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認知與事實

小城人跡罕至的巷尾,不時飄來一陣烤串香,自從氣候惡化以來,這種露天路邊攤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快絕跡了,除非一些格外偏僻的地帶。

擦幹淨嘴角的紅油,孫盈盈不忘再次壓低帽簷,提著一個快餐盒三兩步跨回車上。安集此時早已饑腸轆轆,卻仍然窩在副駕駛不敢下來,他始終覺得街角的交通攝像頭轉來轉去都在朝向自己。

兩天之前,剛從哈爾濱離開時他還沒這麽神經質,直到昨夜在某個高速路閘口,兩名荷槍實彈的巡警把安集按在引擎蓋上,這小子差點沒把尿嚇出來,他哪裏見過這場麵?

其實這倆巡警正在處理另外一樁案件,然而例行查車時安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這當然引起了巡警注意。要不是孫盈盈臨場編了個理由,趕緊把哆哆嗦嗦的安集拉開,恐怕之後也很難收場。除此之外,也多虧她提早準備有兩副矽膠麵具,外加夜深光照不好,否則二人現在估計已經被移交到了安委會總部。

經曆此事之後,安集也愈發覺得孫盈盈這姑娘不簡單,除了佩服她的臨危不亂,心底也開始產生一些懷疑,自己究竟該不該相信她的話。

“對了,我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安集停下筷子猛地轉過頭:“弗雷格利綜合征到底是什麽病?沒想到你對這方麵還有研究。”

“什麽綜合征?”孫盈盈被問得一愣,壓根不記得自己說過類似的話。

“就是昨晚,你跟警察解釋的時候,說我得了那種怪病。”

姑娘翻了個白眼,似乎想起了什麽:“鬼知道是什麽病,或許是以前偶然聽到過,也有可能是臨時瞎編的名字…”

這次輪到安集發愣了,他嚼著合成烤香腸,卻隻沉默了不到半分鍾,話匣子再次打開。

“對了,關於當年互換身份這事,一開始你們姐妹倆不是商量好了讓你去參加折躍計劃嗎,怎麽後來變成了她?”

說著,他忍不住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該不會,這些事也是你臨時編給我聽的吧?”

“吃飯都堵不住嘴?愛信就信,不信拉倒。”

一腳油門,餐盒裏的湯汁濺得安集滿領口都是,這次他算是徹底閉嘴了。

這姑娘的脾氣就像她的身世一樣,讓人完全摸不清,渾身上下都充滿謎團。但安集當然清楚,自己暫時沒有別的路可以走,至少在安委會撤銷通緝之前,也隻好跟著她溜達。

當孫盈盈道出姐妹倆與德羅巴的關係之後,安集就始終抱著懷疑,他現在之所以沒有急著去投案自首,當然不是信任孫盈盈,而是相信冀嬌前天傳達的最後一條訊息。他很清楚阿爾伯特和龐泰的判斷絕不會對自己不利,或許現在的確沒到正麵與安委會對證的時機。

入夜,車輛緩緩停在郊區一個廢品回收站附近,孫盈盈關閉車燈,從貨箱裏取出兩條厚棉被。在車裏休息對她來說倒是家常便飯,而安集也隻能咬著牙勉強對付一晚。

回收站的碾軋機沒過多久便停止工作,無人機操作員紛紛散班離線,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靜謐,駕駛室裏隻偶爾傳來安集來回翻身的響動。

“坐了兩天的車,你不困的嗎?”

“抱歉吵到你,我確實困,但還是睡不著。”

片刻沉寂,孫盈盈罕見地用很輕柔的語氣道了個歉:“對不起,我本來是為了讓你信任,所以才把這些事情告訴你,沒想到反而讓你產生了抵觸情緒。”

“你沒必要道歉的,我隻是覺得自己始終有什麽很重要的事尚未發覺,這種蒙在鼓裏的感受,不清楚你有沒有體會。”安集立刻寬慰道:“我其實對呼吸組織現在沒什麽成見了,畢竟阿爾伯特曾經也是為了做一些公義之事才加入其中,青年人的熱忱都是如此。但對於德羅巴的背叛,以及他當年那些恐怖分子行徑,我覺得大多數知情者都不會輕易釋懷。”

“也對,德羅巴對你們來說,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恐怖分子頭頭,其實那年事發之後,我也抑鬱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度懷疑自己這些年有沒有成為他的幫凶。”

孫盈盈說到這兒忽然轉過頭去:“但你也知道,我和瑩瑩從九歲起就離開了親生父母,德羅巴可以說是我們姐妹二人的養父,而且還是我們自願依附在他身邊的。3.16事件讓我們始終淹沒在認賊作父的陰影裏,比起阿爾伯特來說,我們更希望挖掘出某些陰謀家背後的真相,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德羅巴編織的謊言,我們…”

“好了,我知道,你們是不得不去相信。”安集長歎一口氣,接著問道:“那這些年來,德羅巴有什麽成果呢?退一萬步講,就算真有什麽蛛絲馬跡,難道就為了挖掘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謂陰謀,他就非要冒著那麽多人的生命安全去做?”

“也許現在無論說什麽,你都覺得這是在替德羅巴洗白,所以我才要帶你去見他,讓他親自給你解釋,這些年他究竟做了些什麽,以及展示一些你所謂的成果。”

此時安集忽然掀開棉被,像是意識到什麽事。

“我就說你怎麽千裏迢迢跑過來‘搭救’我,這才認識不到三個月,你一直都以妹妹的身份出現,咱們從來也沒什麽同窗經曆,搞了半天,這次是德羅巴讓你來抓我的?”

“不用說得那麽難聽,我們並無惡意,也是希望你不要給別人利用。你想想,如果前天你真被帶去安委會,在你無法自證的情況下給你坐實一個罪名,到時候指望誰去救你?”孫盈盈攤開手表示自己其實很真誠,但安集此時情緒上頭,似乎聽不進什麽解釋。

“你們不是恐怖組織嗎,要抓人還費這些周折幹什麽?搞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再編些有的沒的故事,這和安委會那些欲蓋彌彰的官員有什麽兩樣?”他說著就提起背包準備打開車門:“這樣子真不如早點去自首,大不了被冤枉也有機會戴罪立功,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亂子越來越大。”

哢嚓聲從窗口傳出,孫盈盈反鎖了車門,二人四目相對片刻,安集率先敗下陣來。他剛才還覺得,呼吸組織是怕打草驚蛇,所以不願意大費周章來抓自己。現在想來,一個強勢的姑娘就完全能把自己治得死死的,殺雞焉用牛刀。

“如果沒猜錯,接下來的路程,我應該是要被你綁起來吧?”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強行帶你走的意思,是去是留悉聽尊便。隻是在你決意回去自首前,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別告訴我你又打算講一些洗白德羅巴的故事,現在我什麽都不想去相信,除了兩眼可見的數字和代碼。”

“本來打算帶你去見的,這方麵我不太擅長,但瑩瑩應該能給你提供足以信服的數據。”孫盈盈此時鬆開了車門鎖:“無論你相信與否,其實就隻有簡單兩句話,聽完你就能走。”

說著,她果然開始替安集收拾東西,並直接把他的背包遞還到手上。

“其一是媒塔集團有個計劃了超過三十年的大陰謀,可能會涉及到數千萬人。”

“如果說的依舊是信息竊密這方麵的事,我沒興趣聽,總比害人性命強得多。”安集說著把車門拉開一道縫,寒冷的夜風猛的灌進車裏,他又立刻把門合上。

“其二呢?”

“第二件事,我也不確定告訴你合不合適,因為德羅巴也不敢確定事情真假。”

“別扯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希望是我現在想聽到的事。”

沉默片刻,孫瑩瑩接下來說的話,驚出了安集一身冷汗。

“源點病毒擴散的始作俑者,可能真的是你。”

又是長久的寂靜,這次安集並沒有急著拉開車門。但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說,這種玩笑一點都沒意思,簡直荒謬至極。

“全世界現在都沒弄清楚狀況,你說這東西是我一個人搞出來的?我要是有這能耐…”

“你急什麽?我們可沒說是你製造了病毒,但從三天前上海那邊得來的分析結果來看,病毒的幾次爆發都和你做的那個模型關聯很大。不僅如此,瑩瑩的這個結論也很快得到了德羅巴的證實,至於他是從哪裏搞來的情報,我覺得可信度不亞於安委會。”

“等等,你能具體說一下嗎,為什麽一個計算隕石紋路排布的模型…”

“打住!這你最好親自問瑩瑩,我能懂個一知半解就很費勁了。”

“你現在應該能聯係上她吧,我現在就想找她問清楚!”安集聳了聳肩,依然表示費解:“從這個破病毒蔓延之後,好像所有事情都開始亂套,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點什麽…”

“抱歉,我的任務是帶你去見他們,隻要你願意跟著一起走,到時候慢慢問唄。”孫盈盈說完俏皮一笑,似乎知道該如何拿捏安集了。

果然,一直到深夜,安集仍然沒有動身的意思。這小子戴上AR眼鏡不停敲擊著虛擬鍵盤,盡管一個哈欠接一個,卻也沒打算休息,孫盈盈臨睡前還不忘挖苦兩句。

“怎麽?想通啦?”

“外麵冷,我…我等白天再走。”

“哼哼,死鴨子嘴硬。我就先睡了,明天還開車趕路,困死了…”

“辛苦了,謝謝。”

淩晨時分,天色微明。一陣鈴聲叫醒了熟睡的孫盈盈,但這並不是她設定的鬧鍾,而是一則定時留言。

還沒來得及閱讀內容,餘光裏的一幕頓時讓她困意全無,蓋在副駕駛的棉被已然癟塌下去,這小子居然半夜自己溜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我希望自己去尋找真相,如果屬實,我之後會主動去找你們的。’

“這個砍腦殼的…”孫盈盈叫罵兩句,舉目四顧一番,也隻好靠在座椅上苦笑。

……

縣城主幹道,幾家早餐鋪子門口的送餐無人機往來穿梭,安集幾番打消了去吃早點的想法,猶豫很久也沒能向路邊那輛警車靠近半步。

他從沒想過,自首居然是這樣一種折磨人的事。如果是昨天,他可能還會鼓起勇氣走上去,但自從孫盈盈告訴他那個消息之後,重重的負罪感讓他此刻舉步維艱。

如果事情屬實,自己豈不是成為貨真價實的恐怖分子了?

一直到警車開走,安集還忍不住追了兩步,最終還是抓著頭發原地蹲下歎氣。

中午時分,他總算給自己打足了氣,去公共廁所撕下了矽膠麵具,心想很快應該就會有攝像頭識別到自己,既然不敢主動自首,等別人來抓就好。

殊不知這反倒成了他做過最後悔的決定,上街之後不僅舉止變得更加畏縮,心裏更是每時每刻都處在等待的煎熬之中,也沒膽子去人群眾多的餐飲區。

直到實在忍不住腹中饑渴,這才找到街角一家人跡罕至的小吃攤。

好巧不巧,路邊立體投影正在播放關於北卡羅萊納大停擺的新聞,當他看得出神,畫麵卻猛然切到事件嫌疑人通緝名單上。

他沒膽子再吃下去,立刻戴上兜帽朝著更逼仄的小巷走去。此時安集心裏隻有後悔二字,阿爾伯特當年的經曆讓他意識到,就算現在跑去自首,也並不一定能獲知實情。甚至在坐實罪名後,也不清楚能否有機會參與病毒的解密,這是安集絕對無法接受的。

但現在後悔似乎有點晚,因為兩架巡邏無人機已經開始靠近,隨著步伐加快,無人機旋翼的蜂鳴聲也逐漸拉近,他漸漸被逼到死角。

聯想到孫盈盈昨晚那番話,安集察覺到大事不妙,如果早點跑去自首,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被帶去安委會審問。但要是落入媒塔公司手裏,真就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麽了。

從小沒有經過長跑訓練的安集很快開始喘不過氣,就在他打算放棄時,摩托引擎的呼嘯響徹巷尾。安集隻感覺到有很大的力氣把自己提上後座,隨後隻剩下一陣暈頭轉向的記憶。

片刻後,摩托繞出巷子,更多無人機從四麵八方飛來,那輛硬派皮卡忽然猛衝過來橫在路中間,這時候安集才知道,是救星來了。

車尾擋板展開出折疊的斜坡,摩托與皮卡一前一後以八十公裏的時速靜止下來。

等到連人帶車滑進貨箱,安集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他還沒來得及吐,整個人卻直接從天窗被塞進副駕駛。此時孫盈盈也摘下頭盔,坐回方向盤前關閉了自動駕駛,並在貨箱裏翻出一個鍋蓋形狀的鐵疙瘩,順手丟給了安集。

安集抱著這玩意兒,正有一大堆問題,孫盈盈雖然不想讓他開口,卻也全神貫注於駕駛,沒工夫打斷他的發問。

“咳咳…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這又是什麽東西?”安集喘著氣看了一眼後視鏡,再次驚呼:“那些無人機還在追!這種型號怎麽不像是警用的?”

“這是瑩瑩做的東西,到現在還沒用過,你試試?”

“但我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麽用…誒?等等,這東西應該能發射電磁脈衝束?”安集立刻反應過來:“知道了,應該是個EMC炸彈!”

他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麽孫盈盈要手動駕駛一輛機械傳動的老式皮卡,這東西雖然威力大,但是由於體積原因難以定向約束磁力場,所以是個無差別電磁攻擊武器。

“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就別廢話了,先甩開這些玩意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