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畸形折躍(追憶之二)

安集是第二批折躍生,入選年齡比其他人較晚。

每天雷打不動的四個小時自由安排,是折躍班難得湊在一起的社交時間。安集本來不算沉默寡言,但他在這群話癆同學裏根本插不上嘴,活像個小啞巴。

大家仍然在討論昨天的話題,第112屆圖靈獎①得主,孫瑩瑩。

可惜這姑娘根本不合群,除了一些公開課和項目組舉辦的集體活動之外,她似乎從不在其他場合輕易露麵。

“聽說孫瑩瑩每天的自由活動時間都在線下,搞得神秘兮兮的。”

“誰知道她老家是哪的嗎?要不然抽時間去給她個驚喜?”

“聽口音,像是四川人。”

“難道是在成都?等等,那不是吳越教授的故鄉嗎,她不會去找老吳補課了吧?”

眾人嘰嘰喳喳八卦個不停,安集忍不住把目光落在身邊同樣沉默的胖男孩身上。他覺得現場最有發言權的人,應該是阿爾伯特。

“你愣著幹嘛,不說兩句?”安集拍了拍他寬大的肩膀,搞得阿爾伯特很不自在。

“說什麽啊?我又不了解她。”

安集會心一笑,這叫不打自招,凡是孫瑩瑩出現的場合,他經常看見阿爾伯特的注意力幾乎全被吸引過去。

“你知道嗎,我去年的觀察力測試量表是滿分。”安集循循善誘道:“這倒不是炫耀,隻是想說,最近我一直在觀察你。”

“你有毛病吧?我有啥好觀察的。”阿爾伯特轉過頭去,立刻岔開話題:“你倒是應該多觀察一下孫瑩瑩,再過兩年可就沒機會了。”

“什麽機會?”安集忽然覺得莫名其妙。

“十七歲,史上最年輕的圖靈獎得主,別告訴我你不羨慕。”

安集啞口無言,確實,自己剛剛年滿十五,若想打破這記錄,隻能趕緊衝擊下兩屆獎項。

二人的交談似乎引起其他人注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連連擺手糾正:“安集最拿手的不是編程,他去年不是剛用微分幾何驗證黎曼在曲平麵的拓撲猜想嗎,張教授還在我們課上誇他呢,或許能去嚐試拿下菲爾茨獎②。”

“誰說非得是編程?算法、編譯、加密數據這十幾個領域不都行嗎?”

小姑娘做了個鬼臉,語氣稚嫩嬌氣:“略略略,我隻是搞天體物理的,又不太懂這些。”

……

二十多個少年少女圍坐在草坪上,忽然天色變作橙黃,草坪變成柔軟的巨大毛毯。舒緩的音樂傳來,休息時間快到了,眾人這才相互道別,一個個斷開連接。

折躍班的睡眠安排也包括在這段自由時間裏,雖然每天隻有半小時,但休眠倉的助眠程序足以讓人經曆六個深度睡眠階段,帶來一整天的好精神。

至於吃喝拉撒,休眠倉足以搞定,全天候都有循環營養液。而且還有生物電輔助刺激肌肉骨骼發育,以及定期線下體檢,總之不會出現任何健康問題。

課程來自全球十六所頂尖大學的招牌專業,比如斯坦福的數學係、麻省理工的天文等等。三到五人一個小組班級,每名學生都有至少兩位傑出的教授負責。

除了每天十六小時的課程安排,另有三個小時實踐活動和一小時單獨冥想。

這群平均年齡不到十七歲的天才,是時代造就的另一個超級工程:折躍計劃。

折躍是物理名詞,人們當前技術水準無論是空間還是時間上,都離折躍概念相差甚遠。但有人突發奇想,至少思維是能折躍的。

從一個點,跨到另一個點,省略掉所有的不必要,即乃單一領域絕對的天才。

有人提出過設想,壽命限製可能是科技進步速度的一大桎梏,畢竟科研人員究其一生,大都隻是在而立之年才能有所成就,基礎學習時間幾乎占用了一半生命。

其實上世紀就有相關腦科學研究,3到12歲是開發大腦認知的黃金階段,古人都知道孩子學東西快,有句俗語也這樣說:孩子眼睛幹淨。

而在元宇宙時代,腦機接口則為這種天才計劃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純粹學習環境。

一開始,折躍計劃廣泛受人詬病,孩子連爹媽都沒見幾麵,卻要生而用於鑽研最前沿的學科,完全淪為沒有感情的學習機器,大家認為其有悖倫理。

但在這個瘋狂的超荷時代裏,不斷有人提出更加驚世駭俗的想法,與之相比,這個計劃根本算不上什麽。

更何況這些孩子都經過層層選拔,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待遇受到無數人豔羨,未來終將成為某一領域的領軍人物,民眾的指手畫腳也頂多被視為一種嫉妒。

他們可都是未來之光,人類科技的希望,誰會真的指責這些衝擊崇高理想的人?

直到2082年三月初,那個被稱為黑色周末的恐襲,元宇宙受到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攻擊。

襲擊正是來自那個自稱‘呼吸’的恐怖組織,在此之前元宇宙的數據庫被視為絕對安全,若非世界上最頂尖的黑客,根本不可能對這個世界產生絲毫撼動。

當然,調查結果讓人心寒,參與襲擊的正是這世界上最優秀的一批天才。

第一屆折躍生總共九人,其中四人參加恐襲,十九歲的阿爾伯特在服務器機房被當場逮捕,另有一人墜樓身亡,二人逃竄至今不知下落。

自此之後,群眾呼聲如海嘯來襲,折躍計劃緊急終止、

至於第二、三屆,由於尚未畢業,並沒有機會接觸到恐怖分子洗腦,於是暫時被項目組雪藏保護起來,等風波過去再做打算,安集慶幸自己入學稍晚了一年。

這次襲擊規模之大,破壞之深,是全所未有的。直接導致兩台百萬容量級α服務器報廢,一百多人神經損傷,十多人陷入永久昏迷,另有三人喪生。

神經損傷很好理解,α服務器是專為腦機接口用戶打造,在服務器崩潰前未能及時離線,再加上休眠艙年久失修沒有觸發保護機製,過度紊亂的生物電刺激腦皮層當然會有傷害。

而黑客攻擊之所以會出現死亡人數,主要是無人機時代對元宇宙的徹底依賴。

其中一位喪生者死於手術。

自從2068年第一例‘元手術’成功之後,很多精密手術都是由無人機代勞,而醫生則在元宇宙裏操控無人機,其精確度能達到微米級,確實提高了大部分手術的成功率。

但在服務器受到攻擊瞬間,無人機失去控製,這一刀下去就會直接導致患者大出血。

另外一個受害人,則是物流運輸管理員。

案發時他正在倉庫清點貨物,但在物流無人機操作員丟失連接後,無人叉車並沒有停止工作,崩潰的服務器數據亂碼大量湧入,叉車失控直接撞向這個可憐的家夥。

還有一個受害人就更倒黴了,直接從幾百米的自動雲梯上墜落。

事件結束後,每年三月十六日被稱為元宇宙安全日,除了漫天悼詞和鮮花之外,人們對此的反思似乎隻有一個,那就是折躍計劃終究是個畸形產物。

人們認為,這群從小隻學習前沿科技的孩子,根本沒有樹立起完整世界觀,哪怕他們如何優秀,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受到恐怖分子蠱惑,將會成為世界的極大威脅。

論證者們還打了一個不近人情的比喻,既然項目組一開始就沒把他們當人看,那這些孩子就好比核武器,雖然威力巨大,但恰當的工具必須實施恰當保管,否則後患無窮。

這種觀點逐漸大行其道,剩餘兩批折躍生的日常幾乎受到安委會24小時監控,除了每天惡補社會道德倫理課程之外,基本上也沒有委以重任的可能性。

就像工具失去存在的意義,那幾年裏,安集隻能把自己關在無窮盡的數學海洋裏。

好在人們多數健忘,兩年後‘呼吸’組織被圍剿殆盡,這件事漸漸淡出人們視野。而焰火計劃正進入一個瓶頸期,張南門最終把安集從厚厚的雪堆裏刨出來。

再後來,人們回顧3.16恐襲事件,終於願意承認這些未經世事的折躍生也是某種程度的受害者。因為‘呼吸’組織的精神領袖本身就是心理學專家,這個惡棍曾有無數次教唆犯罪的案底,一般人很輕易就能被他顛覆認知,更何況這群孩子。

另外,據後續調查結果,發起襲擊當天,黑客們並不知道會真的出人命。他們以為這隻是一次具有象征意義的威懾而已。

阿爾伯特雖然減刑至兩年,此後卻也一直被禁足,接受長期心理創傷治療。

安集記得,上一次見到孫瑩瑩就是在阿爾伯特家裏,他刑滿釋放之後,經常有同學去探望,隻不過大部分都被拒之門外。

安集本來也不例外,然而那天剛好在門口與孫瑩瑩碰麵,阿爾伯特開門之後不太好拒絕。

三人圍坐在一起尷尬而沉默,他們倆時而投來不太歡迎的目光,安集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多餘,但還是硬著頭皮隨便聊起來。

“安委會那邊,已經有幾位教授聯名申請對你解禁了,張老師也很器重你,如果情況順利,你不妨也來加入焰火計劃吧?”

“好意我心領了,但不太可能。”阿爾伯特指了指後腦勺:“腦機接口都被摘除了,元宇宙永久除名。”

“這不要緊,你可以去工程部進行飛控係統線下設計工作。”

“算了吧,我不喜歡操作鍵盤鼠標…”

這話在外人聽來有些違和感,一個對元宇宙發起攻擊的人,實際上很難習慣現實世界。

“那件事…你不要背負太大心理壓力,你也是在不知情的……”

“行了,我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後果大家都看見了。”

阿爾伯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明顯朝向孫瑩瑩,但被她巧妙避開了。

三言兩語之後,似乎尷尬無法緩解,安集喝光茶水便隻好匆匆告辭。餘光裏的阿爾伯特癱坐在壁爐旁,微胖的腹部蓋著一條舊毛毯,二十來歲卻像個耄耋老者。

孫瑩瑩起身送客出門,她看上去鬆了一口氣,至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

就如同當年拿到圖靈獎之後,獲獎感言隻是一個鞠躬和一段沉默。

安集至今想不明白,孫瑩瑩那副黑框眼鏡之下,為何永遠保持著莫名神秘感,

一種波瀾不驚,卻又暗藏深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