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盈和瑩(追憶之五)
‘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麽?’
這自然是無數人童年時期被多次問到的話題,但對於盈盈和瑩瑩來說,姐妹倆思考更多的其實是:自己怎樣才能早點離開這大山深處。
因為隻有擺脫群山,才可能真正有機會去考慮想做什麽或者能夠做些什麽。
從2043年起,媾連整個涼山地區的西南高鐵線路趨於完善,但對於某些特殊村落,比如馬桑坪和附近的白塔村等地卻似乎被遺忘。
並不是難度因素,基建技術在這個年代早已能無視大多數天塹,但出於一些人文原因,當地官員為了力保少數民族純正特色和部分非遺文化,在推出多項福利舉措未果後,順應文旅局倡議,出台了一係列‘民俗休養’手段,試圖打造一個原始生態未經破壞的世外桃源。
換句話說,某些村寨仍然將於大山環抱之中生息。
留在山裏的老人對此並無意見,它們也認為村子裏必須留有足夠的年輕人去繼承一些東西,似乎覺得這種‘不被打擾’的狀態能促使各種承襲百年的民俗繼續流傳。
誠然,一開始的效果還不錯,在VR線上旅遊的帶動下,文旅業迎來一波小熱潮。然而與當時大行其道的AR項目相比,沒有實地交互,人們的專注力當然不可能始終駐留與此。
隨著時間稍長,傳統民俗內核沒能真正走出去複生,這種探索熱度也隻保留了不到數年,盡管後來這些地區也貫通了各條交通幹道,然而存於意識中的枷鎖卻遲遲未被打開,村民們非但沒有吃到紅利,反而被主動的阻塞觀念遺棄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舊時代裏。
直到六十年代初,火星大探索讓西昌周邊地區重新迎來一波煥發新生的機會,發射中心擴建不僅帶來工作機會和財富,這些臨近村落也希望能從傾斜的資源裏分得更多利益。一些聞所未聞的技術、概念、詞匯,漸漸耳濡目染村寨裏的所有人,包括八旬老者和初生的稚童,談論火箭發射成了時興的話題。
盡管氣候早開始惡化,不過在超荷工程剛開始實施的年月,縣城周邊也還沒有漫天煙塵,西南大山深處的這些角落依然能見到碧水藍天。
三月,海子山麓盛開著金盞菊和櫻桃花,五歲的姐妹二人急匆匆從網絡教學點趕往家中,想對父母宣布一個好消息,同時也希望獲得一個批準。
山風淩冽,河水湍流,手挽手狂奔的小姑娘大口喘氣興致高昂。但離家老遠,卻早已能聽見熟悉的爭吵和摔打聲。
聲音隨著二人進屋戛然而止,家裏除了這一片狼藉,還有父親青筋暴起的怒容和母親的啜泣。懂事的女孩們沉默著幫忙收拾滿地殘渣,一直到幾小時後的晚飯時分,姐姐才敢開口。
稚嫩的小手從口袋裏摸出兩張卡紙,這是姐妹二人在航天奧數競賽裏獲得的特等獎:西昌發射中心控製室特殊參觀券。
但盈盈還沒說完,父親的注意力卻被姐妹倆一身新衣吸引,這仍是比賽獎品之一:印有新型運載火箭圖案的外套,很顯然他臉上寫滿了厭惡情緒。
“去什麽?有啥好看的,放假就給我老實待家裏。”
門票被隨手撕成兩半,妹妹當場失聲哭了出來,盈盈噙著淚把票撿回手裏,默不作聲帶著妹妹回到臥室,二人相擁而泣。
關於父親生氣的原因,姐妹從來都捉摸不透,也許就隻是因為今天換下了傳統服飾,那種帶著大襟和紅黑刺繡的袍子,哪怕沒有遊客或記者來訪,這依然是民俗示範村的象征。
就算是在假期,比起整日抱著平板電腦聽網課,母親也更希望一雙女兒能從自己手上繼承刺繡和月琴,或者像其他同齡的彝族女孩一樣,習得幾曲高亢嘹亮的山歌。
不過父母可從來沒問過,她們究竟喜不喜歡。無論二人的學習成績多麽優秀,似乎都勾不起他們的興趣。
其實發射中心距離村子不到百公裏,若是平時也就並不重要,但兩天後的大型綜合補給任務會有新型火箭首次發射,火箭的設計師團隊還安排了一場科普演講。如果父親堅決不允許,姐妹倆也就隻能被鎖在家裏看直播。
當然,二人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門票被連夜粘好,看來做好了偷溜的打算。
盡管隻有五六歲的年紀,這卻並不是她倆頭一回偷偷出門。由於無法獨自購票,來到西昌之後,通常隻能在路邊搭乘貨車去往五十多公裏外的向家溝再次轉車,不同的是,這次有講解員迎接至發射中心內部。
那天讓人難以忘懷的不止旅程,也不止火箭的壯觀與對科學向往的啟蒙,她們在發射中心居然真的見到了設計師們,同時也從其中一個慈祥老頭子口中得知了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關於折躍計劃。
二人那時候還不太清楚,自己距離‘天才’的道路有多遙遠。
在元網絡逐漸普及並取代老舊數據網絡後,VR課堂徹底淘汰麵授課,對於絕大多數適齡兒童來說,基礎教育資源差距幾乎可以忽略,當然這僅僅是基礎教育。
環境的迥異加之無窮好奇心,讓她們很早便能意識到差距,這是多少刻苦都無法彌補的,除非真的有機會從這個地方跳脫出去。
直到兩年後,偷偷報名的折躍生海選考試結束,姐妹倆幾乎是麵如死灰地提交了答卷。
其實折躍計劃原本沒有這種麵向全社會的初試海選,這隻是一次公關讚助活動,所以試題也並不複雜。饒是如此,二人的成績距離及格線還是差一截,而全球能達到及格線的孩子也隻有不到百人。
但根據計劃內容,第一期折躍生隻有不到十個名額,原則上寧缺毋濫,這意味著那些從出生後就擁有最優教育環境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待選者。
絕望偶爾會伴隨希望,誰都沒想到,這次考試被爆出名額競購黑幕,一群象征未來的孩子勾起了各大企業明爭暗鬥。除了一些堪比‘賣身’的合同之外,暗網上甚至一度把名額價格炒到上千萬美元,主辦方為平息風波,隻能宣布所有成績無效,肅清環境後次年再試。
而在第二年的海選活動裏,姐妹二人都抓住了唯一機會,擦著及格線進入麵試。但同樣的,有了去年的試題經驗,全網出現各種所謂的‘折躍選拔’補習班,而這次達到複試資格的孩子超過了七百人,競爭強度可想而知。
去往成都試場前夕,母親給姐妹二人縫製了兩套傳統刺繡錦衣,似乎抱著某種其他期待。據她說早些年的政策優待不同,各種考試裏都會有加分項,也不知如今是否依舊。
結果其實顯而易見,二人在一眾天才之中顯得毫無優勢,麵試環節裏很快被刷下來,根本沒資格拿到第二輪選拔機會。但讓人意外的是,盡管姐妹倆的少數民族身份沒得到加分,卻吸引了大批媒體目光,人們開始關注這一對從大山深處飛出的‘金鳳凰’。
隨著曝光率逐步攀升,以及在去年那場名額競購風波之後,人們對於教育公平的呼籲,事情似乎出現新的轉機。姐妹倆的求學故事和所處村落吸引大量記者,人們感慨於二人成長環境,一些教育基金會和民間組織開始為她們爭取附加名額。
不過折躍計劃畢竟有其特殊性,硬性選拔指標是計劃的基石之一,最終主辦方迫於輿論,也隻答應留出一個備選方案:讓姐妹倆參加為期一年的預科培訓,並略微放寬年齡限製,如果能在一年後的最終考核裏合格,就發放一個額外入選資格。
盡管結果變成了姐妹倆之間的競爭,但合格指標仍未降低,二人必須在這短短一年之內加倍努力追趕,才有可能拿到屬於天才的通行證。
一年裏的挑燈夜讀自不必多言,但就在二人都以為事情正按照理想情況進展時,卻無意間從家中得知一個令人驚異的消息,父母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協議離婚了,而父親也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再次閃婚,然後淨身出戶。
其實從二人參加預科班培訓後,盈盈就以及察覺到父親的一些反常行為,當初姐妹還以為他隻是被突如其來的社會關注衝昏頭腦,直到從母親口中得知,家裏周期性地多出一堆莫名債務和巨額財富,似乎從一開始就有人做好了盤算。
哪怕沒有任何明麵上的協議,姐妹倆也未見到什麽奇怪合同,但總會有人能找出法律漏洞,把人當作商品來回讓渡。父親應該是早已打算將一雙女兒賣給資本,隻是沒人想到事情來得如此之快,這一切甚至早於姐妹倆正式入選。
還未真正踏出山溝,姐妹卻見識到外麵世界可怕的陰暗,不過這仍然阻擋不了內心裏那股至始至終的渴求。為了徹底擺脫任人擺布的命運,不滿十歲的兩位姑娘製定了一個計劃。
但這個計劃不僅需要資金支持,更離不開長期保護,畢竟她倆都隻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二人嚐試在網上匿名尋求幫助,而一個男人伸出的援手,將徹底改變姐妹倆的命運。
德羅巴當然清楚,孩子心裏那些單純的幻想,以及她們為此付出的勇氣。與其說這是一場長達多年的相互利用,不如形容為新的家庭,隻不過姐妹倆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男人將會在多年後變成一個恐怖組織首領。
姐妹並不精通法律條文,所以才想出假死和身份替換的方式,破壞父親與他背後那些勢力簽訂的種種協議。其實德羅巴如果真願意給予幫助,本可以利用輿論和一係列官司讓這一切回歸正規,但他同樣出於自己的目的並沒有選擇這樣做。
孫盈盈的假死計劃原本並不完善,而在德羅巴的幫助下,這一切進展得天衣無縫。他甚至願意自掏腰包,為姐妹倆其中一人安裝一套腦機接口,畢竟她們隻有唯一的入選名額。
最終的問題出現了,誰去做這個計劃的犧牲者?
原本的競爭,此刻變成了主動選擇。
從牙牙學語開始,姐姐似乎天生開朗,像正午的陽光一樣熱愛著周遭一切。而妹妹則溫潤如玉,若不仔細感受,很可能錯過她散發出的瑩瑩光澤。
和大多數姐妹一樣,曾幾何時,二人也相互許下永世不離的天真諾言。孩子畢竟是孩子,不會意識到某些選擇在重要時刻裏的分量。
德羅巴也沒想到,是孫瑩瑩最先站出來,表示自己可以讓出這個名額。
但某些變故之後,計劃角色再次發生了對調。
……
雷雨之夜,姑娘偷偷從談判桌角落溜走,耳邊是父親和一群投資者的歡笑,稚嫩的指間是新染的鮮紅印泥。
鞋子和外套被丟進濤濤河水,嬌小身影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家的方向,隨後登上一輛越野車,於閃電明滅之間消失在道路盡頭。
此後的十多年,盈盈一直在德羅巴身邊長大,妹妹也利用每天四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通過一款名為FF39雙端網絡遊戲按時聯絡姐姐並給她補課,這當然是計劃最初就說好的。無論誰入選計劃,都必須騰出時間把學到的知識傳授給另一人。
當然,這情況也隻持續了數年就被迫中段,畢竟課程安排是無法複製的,這幾年來無論自己怎麽努力,也隻勉強學到了妹妹最初半學期掌握的內容。孫盈盈最終隻能承認當年的天真,機會犧牲掉就不再可能彌補回來。
當然,她也曾羨慕,卻從不後悔。
因為自己從那個雨夜,從登上德羅巴的越野車時,便已經達成最初的夢想。
而且這些年的經曆是任何知識換不來的,德羅巴帶她看到了一些野心家的秘密,以及潛藏在世界暗處的某個巨大陰謀。
3.16事件後,誰也想不到當初那個幼稚的身份互換將會再次重演。
妹妹從畢業典禮後的消失,隻是另一個計劃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