

胡雪峰順著張大爺的手看過去,這才發現,襯衣混著汗水和泥灰,早已經黑得不像話了。衣服的布料甚至都已經有些發硬,定型了,就像是從水泥漿裏撈出來曬幹了的毛坯似的。

張大爺半開玩笑地調侃著胡雪峰說:“你這再穿兩天,強度都趕得上C35的水泥了!”說著,張樹森朝著桌子上的電話座機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感歎著說:“唉,你這個娃子啊!我給你打個電話……”

就在胡雪峰以為張大爺要向上邊領導“告狀”,準備衝上去阻止張樹森撥通電話的時候,張樹森已經把聽筒拿了起來,他一邊僵硬地播著電話號碼,一邊說道:“這不給你找個人幫忙,你一個人咋幹得完哦?”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胡雪峰有些喜出望外,張大爺要是真的能幫他找到合適的試驗員,那他這工作確實能輕鬆不少。可是這份喜悅還沒持續片刻,胡雪峰的心底就莫名地產生了一絲失望。想起之前,自己委托民工幫忙采集混凝土試塊的情形,胡雪峰對張大爺這通電話並沒抱有多大信心。可這個時候,他卻又沒辦法拒絕張大爺的好意,隻能等著張大爺把這通電話打完,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唄!

電話撥通了,胡雪峰不知道這通電話究竟是打給誰的,隻是聽見張大爺用一口他幾乎完全聽不懂的方言,對著話筒說道:“喂,你睡了冇?”

稍微停頓了片刻,等對方回話之後,張大爺又說:“我跟你說個事情呢,你把那個,小亮子跟勇娃子,給我調到一號站來!”

又等了片刻,張大爺突然有些激動起來,臉上的神色變得很陰沉,大聲地衝著電話那頭罵道:“城裏的娃子咋的?人家有困難,你幫一下子,咋地啊?”張大爺說話的語氣十分強硬,似乎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那我不管,我就要小亮子跟勇娃子……”說完之後,張樹森又把話筒放到了另一側的耳朵上,似乎是生怕胡雪峰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故意背過身去,繼續說道:“那兩個我還不曉得,都是半吊子,派過來頂球用啊?”

“反正小亮子跟勇娃子,你至少得給我派一個過來!另外一個,你個人看……”

“這個你莫管,我去跟吳指揮長說!嗯,那個,明天一大早,你就把人給我送過來,你聽見沒?”

“好……行……那行……那就這!”說完這句話之後,張樹森這才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胡雪峰從頭到尾看著張大爺驚人的操作,那氣勢,那派頭,跟指揮長一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時間搞得胡雪峰瞠目結舌不知道說什麽好。可是還不等胡雪峰發問,張樹森就一臉胸有成竹地衝著胡雪峰說道:“這給你找兩個幫手,以後啊,你就不用火急火燎地兩頭兒跑了!”

“張大爺,您這是在哪找的關係,給我挖來的人啊?”胡雪峰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將信將疑地問道。

可是張樹森卻不以為意地撣了撣煙灰,底氣十足地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這個你放心,我給你找的這兩個人啊,都是我們村上的,其中一個上過高中,也在拌和站的試驗室搞了幾年試驗員,技術和人品都差不多。要不是那時候家裏供不起,現在也是個大學生哩!”

一聽這話,胡雪峰之前的擔心瞬間就一掃而光,至少張大爺給他找的人,有鐵路試驗室的工作經驗,自己平時在操點心,嚴格把關,工地試驗室這一塊就算是暫時有著落了。說著胡雪峰趕忙湊上去,再次給張大爺敬上一支香煙,喜上眉梢地感謝著說道:“哎喲,張大爺,你這可真算是給我幫了大忙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我這是給修鐵路幫忙,哪裏是給你幫忙喲?”張大爺的表情十分誇張,上半身猛地往後一聳肩,咧著嘴笑著打趣著說道。

其實胡雪峰心裏是知道的,張大爺說這話的目的,是不想讓自己覺得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這段時間,胡雪峰苦思冥想,絞盡腦汁,差點沒忍住打電話向指揮長要人了。可是轉念一想,指揮長日理萬機的,忙得都脫不開身,自己又怎麽好意思再為了這點事情,去給他添麻煩呢?

不過最讓胡雪峰驚訝的是,張大爺居然是這麽深藏不露的一個人,隨隨便便一通電話,就把一直困擾在他心頭的這件事情給解決了。反正無論如何,等這件事情塵埃落定之後,都得想辦法感謝一下張大爺。

但與此同時,胡雪峰又突然覺得很好奇,張大爺這通電話究竟是打給誰的呢?除了鐵路項目的上的現有工人,他又是從哪給自己找來的幫手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胡雪峰忍不住問道:“咦,大爺,你這究竟是動用了哪裏的關係,這麵子也太大了吧!”

是啊,任誰聽見張大爺剛才的那番話,都會忍不住產生這樣的疑問。尤其是那一句,“這個你莫管,我去跟吳指揮長說!”著實是把人的胃口吊足了。

張大爺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打著哈哈說:“嗐,我那有什麽關係喲?我給張善和打了個電話,叫他給你派兩個人過來!嘿,你猜這小兔崽子咋說,他居然跟我說他做不了主!我還不曉得他,整個1#標就數他那站上試驗室的人最多,我這孫娃子別的本事沒冇,交朋友這一塊,還是蠻吃得開的!不過你放心啊,我叫他給你派過來的兩個娃子,那都是我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兒!他要是敢拿那些半吊子來糊弄你,我就直接給他退回去!”

誰能想得到,張大爺為了幫自己渡過難關,竟然不惜拆自己孫子的台呢?他這種無私的奉獻精神,讓胡雪峰的內心充滿了溫度,同時他也在內心深處,感慨著張大爺做人的深度。

就在胡雪峰準備再次感謝張大爺的時候,張樹森卻壓根兒不給胡雪峰說話的機會,一本正經地說:“噯,啥話都沒別說,五湖四海一家親,工地上的,都是親兄弟。這是我們當鐵道兵的時候,流傳下來的一句話。”

稍微頓了頓,張大爺又看了看表,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些什麽,用長輩的口吻說道:“哎喲,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去巡邏了。那個,你現在啊,啥都別幹,趕緊去洗個澡,換身衣裳,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帶你去驗收那兩個試驗員。”

張大爺臨走的時候,胡雪峰還有些依依不舍,就好像是要道別似的,手忙腳亂的把已經拆開的半包煙塞到了張大爺手中,兩人就這麽半推半就的走到了門口,最後張大爺實在是拗不過胡雪峰,就把那半包煙收下了。

目送著張大爺拄著手電筒,燈光一點點地漸行漸遠之後,胡雪峰站在試驗室大門口,看著一望無際的星空,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扭了扭脖子,一陣清脆的骨骼摩擦聲,頓時讓胡雪峰整個工人感覺輕鬆不少,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當胡雪峰再次走進試驗室,整備收拾和清理好實驗器材之後,就去洗澡睡覺。可無意間撇了撇自己身上的衣服,**了幾下鼻子,竟然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臉嫌棄的表情,發出了一聲感歎:“喲……”可是僅僅隻是一秒鍾,他的臉上卻又綻開了天真的笑容,心裏想著,可能這就是指揮長所說的,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