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豁然開朗

關於隧道坍塌的事情就這麽暫時告一段落了,處分結果在三天後得到了公示:**新建鐵路項目1#標段一號拌合站站長胡友林,男,48歲,湖南**縣人。因私自倒賣國家財產,牟取暴利,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現作出如下處分,開除黨籍,撤銷其在中鐵**局內的一切職務,永不錄用,追繳其非法所得收入,並移交司法機關量刑定罪。落款,中鐵**局黨支部,1999年6月5日。

另外指揮長還召集所有標段的站長和技術員,前往項目部開會,會議上針對此次事件做出了一係列的自糾自查自省行動,並宣布由胡雪峰暫時代理1#標一號站拌和站站長職務,以及站點重新施工的戰略調整和部署。

剛接手站長工作的時候,可把胡雪峰給難壞了。一則是工地上缺人手,先前的隧道施工隊因為受傷的緣故,現在還躺在縣城的衛生院養傷,輕傷的還好說,將養幾天就非要返回工地,你攔都攔不住。但是那些傷筋動骨的重症傷員,怎麽著都得養上三個月,再加上康複期至少半年往上,等到那個時候,怕是黃花菜都涼了,非得延誤工期不可;二則是工地試驗員不好招,最初那幾個跟胡雪峰一起在試驗室工作的技術員,都因為參與胡友林事件,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定的處分,被移交到了司法機關接受調查。

不僅如此,工地上的民工也並不好管理,這裏邊有的人是跟胡友林走得比較近的,雖然沒有參與到胡友林事件當中,但是也沒辦法信服一個剛出校門沒多久的大學生擔任站長。雖說修鐵路和隧道的民工都是一個集體,可是出門在外,民工們會自發地組織成一個集體,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活兒一起幹,有事兒一起擔。換做是任何一個單位,都不願輕易服從一個空降過來的,沒有任何資曆和經驗的毛頭小夥子。

即便是李部長坐鎮拌和站,可是這些農民工卻絲毫不給胡雪峰麵子,有時候布置下去的任務,大家夥也都是陰陽怪氣的。明麵上是把工作給你幹了,挑不出來任何毛病,可就是忍不住在說話的時候頂你兩句,讓你下不來台。

胡雪峰知道,眼下是因為李幼卿部長在給他撐腰,工人們不看僧麵看佛麵,工程質量和進度上沒出現什麽問題,所以對於民工們言語上的挑釁,他是能忍就忍了。可是胡雪峰轉念一想,等到一個月後,李部長被調回項目部之後,自己的工作該怎麽開展呢?工人們能否聽從他的調遣?工程質量和項目進度會不會出現問題?隧道能否如期完工?

這一係列問題,都困擾在胡雪峰麵前,讓他有些焦頭爛額。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欲承其重,必受其難。指揮長臨陣換將,欽點他為代理站長,就算是趕鴨子上架,也隻能硬著頭皮頂上去。胡雪峰在滿上泥灰的台階上席地而坐,看著麵前一地的煙頭,心頭百感交集,不禁有些惆悵,準備再點上一支煙的時候,卻發現煙盒已經空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身旁卻突然有人用力蹭了他一下,胡雪峰抬頭朝著那人看過去的時候,那人剛好朝著他遞過來一支香煙。這人是工地上看門的大爺,胡雪峰跟他沒什麽交道,隻是每次進出工地的時候,偶爾會打個招呼。胡雪峰笑著站起身來,雙手接過大爺手裏的煙,略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你在這坐了一下午了,咋了,遇見啥難事兒啦?”看門的大爺試探著問道。說著,那大爺把胡雪峰往旁邊擠了擠,也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的台階上,自顧自地點燃了一根香煙。

胡雪峰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本來想跟大爺倒倒苦水,可是轉念一想,自己當站長的都解決不了,總不能讓一個看門的大爺幫助自己拿主意吧?再者說,要是連看門的大爺都知道自己心裏沒有底氣,那手底下的其他工人不就更加難以管理了嗎?稍微沉默了一會,胡雪峰才訕訕地笑著說:“沒事兒,就是坐著想些事情!”

這話就算是哄鬼,鬼都不信。要是心裏沒點難事兒,誰能大下午地坐在太陽坡裏,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悶煙呢?

可是那大爺卻像是能看透胡雪峰的心思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打氣說:“小夥子,哪個不是從你這個階段過來的呀。我孫娃兒比你還大幾歲,也不見得比你幹得好,他在四號站……”

胡雪峰有些詫異,看著大爺問道:“四號站?”

“對,他現在是四號站的站長……”大爺臉上帶著笑容,說話的時候,把眼神看向遠方,露出一副很欣慰的表情。說完之後,見胡雪峰似乎沒反應過來,又補充著說道:“四號站,張善和!這個小崽子打小就不聽話,也不好好讀書,初中都沒念完,就到工地上來了。要不是指揮長逼著他去考了個證兒,現在還在工地上打炮引兒呢!”

“那他也蠻厲害的,那麽早就出來工作了!”胡雪峰想著張善和的樣子,在指揮長開會的時候見過幾次,很難想象,他是怎麽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的。

“厲害個球,考個證兒考了六回,才勉強考上……唉,都是我把這娃兒耽誤了,要不是怕把我累著了,他也不會那麽早就不讀了,在工地上打炮引兒。”老大爺突然又變得有些傷感起來。

“那,張站長的父母呢?”胡雪峰有些詫異的問道。

“死球了!死了二十多年了,也是修鐵路的,在工地上打炮引兒,炸死的!他爸一死,善和他媽也跑球了,我就一直把他拉扯大。他爸原來給他起名叫山河,我曉得他的用心,但是這小兔崽子脾氣大得很,我怕他惹事情,所以才請人給他改的名字,改成善和,就是希望他能善良待人,和氣相處。其實這娃子沒啥壞心眼兒,你莫要跟他一般見識!”大爺把煙頭夾在手指間,卻一口沒吸,煙頭上掛了很長一溜煙灰。

“沒事兒,都是同事嘛!”胡雪峰連忙回應著說道,他這才想起來,原來大爺所說莫要跟他一般見識,說的是在站長辦公室,指揮長任命他成為代理站長的時候,張善和攛掇和慫恿其他人來搶這個站長的職位。其實這件事情,胡雪峰壓根就沒放在心上,早就已經翻篇兒了,可是現在被大爺提起來,胡雪峰才意識到,張善和之所以想跟自己搶這個站長的位置,估計多半也是放心不下老爺子吧!

“噯,大爺,張善和在四號站,你怎麽沒跟他在一起啊?兩個人在一起,多少還有個照應!”胡雪峰有些納悶地問道,可是這句話問出口之後,胡雪峰立馬就有些後悔了,他生怕大爺會錯了意思,誤會自己要趕他走。

可是大爺卻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一號站離屋裏近點,換班的時候,還能回去種點莊稼。”很顯然,大爺這個笑容別有深意,似乎早就看穿了胡雪峰的擔心。

“其實從胡站長這個事情上,就能看得出來,你是個要幹大事情的人!那麽多人都因為這個事情受到了牽連,為什麽最後是你來當這個站長,你曉得不?”大爺很是玩味地看著胡雪峰,笑著問道。

“啊?”胡雪峰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看門的大爺說話太過於跳躍性了,胡雪峰完全跟不上他的節奏,剛才還在聊他孫子的事情,一下子又扯到自己身上。

“因為你心正,噯,隻有心正了,鐵路才能修得正,你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大爺笑著反問道。

這句話多少讓胡雪峰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想到一個樸素善良的看門大爺,會給予自己這麽高的評價,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隻是憨憨地笑著摸了摸腦袋。大爺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又掏出一支煙遞到胡雪峰麵前。

“有有有!”胡雪峰把剛才接過來的那支煙拿出來,一個勁兒地往後退。邊說著,邊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可是剛點燃香煙吸上一口,就嗆得一陣咳嗽起來,他有些難堪地跟大爺開玩笑說:“這煙真衝!”

大爺也跟著笑了起來,然後一本正經地說:“現在的條件可比我們那個時候強太多了,我們當年修鐵路的時候,在大山裏頭一呆就是大半年,自個帶的旱煙棒子抽完了,就隻能砸吧砸吧煙袋鍋子,等到煙葉子都抽完的時候,隨便摟一把幹樹葉子,也能對付一下子。好家夥,那一口下去,半拉嗓子都跟火燒一樣!”

“大爺,您也當過鐵道兵?”胡雪峰看著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看門大爺,眼睛裏充滿了敬佩的神色,等他從新再打量這個老大爺的時候,這才發現他身上穿著一件完全被洗褪色的,近乎於發白的舊式軍裝,

“那可不,我們是最早的一批鐵道兵,我是65年參加的工作。我們一個村的,一共去了十九個人,隻有我一個人當了班長。那時候可不像現在這樣,什麽都是機械化的東西,打隧道都是用鋼釺子,十字鎬,一寸一寸地鑿出來的,後來又改成打炮引兒,用炸藥和手工風鑽。一把風鑽幾個人輪班上,人停風鑽不能停……”老大爺說到這兒的時候,眼神裏不停地閃爍著光芒,似乎又看見了當年意氣風發的鐵道兵部隊。

鐵道兵部隊,這個響亮的代名詞,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胡雪峰的生命裏,那一代人鋼鐵一般的意誌力,讓胡雪峰為之傾倒和著迷,同時也點燃了他的熱血。似乎之前所有的陰霾和困惑都一掃而空,他覺得在那一瞬間,身體裏充滿了力量,充滿了鬥誌。

“我們老了,不中用了。現在這些機械化的玩意兒,玩不轉咯,就隻能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老大爺意味深長地說道。

堵在胡雪峰心中的巨石,瞬間就土崩瓦解了。老一代的鐵道兵部隊可以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完成一道道不可能完成的任何,眼下條件好起來了,全部都是現代化的半自動設備,他又有什麽資格打退堂鼓呢?一番簡單的談話,讓胡雪峰重新看見了希望,心情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