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信重
從皇甫嵩的府邸出來,秦宜祿的腦瓜子嗡嗡的,就好像是有人用鐵鍬在他後腦拍了一下似的。
成廉和張楊也蔫了,剛剛在漢陽威逼太守和刺史**然無存,仿佛那就是一場幻夢,一下就被打回了喪家之犬的原形了。
秦宜祿當然很清楚的知道宦官與黨人的勢同水火,若非如此也輪不著他一個區區曲長名揚天下,可是這對抗激烈到這個地步,卻是讓他真的想不到的了。
僅僅因為郭勝做了監軍使者,所以這前線軍隊就隻能輸,不能贏了麽?
涼州地區,乃至關中地區的百姓,以及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在他們眼裏又到底是什麽東西?
說真的他還真對那將他往死路上逼的皇甫嵩有些恨不起來,至少人家占了個坦誠,如果易地而處,他也一樣會以大局為重,送自己這樣的不速之客去死的。
但易地而處,如果為了大局犧牲的是自己,那自然也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情了。
好一會兒,秦宜祿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感慨道:“劉宏固然是獨夫民賊,宦官也都是一群混賬王八蛋,但是黨人,恐怕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啊。”
“大哥,如今,咱們還能怎麽辦呢?”
“還能怎麽辦呢?人家皇甫公的這個安排其實就算是挺好的了,廉縣以北的那片沿河平原,咱們來的時候也不是沒看到,確實是水草豐美,適合牧馬放羊的好地方,咱爺們都是好漢子,鮮卑人,匈奴人都打過,自然不懼那山中的羌賊,我看也沒什麽可挑剔的了,你們都留下吧,甭管有家的還是沒家的,都留下吧,以後就做個涼州人士,也挺好,也莫要再說什麽玄牝義從了,徒惹人笑,料來憑皇甫嵩的能量也護得住你們,以後若有戰事,就跟著他,也未必不能建功立業。”
“那大哥您呢?”
“我啊,我就走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怎麽說我也是揚名天下,不過若是就我自己一個人,去金城可能就沒意思了,走一步算一步吧,那張儉不也一直活的好好的麽?憑我的本事名氣,也沒有那麽容易就死。”
“兄長,您若是沒有了兄弟們的護持,隨便一個小吏都能以反賊之名拿您,難道還能指望任何一個縣吏,都能深明大義麽?況且此地可是涼州啊,盜賊遍地,人人如狼,更有羌人時時刻刻的作亂,便是尋常遇到二三盜匪,你又安能留下性命?”
秦宜祿聞言笑著打斷道:“好了,你們也不必為我擔心,我這人命硬著呢,一個人,我目標也小,哪還不能苟全一條性命呢?”
“另外說一些我從來沒跟你們說過的,其實局勢在我看來也沒那麽糟,至多再有三年,黨錮之禍一定會解除的,黨人一定會贏了宦官,到那個時候不管是張儉還是我自然可以平安歸來,帶著這份名望,說不定還能直接當上大官呢。”
“所以啊,你們倆叫我一聲兄長,我也托付你們一點事兒。”
“兄長您說。”
“三年時間,代我照顧好你們的嫂子,我倆這剛成婚,誰知我就攤上了這樣的事,她跟著我也沒過什麽好日子,她人長得漂亮,三年內你們替我看好了莫讓旁人欺負了她,而若是我沒能躲得過這三年死了……那就幫我給她找個好人家吧。”
“兄長!!”
“好了,莫要做小兒小女姿態,此事就這麽定了,今晚咱們共醉一場,明日之後你們就領著鄉親們去廉縣定居下來,以後好好過日子就是了,不管怎麽說,皇甫公確實給咱們找了個能放牧的地方,我也不算是負了鄉親們。”
說完,卻是哈哈大笑,不再理他們了,回去後也是四處張羅著搞酒搞肉,說是要慶祝大家夥終於有了新的安家之處,順便給自己踐個行。
結果一晚上,大家的表情都很沮喪和愁苦,就他自己一個人樂嗬嗬的跟個招財貓似的,喝得也最多,一個人喝了差不多有半壇,光廁所就去了八趟,躺回帳篷裏的時候醉得已經跟王八蛋似的了,但臉上的神情卻是依然在笑的。
因為醉得太厲害了,第二天他醒的時候已經都日曬三竿了,是渴醒的。
結果一睜眼,帳篷裏全部的生活用品全都沒有了,想喝一口水都找不著。
“夫人?夫人?人呢?水呢?”
秦宜祿一臉懵逼的起床,他實在是太渴了,就尋思出門找找,結果就發現,外邊所有的帳篷居然全都已經被收起來了,所有的行李都已經打包裝上了車,男女老少們也都已經整裝待發了。
“呀,夫君,你醒了啊,大家還生怕收拾得太大聲,吵到你呢。”
說著,杜萍直接遞上了一個水袋。
秦宜祿擰開了水袋咕咚咚一頓灌,之後詫異地道:“你們這就打算要搬家了麽?也是,安平畢竟是北地郡的郡治,這麽多人也不方便。”
說完,就聽成廉在遠處特別大嗓門地漢道:“大哥,昨天您睡著之後各屯的長者們聚在一起議了一下,都決定不去廉縣了,你去哪,我們大家夥就去哪。”
“哈?”
秦宜祿一懵,轉而惱火地道:“你開什麽玩笑,這男女老少的,四五千人跟著我上哪去?哪是這麽容易就找得到牧馬之地的?”
一名秦宜祿認識的同屯的,論輩分秦宜祿好像應該叫他二叔爺的老者聞言上前道:“找不到牧馬之地,大家夥大不了就學著種地,沒什麽大不了的,廉縣本來也不算是什麽太好的地方,還要和羌胡混居,壯節,都是鄉親父老,你不是要拋棄大家夥吧?”
“二叔爺您這是說得哪的話,我如今是負罪之人,走到哪不被嫌棄?如何就是我要拋棄大家,是我害怕連累了大家啊。”
“壯節你此言差矣,咱們這些人都是並北人,是朝廷要撤屯,我們才追隨於你的,就是因為大家不想寄人籬下,又信得過你,才指望你帶領咱們大家找一條活路,你不在,大夥的活路在哪呢?廉縣就是活路了麽?”
“咱們都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又沒有你這般有能耐有本事的人帶領,那廉縣大家夥住的就踏實麽?皇甫公會庇護我們麽?我們也不認識他啊,又憑什麽相信他呢?至於朝廷,嗬嗬。”
“我聽說涼州的百姓已經都不信任朝廷了,因為朝廷總是商議要放棄涼州,那咱們並北的百姓呢?說到底朝廷終究是還沒放棄涼州的不是?但朝廷可是切切實實的已經放棄並北了啊!”
“我們也不信任朝廷,皇甫嵩,我們也不認識,我老頭子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所以老頭子隻信任你,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鄉親們都是一樣的想法,你要當反賊,大家夥陪你一塊當就是了啊。”
秦宜祿慚愧道:“你們信賴於我,我固然感激,可是如今,這天下之大,我自己也不知還能去哪裏了,跟著我,說不定我隻能帶你們走一條死路。”
“如何就能說是死路呢?就比如那個蓋勳,他不是也承諾了可以收留咱們了麽?大不了大家夥就去敦煌投奔他們蓋家麽,再說敦煌若不是個好地方,退一萬步,大家陪你出塞還不行麽?
大丈夫頂天立地,手中有刀,**有馬,身後有袍澤弟兄,隻要咱們萬眾一心,我就不信咱們活不下來!”
“說得好!”
另一名胡須已經花白,但騎在馬上,依然手持弓箭的老翁策馬而出,衝著秦宜祿抱拳道:“老朽姓張,單名一個醜字,今年已經七十有四了,然而骨頭雖老,依然可以上陣殺人,最壞無非也就是一死,咱們並北的兒郎從來都是死中求活,什麽時候又怕過賭命廝殺了?既然都是賭命,這條性命不壓在你這個同鄉俊彥的身上,反而壓給那個我根本就不認識也沒聽說過的皇甫嵩的身上,這是什麽道理?怎麽,壯節嫌吾等老朽都是累贅麽?”
說罷,這老頭卻是一聲大喝,然後張弓開箭,乓的一箭射出,正中遠處的一根木栓,惹得一眾鄉親們齊聲叫好。
俄爾少卿,秦宜祿的身旁又是乓的一聲傳來,木樁上又多了一支箭矢,卻是杜萍也跟著射出一箭,昂聲道:“夫君,咱們並北的女子也是能戰的,甚至未必就比那些內郡的正經兵卒差了,你為何非要拋棄我們?”
張楊不失時機的翻身下馬,單腿跪拜道:“張楊今日願拜秦公為主,乞為部曲,誓死相隨,還望明公不棄,領我活路。”
說完,其他的成年男子也紛紛有樣學樣,齊聲道:“乞為部曲,誓死相隨!”
說完,成廉還給自己加戲道:“大哥,咱們玄牝義從才剛剛成立,弟兄們還指望著你帶領大家再行威風之事呢,就這麽散了,多可惜啊。”
秦宜祿也是心中感動,熱淚奪眶而出,連忙上前將張楊給攙扶了起來,道:“部曲之論,休要再提,明公之稱,萬不敢當,這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的,爾等皆是我的袍澤弟兄,承蒙各位鄉親父老信重,今日起,爾等父母即是我父母,爾等弟兄即是我弟兄,爾妻我嫂,爾子我侄,生死與共,福禍同當,他日我秦宜祿若有背棄諸位兄弟,天人共鑒,必死於萬刀之下。”
說罷,鄭而重之的朝眾人一禮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