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均三百袋

當陸遠跟著大家來到貨運站台上的時候,頓時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隻見二十多輛東風半掛、黃河半掛和解放半掛順著貨運站台一側首尾相連,一字排開。所有載重車的邊幫(側護板)均已打開放倒,每輛車廂內的麻袋,都碼得跟一座小山一樣。

貨運站台這裏車多貨多人也多,可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來到這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聽,扯開嗓門喊,不然什麽也聽不清什麽也說不清。

“大家夥兒都聽好嘍!近期縣糧庫陳糧出倉,調運糧企。陳糧運走,新糧運來,任務重時間緊!大家夥兒啊,一是要抓緊時間,按時保量。二是要服從調度指揮,注意安全!張青山,分班組,車皮一到立即開始對裝!”嶽主任大聲喊道。

“噯噯,知道啦!兄弟們都靠過來。老規矩,三人一組自由組合。二狗子、狗剩子,你倆和白水一組!”

三人一組,一組包一輛車,陸遠和王德友(二狗子)、趙福堂(狗剩子)包了一輛位於車隊中間部位的東風半掛車。

二狗子戳了戳車上的麻袋包,隨後問站台調度員:“全是玉米,這一車有多少啊?”

“每輛半掛標定載重四十噸,現在裝了四十五。一袋玉米一百斤,一車多少袋自己算去。”

調度員一邊喊著,一邊在司機遞過來的清單上簽字之後,轉身到下一輛半掛車那清點數量去了。

“看把你給能的,欺負我不會算呢,這有啥難的。一袋一百斤,一噸兩千斤,四十五噸就是,多少斤來著?”二狗子掰著手指算了起來。

“九百袋。”陸遠說到。

“九百袋?咱們三個正好一人三百袋,這活不算太累。”二狗子說。

狗剩子推了二狗子一把,他指了指陸遠。此刻,陸遠根本沒聽二狗子說啥,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遠處被一道柵欄隔開的旅客站台。空曠的站台上有幾個打著手電的人影在晃,雖然離得很遠,但陸遠知道,自己的父母肯定就在那幾個人裏麵。

“瞅啥呢?”

張青山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陸遠肩頭,而陸遠的肩膀卻紋絲未動。

“行啊,身子骨挺壯實,腰杆子有力氣,是幹裝卸工的料兒。別瞅了,肯定是誰家孩子瞞著爹媽想去南邊打工,爹媽來站上找來了,這樣的事見多了。有的逃票混上車,沒走多遠就被乘警查出來,就給擱在就近的車站上,當爹媽的還得去接。這都不算啥,去年是哪個村的來著,二狗子?”

“五裏堡的。”二狗子答道。

“對,那小子為省錢就學鐵道遊擊隊的做派,從半道扒貨車,結果從貨車上掉下來了,那個慘啊,別提了。你說在家待著不好嘛,幹啥非得去大城市,去南邊打工呢。白水,把這身衣裳換上。這幹起活來,你這白汗衫用不了多久就給磨成破網了,這身衣裳結實,趕緊換上換上。”

一件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工作服塞進陸遠手裏,左胸的口袋上麵還印著個鐵路的路徽。

“青山哥,你是站上的職工?”陸遠問。

“我不是啊。哦,你說這衣裳吧。這個不是我的,這是嶽主任穿過的舊工作服,是他讓我給你的。白水,你跟嶽主任啥關係?”

“我不認識他啊。”

“你倆不認識?難道是你表哥三驢子跟嶽主任打了招呼?不可能啊,嶽主任最看不上三驢子那樣的人了。”

“青山哥,你們為啥不去南方打工呢?”

陸遠打了個岔,把張青山的思路從陸遠和嶽主任的關係轉移到了新的話題上。

“我們才不去呢。這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都說南方大城市錢好掙,可也不想想,那地方掙得多花銷也大啊。你想,離家那麽遠,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哪樣不得花錢啊。除非你當倒爺,從南邊倒騰緊俏商品運回來賣,那還能掙大錢。打工其實就跟咱們幹裝卸工一樣就是賣苦力的,就是賺個辛苦錢。掙得是差不多的錢,你說是跑那麽老遠去當苦力劃算,還是在家門口當苦力劃算?”

“當然是在家門口劃算。等等,哥,你是說幹裝卸工能和去南邊打工賺差不多的錢?”

“還能騙你咋地。哥跟你講啊,哥有好幾個親戚、同學都去南邊打工了,他們一個月多的賺六七百,少的賺三四百,也就是這樣,也沒比我們掙得多。”

張青山的話把陸遠驚到了。主要是每個月三四百和六七百這兩個模棱兩可的數據,讓陸遠感到震驚。在絕大多數人每月工資都是大幾十塊錢的年月裏,一個人每月能掙三四百,那得是多麽令人眼饞的事啊,就更別說每月能掙六七百了。難怪會有那麽多人前赴後繼地奔向南方,奔向大城市。

看著傻嗬嗬的陸遠,張青山心裏得意極了,於是掰著手指給陸遠算起了幹裝卸工的收入。

張青山和裝卸隊的其他人並不是鐵路職工,而是車站通過雲水縣城關鎮站前街道辦事處,從周邊幾個被鐵路占了地的村莊裏雇來的臨時工,全稱外委裝卸隊。

裝卸費都是車站通過辦事處和裝卸隊結算,車站隻負責裝卸隊的日常管理和指揮調度。為保證火車準時準點,裝卸隊必須二十四小時待命。因為不是正式職工,待遇差勁得很,好在賺錢多。隻要不懶,像二狗子和狗剩子這樣的,每個月都能賺個四五百塊,趕上活多時間緊的時候還能多掙些。張青山是隊長,雖說也得賣力幹活,但比二狗子他們賺得多,每個月得有個六七百,好的時候能掙到一千出點頭兒。別看不起這幫裝卸工,在那年代,他們是妥妥地高收入階層。

雖然收入高,可也沒多少人願意幹,髒累不說還危險。說白了,外委裝卸隊的人,都是拿身子骨換錢花。想想看,長年累月從事超高強度的重體力勞動,那身子骨能好得了?

但就是這樣的活,也不是誰想幹就能幹上的。因為這個活是專門給被占了地的村民的,算是對他們的另一種補償。所以能到裝卸隊幹活的人,必須得經過生產隊的嚴格審核推薦,街道辦的批準,車站試用合格之後才行。陸遠其實是運氣好鑽了空子,不然就算他想幹這活也沒那個可能。農戶、農田被占,這最關鍵的兩條,陸遠哪條也不占,怎麽可能有機會進入裝卸隊呢。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現在陸遠的腦子裏除了每個月六七百塊之外根本就沒其他的。

“反正現在也走不了,要不就先在裝卸隊?幹了!”

拿定主意後,陸遠問張青山:“大哥,我能在這長幹不?”

“那咋不能,你頂的是三驢子的缺,明天我就找嶽主任把三驢子的名字換成你的。我說句話你可別不愛聽,你表哥三驢子又懶又滑,吃飯一個頂倆,幹活連半個都頂不上,哪個組都不愛要他。大家夥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他偷奸耍滑別人就得多幹,要是耽誤了正點發車,別人就得跟著他一起被站上扣錢。不過我看你身子骨結實,又是個實誠人,應該不會跟三驢子一樣。白水啊,你到裝卸隊,家裏大人舍得?”

“我爸身子骨不好,幹不了重活,家裏全靠我媽撐著。我妹學習好,明年準能考上大學,可這學費生活費啥的一年也不少呢,靠我媽肯定賺不到。我原想到南邊打工的,這不有這個機會嘛,我就來了。我得賺錢給我爸治病,還得供我妹上大學。”

聽了陸遠的話,張青山的麵色更加溫和,就連二狗子和狗剩子也不住地點頭。

“二狗、狗剩,我把白水交給你倆了啊。他剛來,好多不懂的不會的,你倆教教他。剛開始幹活肯定慢,你倆多幫把手。剛多大呀這才,就出來賺錢養家,不容易。”

“知道嘍。”

囑咐完那哥倆,張青山拍了拍陸遠的肩膀,轉身去了別處。

“二狗哥、狗剩哥,給你倆添麻煩了。”

“說啥麻煩不麻煩的,一個鍋裏吃飯的兄弟本來就該互相幫助。以後聽青山的,準沒錯。”二狗子說。

“嗯,沒錯,他從小主意就多。”狗剩子說。

“你們仨是一個村的啊?”陸遠問。

“發小兒,我們哥仨是。你到前栗園村打聽打聽,提起二狗子、狗剩子和狗蛋兒,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狗蛋兒?青山大哥?”陸遠好奇地問。

狗剩子踢了二狗子一腳,說了句:“就你嘴快,看青山怎麽收拾你的。”

嗚!

一列貨運火車緩緩駛進站台,停靠在了貨運站台的另一側。哐當一聲,車廂側門依次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