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呼吸

張南門並未想到,衝壓式聚變引擎①真能在二十年內開發出來,那段攜手衝擊最前沿科技的歲月裏,二人的通力合作還曆曆在目。

然而如今斯人已逝。

吳越並沒能看到世界上第一座通用式聚變核電站的建立,更不可能參加今天這場盛會,隻在席位上留下一份黑白色的全息投影,他在2081年突發腦溢血病逝,享年75歲。

短短一年後,世界第一座聚變發電站坐落於他的故鄉成都,而在五年後的2086,四台‘棱鏡’聚變引擎也正式下線列裝,兩兩一組安裝在張南門設計的盤古級星艦上。另外還有兩台縮小版本的聚變引擎名為‘折鏡’,用做克羅諾斯號大型探測器的主引擎。

時隔二十年,焰火計劃早已家喻戶曉,而今天的盛會則是為這兩艘星艦揭幕,發射日期定在三天後的傍晚。

但張南門的鬱結少有人知,兩艘星艦並未按照第一計劃所想的方案來設計。用龐泰的話來說,老爺子心心念念的星際飛船本來是奔赴太陽係之外,實際上卻隻是造了兩艘采礦船。

不過能取得這樣的成就,張南門已經無比滿足,因為他知道人類已經敲開了星艦航行的第一道門,現在隻是稍微走點彎路而已。

而且他心裏再清楚不過,若不是因為這背後的巨大利益,可能這個項目到現在都未起步。

在冗長的開場旁邊結束之後,人們對這兩艘星艦的期待感已經到達巔峰,雖然早就在網絡上一睹真麵目,但今天的儀式感完全無法替代。

投影聚焦到張南門身上,老人一襲白色禮服,目光如炬,站起身來向觀看直播的十多億觀眾問好。

“盤古星艦揭幕前,容我在這裏向先輩們致敬。”

投影慢慢虛化,一支上個世紀的舊火箭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旁邊是一張黑白人像照片。火箭名為‘東方號’,是由一枚P-7洲際導彈改造而成,上麵搭載著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人像自然是科羅廖夫。

“人類從直立行走、使用木棍一直到如今足足花了300萬年,但這300萬年仰望星空所得的技術成就,也隻是給了我們探索宇宙真理的第一根木棍。”張南門帶領大家對投影鞠躬:“致敬斯普特尼克1號。”

隨後,火箭由P-7變成P-9,著名的太空狗萊卡②,以及宇航員加加林的照片出現在投影之中。張南門對先輩們逐一致敬,接下來鏡頭一轉,對準了那個空缺的席位。

盡管張南門沒有再說什麽,但全體觀眾都忍不住起立,人潮中飄起無數彈幕和白色鮮花。

‘人類最偉大的物理學家,吳教授給我們留了下永遠的人造太陽…’、‘吳越教授,您的貢獻會永載史冊…’、‘淚目,多希望他隻是粗心遲到了…’

短暫緬懷之後,兩個蓋著幕布的龐然大物出現在投影中間。隨著幕布緩緩揭開,今天的主角登場了。

如果讓幾十年前的人來看,這東西根本與火箭二字掛不上鉤,更不像是什麽飛船。

它就隻是兩頭平整的白色橢圓形球體,像個被刀切掉兩頭的芒果。

而這兩個重達五百多噸的巨型芒果,除了承載著航天人星辰大海的終極夢想之外,還飽含人們在這個特殊時代的另一種渴望。

早在二十年前,張南門就見識到資本的可怖力量。

盡管那個時候,焰火計劃還僅僅是一堆廢紙,但經過那天晚上的評估會議之後,國際貴金屬價格立即發生大地震。

隨著焰火計劃開始實施運轉,作為腦機接口的必要原材料,金屬銥的價格在這二十年裏甚至縮水了十倍不止,畢竟這種元素也是從塑晶合成之後被炒了十多倍。

加上工藝的革新,以及多年來無數次腦機接口平價運動,在去除通脹因素情況下,弗萊公司一套接口植入的價格從首批四百萬,如今已經降到七十多萬歐元。

盡管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仍然是天價,不過人們至少看到了希望。

在安集的奧爾特模擬算法之中,柯伊伯帶至少有一千億噸高純度金屬銥礦藏,隻要原材料不再昂貴,有朝一日終能讓全人類都有機會進入元宇宙。

星艦揭幕之後,廣場再次沸騰起來,無數星星點點的虛擬人物和彈幕伴隨著尖叫和人潮湧動讓揭幕式氣氛推動到最**。

不難想象為何人們這麽激動,畢竟腦機接口的植入率不到全球人口的5%,現場這十多億人之中,大部分都是用VR設備,立體投影,甚至是電腦屏幕等終端參加慶典。

安集使用過VR設備,對兩種體驗的天差地別深有體會,用腦機接口之外的任何方式進入元宇宙,其感覺都是一種徹底的‘降維打擊’。

人無非就是靠著五感與現實世界交互,當你的觸覺、聽覺、嗅覺、視覺、聽覺都被完全欺騙,那這就是另一個真實世界。那種細膩的真實,是何種VR設備都無法模擬的。

為了獲得那枚鑰匙,人們對此的何種狂熱都能理解。

就在慶典正常進行的時候,安集忽然收到一條緊急消息,是龐泰發過來的。

“出狀況了,想不想過來看看?”

真是莫名其妙,這家夥怎麽挑這種時候說悄悄話?

“慶典結束還早,什麽事這麽急?”

“新德裏β型服務器列陣受到不明幹擾,初步確認,是敵襲。”

安集忽然寒毛豎立,這句話放在現實世界,稱為恐襲。但因為那一群特殊恐怖分子被廣泛認知為元宇宙的敵人,也隻有他們才會對元宇宙發動黑客攻擊,為了與現實世界的恐怖襲擊額區分開,故而稱為敵襲。

“情況怎麽樣?”

“還好吧,畢竟隻是β型的服務器,沒有腦機接口用戶,緊急疏散之後沒啥問題。”龐泰以一副不以為然的語氣解釋道:“現在暫時封鎖了消息,媒體以為是服務器緊急故障檢修。”

“那好,我這就過來看看。”

“看來恐怖分子早知道你會無聊,還專門給你找點樂子。”龐泰壞笑著答道:“你那邊走得開嗎?張老頭子是個較真的人,小心他生氣。”

“少嘴貧,敵襲不是鬧著玩的。”

切斷通訊之後,安集看向張南門那邊,老師此時仍在耐心解說焰火計劃的采礦方案,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暫停。

安集調出一個叫做‘放心掛機’後台小程序,悄咪咪切換了服務器,而原地則留下自己活靈活現的虛擬形象,設置好功能後,由AI扮演一個假自己。

反正今天不需要發言,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異常。

片刻暈眩之後,安集再次來到這個巨大的廣場裏,但與剛才的熱鬧相比,這地方安靜得近乎詭異。

能容納數百萬人的廣場上,此刻隻有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衣服上的‘CMC’字樣十分醒目,看來元宇宙安委會已經開始調查。

這個副本服務器本來應該直播今天的慶典,但正中間的投影儀上麵隻有六個血紅色的大字在閃爍:‘不要忘記呼吸!’。這應該就是恐怖分子黑客搞的鬼。

呼吸?

安集忽然反應過來,這個恐怖組織似乎在幾年前改了名字,他們自稱‘呼吸’。

名字的由來有很多說法,其中最廣為流傳的是:用戶通過腦機接口進入元宇宙之後,會忘記自己的呼吸。

這原本是弗萊生物公司的一句廣告詞,用來形容元宇宙的沉浸感。而且由於腦機接口的工作原理是直接刺激大腦皮層,所以用戶的確可以選擇是否進行呼吸時的感官模擬。

或許一開始,選擇過濾掉呼吸模擬會有點不適應,但真正長時間體驗,甚至會產生上癮的感覺,那種脫離生物屬性束縛的感覺。

就有點像,深呼吸一口之後,吐出肺裏的全部空氣,在接下來的不適來臨之前,那短暫幾秒的安寧感。

如果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大部分人都會有點上癮。但在一些緊張刺激的遊戲當中,係統也會默認把呼吸模擬開啟,以模仿最真實的遊戲體驗。

不得不說,反抗元宇宙的恐怖組織選用這句標語,還確實有些恰如其分。

從這種意義上說,忘記呼吸,或許是自甘沉淪,或者對現實的放棄。當然,另一層意思就是提醒人們,呼吸組織雖然如今勢單力薄,但還是偶爾能跳出來鬧騰。

總之,這次所謂的恐怖活動,也就是趁著百萬人集會,跑過來打個標語,僅此而已了。

這時候,一個藍色光點從半空中緩緩落下,龐泰收起虛擬飛行滑板,老遠打了個招呼。

“怎麽樣?調查有進展了嗎?”安集迫不及待問道。

“不太清楚,估計還是老樣子,應該是有人潛入新德裏的實體服務器機房。”

“這不是廢話?他們哪有技術能破解量子通訊加密?”安集聳了聳肩:“既然隻能入侵實體機房,怎麽不好好加強一下安保?”

“那我哪知道,也許這群黑客都是接受過特種訓練的飛賊。”

龐泰說著忽然冷笑一聲,補充道:“不過這群人最近活動越來越頻繁了,萬一真讓他們把量子通訊玩明白,說不定就是元宇宙徹底崩塌的那天。”

“你這話去騙一般人還行,咱倆都是計算機專業的,哈希算法又不是擺設。”

安集癟了癟嘴,根本沒在意,他當然清楚這個世界的架構方式,就算把全世界最頂尖的黑客請過來,也無法繞過哈希算法和拜占庭算法。

這是元宇宙保持穩定的基石之一,隻要這東西存在,任何一組數據都不可能被隨意篡改。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元宇宙在數據方麵能做到絕對安全。

“哎,人呐,總是無端自信?”龐泰不懷好意地壞笑:“算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安集刷的一下臉紅,這家夥居然竊聽自己和老師的談話。

“聽你這口氣,不去‘呼吸’應聘簡直屈才了,順便幫他們策劃幾個恐怖活動唄?”

“算了,那可都是人中龍鳳待的地方,我這種老古董,和你那群天才同學哪能比?”

安集惡狠狠翻了個白眼,再沒有反嗆回去。

龐泰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他知道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