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走眼了

一百斤重的麻袋從半掛車上掂到肩上,走二十幾步後裝進黑乎乎的車皮裏,如此周而複始,循環往複。看似簡單,實則不然。人均三百袋,每袋一百斤就是三萬斤,十五噸,全靠人力裝卸。光是想想都叫人發怵,就更別說親自去扛了。

陸遠第一趟就渾身冒汗,第二趟氣喘如牛,第三趟雙腿打顫。得虧他身強力壯,又是經常運動,身體素質比大多數同齡人都好,這才能堅持住。要是換成那幾個放他鴿子的同學,隻怕是麻袋剛上肩頭就被壓趴下了。

二狗子和狗剩子真夠意思,哥倆一左一右陪著陸遠,在自己背著麻袋的情況下還伸出手扶著陸遠背上的麻袋。正因為有了這哥倆的幫扶,陸遠才撐過了最難受的時候。

“別走太快,也別太慢,跟我倆一樣就行。”二狗子說。

“眼睛盯著腳下啊,千萬別磕了絆了,腦袋裏啥也別想啊。”狗剩子說。

汗水順著眼角流進眼睛裏有,感覺酸疼酸疼的,腳步不能停下,雙手得托著麻袋,陸遠使勁擠了擠眼睛緩解了一下眼中的酸痛。但沒用多久,汗水又流進了眼裏。

感覺背上的麻袋越來越重,陸遠知道這是自己的體力下降造成的,但他卻不敢減緩腳步,因為他怕一旦慢下來,自己就再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和力氣了。

狗剩子叫他啥也別想,陸遠發現這根本做不到。他的身體正在和重力與疲憊抗衡,而思維似乎成了脫韁的野馬,一會跑到東一會跑到西。

一開始的時候,腦子裏的念頭都是雜亂無章的,後來不知道咋地,陸遠想起了高二春遊時背著把腳扭傷的女同學的往事。那個叫做靜靜的女生身材微胖,背在背上沉甸甸的,可陸遠愣是把她從山頂一直背到山下,又一直送她上了公交車。

“靜靜差不多一百多斤,我背了她那麽長時間也沒覺得有多累,可為啥背這一百斤的玉米卻感覺死沉死沉的呢?”

陸遠試圖用學過的力學原理解釋這個現象,但隨即發現,這純屬白費勁。因為他的物理學得實在是像謎一樣,考試答題時都是靠猜或者蒙的,類似這種超物理現象,實在不是他一個學渣能想明白的。

陸光榮說過,念書是最輕鬆的。以前陸遠對這話嗤之以鼻,可當他背上壓著裝滿玉米的麻袋之後,就覺得這話簡直就是真理,同時也為自己當初沒能塌下心來好好念書而感到懊悔。然而懊悔是沒用的,自己選的路就必須走下去,半途而廢不是陸遠的風格。再說了,他也實在沒別的地方去,隻能繼續想著、懊悔著、累著。

車站貨場的辦公小樓二層,貨場主任辦公室內,嶽慶林親手沏了兩杯茶,分別端給了陸光榮和陳淑慧。陸光榮從沙發上欠起身來連連道謝,陳淑慧則站起身來感激的對嶽慶林說:“嶽大哥,小遠給您添麻煩了,我們這就帶他回家。”

嶽慶林的兒子嶽明和陸遠是同班同學,隻不過嶽明是班長還是年級第一,所以和陸遠的關係也僅限於是同班同學。因為陸遠身強力壯,班裏開家長會,或者舉辦什麽活動之前,嶽明都會叫上陸遠幫著布置教室和會場。嶽慶林見過陸遠幾次,也見過參加家長會的陳淑慧,所以他跟陳淑慧並不陌生,和陸光榮倒是初次見麵。

嶽慶林擺了擺手,示意陸光榮兩口子坐下喝茶。

“按理說呢,我一個外人不該管你們家裏的事,但既然趕上了,我就多問一句,是不是因為陸遠落榜待業?”

陸光榮看看嶽慶林,歎了口氣低下頭不說話。陳淑慧眼圈一紅,沉默片刻之後就把陸遠不願複讀,想去南方打工賺錢供妹妹上大學的事告訴了嶽慶林。

“他嶽叔,小遠他爸也是心疼孩子的,不然哪舍得掏那麽多錢讓他複讀呢。我們家的情況,您大概也清楚。不怪小遠,要怪隻能怪我們這當父母的沒本事。”

嶽慶林擺了擺手說:“誰都不怪。你們當父母的為孩子著想這沒啥錯,換我也得這麽安排。陸遠能替你們著想,能把機會讓給妹妹,這就更沒錯了,所以誰都不怪。”

說著話,嶽慶林掏出煙遞給陸光榮一隻,又親手為他點上。

“咱們是過來人,總想著自己犯過的錯不能讓孩子再犯。可說實話,爹媽說破嘴皮子,不如他自己摔一跤體會深刻。你倆現在把他帶回去,保不齊哪天他又跑了。心野了,你就是用鐵鏈子也拴不住他。不如讓他吃點苦頭受點罪,到時候就明白你們的良苦用心了。這時候再提複讀或者其他的辦法,他就比較容易接受了。你們說呢?”

“這,可這車站上的活太累人了,小遠剛十八呀。”

“你以為他能堅持多久啊。裝車皮這活,一個壯漢都受不了何況是他。放心,我已經叫人看著他了,出不了事。這樣吧,你們也別著急回去,就在這看著。他要是真受不了,我就把他帶到這來,讓他跟你們回去。咋樣?”

“那就麻煩嶽主任了。”陸光榮說。

“老陸,你就別跟我客氣了,喝水喝水。”

“他嶽叔,從這能看見陸遠不?”

“能看個影子,您要實在想看,就搬個椅子坐窗口那看。這時候再心疼也別過去,得等他自己撐不住了才行。”

“你就聽嶽主任的吧。”陸光榮說。

“那我就坐窗口這看。”陳淑慧搬了把椅子坐在了窗口邊。

嶽慶林看了眼手表,他對陸光榮說:“老陸,會下棋不?”

“我這,我這不如您下得好。”陸光榮擺著手說。

“那就是會嘍,殺一盤,就一盤。”

“那行,那您讓著我點兒。”

棋盤擺上,分出紅先黑後,嶽慶林和陸光榮你拱卒我出車(駒),在棋盤上廝殺起來。陳淑慧回頭瞪了一眼陸光榮,可惜陸光榮隻顧著下棋,沒看見自己媳婦的白眼,陳淑慧隻得把目光轉向站台,努力在忙碌的人群中尋找兒子的身影。可是不管她眼睛瞪得多麽大,也始終沒發現陸遠的影子。

其實,陸遠所在的那位置距離辦公小樓並不很遠。此刻,又一袋玉米壓在陸遠背上,陸遠借著麻袋上肩的那股衝勁邁步向對麵的車皮走去,步履穩健,不緊不慢。此時的陸遠已經不像開始那樣難受,似乎背上的麻袋也沒那麽重了。

這感覺和陸遠跑長跑時的“極點”現象很像。當極點出現時,先是呼吸急促,隨後各種難受接踵而來。但隻要堅持過了極點,呼吸就會變得均勻而深長,身上也會感到輕快,不舒適感逐漸消失,現在的陸遠就有這種撐過了極點的感覺。

他已經不再胡思亂想了,腦子裏隻又不斷增加的麻袋數。他一趟一趟往來於火車和半掛車之間,而且他已經不需要二狗子和狗剩子的幫忙了。

嘟!

哨音響起,站台調度喊道:“換班啦!”

陸遠將麻袋碼好之後,走出火車車廂來到站台上,遠遠看見張青山向他招手,便快步走了過去。

“白水,你小子行,沒給哥哥我丟人!來,吃飯!”

鋁製飯盒送到陸遠麵前,裏麵油汪汪的肉餅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引得陸遠的肚子咕咕直叫。顧不得客氣,陸遠抓起肉餅猛地塞進嘴裏。

“哈哈哈,你慢點吃。看噎著了不是,喝口湯。”

不遠處,嶽慶林看著狼吞虎咽的陸遠,心中滿是疑惑。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半了,站台上的調度員已經換了班,那些下班的調度員們,正三三兩兩地去食堂吃夜班飯。

“我看走眼了,這小子竟然一直堅持到現在。他不會真的想在裝卸隊幹下去吧!”

想到這,嶽慶林除了有些驚訝,有些感動之外,還有些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