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沙之家

阿爾伯特確認了自己被全網通緝之後,立刻給‘盈日’在遊戲裏留言提醒。

果不其然,消息不出十分鍾便得到了回應,看起來對方上鉤了。至少這個重磅新聞爆出之後,德羅巴本人必定會留心此事,呼吸組織一些核心人物也會開始關切阿爾伯特的信息。

他畢竟是六年前那場襲擊的核心人物,雖然知道真相的人屈指可數,但關於阿爾伯特的討論從未停止過。

其實不光是民眾,就連呼吸組織內部都對3.16事件抱有不同看法。他們畢竟是一群懷揣不同訴求的人,相同點僅僅在於對元宇宙極端不滿,而這個畸形的組織也一直靠著核心成員們的一張嘴來維係,其中甚至有三成左右成員都以為自己加入的是‘綠洲’這個民間組織。更何況德羅巴整天還需要像傳銷頭子一樣不間斷洗腦,總之其結構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牢靠。

尤其是當年漲潮組織的那些元老們,他們並不十分支持德羅巴的極端理念,但在事發之後,顧於自己的短期安全和長遠目標,也才不得不走上賊船。

盈日先是問了一下對於3.16事件的態度,隨後才提到阿爾伯特。

“你相信當年那件事的新聞報道嗎?”

“我又不是傻子,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啥,反正絕對有八成內幕被隱瞞了!”

“看來你還算有點頭腦,最起碼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急著發表意見。”盈日不免歎道:“真沒想到,他出獄幾年之後,還是被官方盯上了。”

“我反正是挺佩服這樣的人才,也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幹出和他一樣的大事來,隻可惜現在世道還是不太適合出頭。”

很明顯盈日對這種態度有些不屑,他似乎也在糾結,該不該透露出更多消息。

“小劉啊,你還是太年輕,怎麽老是對出人頭地這麽感興趣?既然有這技術,幹脆去安委會應聘算了。”

“您可別損我,既然如今我都是咱綠洲的人了,那就要永遠站在絕對話語權的對立麵!”

“話說的倒是漂亮,但現在也還不到走極端的時候,至少得在關鍵時刻擁有自己的判斷,當然也不能有猶豫和軟弱,我相信你應該能掌握這個平衡。”

他還沒說教完,阿爾伯特就表現出有點耐不住性子的模樣,把話題再次扯回來。

“行,我知道啦,不過這次官方看樣子很快就要下手,也不知道呼吸組織會不會想辦法給他提供一點幫助?”

“以我的估計,德羅巴應該不會急著伸出援手,好像當年那件事之後,阿爾伯特一直對呼吸組織懷恨在心。如果真是這樣,恐怕他們不主動落井下石就算好的。”說完,盈日還不忘補充一句:“當然,這都是我道聽途說的。”

“看起來你對當年那件事的還挺了解的嘛,要不抽個時間給我講講?”

阿爾伯特在開玩笑時,也不忘把話題始終圍繞在這件事本身:“對了,既然呼吸組織不願意收留人家,那咱們綠洲不如早點把這位高手請進門如何?”

“這件事你不用瞎琢磨,阿爾伯特如今是個燙手山芋,至少現階段內恐襲警戒還沒解除,誰都不敢主動擔責。”盈日歎著氣答道:“別忘了他是為何會被通緝,官方雖然通報阿爾伯特竊取了‘源點’病毒的研究數據,但真實情況會不會比這個嚴重,誰也不清楚。”

聊完之後,阿爾伯特知道自己沒白費功夫,這人謹慎半天,最終還是暴露他們的出一個意圖:現在德羅巴被此事的影響震懾住了,所以暫時一切以求穩為重。

首先,他們並不懷疑自己被通緝的原因,雖然安委會目前為止都沒見過這病毒的原貌,但經過這次通緝發布,至少有一部分人已經相信安委會成功截獲病毒。

其次便是呼吸組織內部分歧被這件事激化了,一部分人其實是願意和阿爾伯特談合作的,畢竟自己是漲潮組織的前成員,不僅有很多人讚賞自己的技術水準,甚至也有人和自己一樣厭惡德羅巴的做事方式。但出於當下形勢考慮,這些元老一直沒機會和他鬧翻而已。

說到底,從通緝發布之後,安委會從某種層麵上慢慢把主導權扳回一城。‘源點’病毒雖然作為本次博弈的核心,但至今為止沒人能夠搞得定它,所以呼吸組織一直不敢承認襲擊,安委會也隻能嘴上逞強。而阿爾伯特作為一個自由人,則成為這次博弈的一大變數。

另一方麵,小冰的那個據點如果真的屬於呼吸組織掌管,自己就可以拿一份虛假的病毒作為籌碼試探一下對方底線。要是情況順利,甚至可以嚐試假裝委曲求全,裏應外合一舉端了這個窩點。到時候安委會就算拿不到病毒源代碼,也可以順著這條線索摸到德羅巴的老巢。

當然,這都是基於最理想狀況的考慮。

但這天傍晚,他才發現自己猜錯了,錯得離譜。

當阿爾伯特來到這個沙漠裏的房車營地,還不到兩小時,他知道自己完全找錯了門子。

這地方根本不是呼吸組織據點,甚至不像什麽救援隊,他們自己倒像一群被困在沙漠裏很長時間的迷途者。

破舊的車輛、有限的食物、殘缺的裝備,以及長時間暴露在風沙之中的粗糙皮膚。

一開始,阿爾伯特還以為這些人都是善於偽裝的老油子,但稍加接觸就知道,眼神裏那種徹底迷茫和無助是裝不出來的。

除了生存環境堪憂之外,這些人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殘,甚至找不出幾個懂電腦的人,更別說搭建什麽通訊基站。他們唯一和外界聯係的方式,就是那台古董級的單頻段電台,平時接收外界信息也隻是靠微弱的衛星電視信號,以及這個時代裏幾乎不再使用的LED顯示屏。

平時除了收集生存物資之外,最尋常的活動就是一起在沙漠邊緣種植固沙刺。至於搜救工作,這鬼地方一年也見不到幾個人,所以每次遇到困在沙海裏的遊客,都是全部出動。

車隊總共十九人,其中三名中年男人是主要勞動力,也是這群人賴以生存的基礎。至於其他人,都是這些年來從沙漠之中找來的幸存者。他們要麽是固執的老人,不願意離開被風沙吞噬的家鄉,要麽是一些找不到出路的在逃通緝犯,寧願在這兒受苦也不想失去自由,當然也有逃難過程中被遺棄的殘疾人。

三個男人都是小冰父親曾經的同事,也都是真正願意紮根於此的環保人士。他們當初懷著熱情來到此地,和數千人一起滿懷信心地構築了二十年前全亞洲最大的防風林。但在惡劣氣候麵前,這片林區並沒能創造奇跡,無數人見證了同伴的犧牲,天災的無情。三人是最後駐紮留守者,當他們**消退後,曾經也有過去往南方逃難的想法。但隨著這個小隊伍越來越大,到如今都已經相互離不開,過起了一邊抱團取暖,一邊對抗風沙的漂泊日子。

魏大興被沙海掩埋那年,懷著她的母親所幸正在南方探親,所以小冰是在南方長大的孩子。她從小聽母親說過無數沙漠中的故事,直到十七歲時母親因精神障礙被關進病房裏,小冰輟學後帶著一腔幻想來到此地,也才有機會真正見到這群一直活在故事裏的人。

其實半個月之前,阿爾伯特從小冰口中聽說這些往事的時候,也並沒有覺得這群誌願者能過得如此艱苦。從前就隻是在一些環保論壇上,看見那些高舉大旗的隊伍,或是各種慈善捐贈和氣候峰會,直到自己親眼見到這一切,他才一窺宏觀敘事之下的每一粒卑微塵土。

阿爾伯特實在很難想象,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小冰仍然能在這片吞噬過無數生命的巨大荒漠之中,從容地對自己說出那句:‘沒事,你安全了。’

他同樣不理解的是,這樣一個姑娘,曾經為什麽偏偏碰上德羅巴,並被其利用。

化解了一切猜疑之後,阿爾伯特總還算比較欣慰,畢竟他終於知道那天夜裏,小冰的眼淚並不是虛假的,如今才會選擇回到這個地方。

傍晚的篝火照亮目光所及之處,車輛圍成一圈抵擋寒風。黃沙之上不見天,說不清是幾點的落日,每到天色漸暗時分,氣溫驟降二十多度,受不了寒的老人們便躲在車裏抱起毛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手工活。

晚飯過後,阿爾伯特仍然心緒難平,但又不知為什麽,一種無形力量似乎從沙土裏伸出來拽住自己,讓人放慢腳步。他才來到營地不足一天,卻幾乎忘了自己身上還肩負有特殊使命,也忘了有關元宇宙、超級病毒、呼吸組織的一切。

放眼望去都是無邊的灰黃色,這種地方太適合遺忘過去了。

“還是覺得有些驚訝,真沒想到會在這兒再次遇見你。”阿爾伯特朝篝火裏丟出一根枯死的固沙刺,劈啪聲之後,也隻冒出一根小火苗來。

“我覺得應該是老天注定吧,上次你放了我,這次輪到我們幫你了。”小冰微笑著回應道:“而且我還要感謝你,那天夜裏是你開導了我,否則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迷途知返。”

“實在抱歉,那天對你很無禮。”阿爾伯特臉上有些發燙,他當然不能告訴小冰,自己是一直懷疑她,才專程跑了幾百公裏過來尋找所謂的呼吸組織窩點。

“別再道歉啦,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那件事對劉大哥的打擊應該很大,畢竟我能感受到綠洲的朋友們一直以來的信任,但最終還是辜負了大家…”

“不必為這種事自責,以後我會替你解釋清楚。而且你應該知道,六年前我和你幾乎一模一樣,輕易信任了一個善用心機的人。但和你相比,我犯下那個錯誤卻是無法被原諒的。”

“但你後來也走出來了,並且想要彌補,不是嗎?”小冰遞過來一瓶蒸餾水,淡淡的氣味附著在上麵:“就像我現在要做的,也是希望能用行動贖罪,哪怕一丁點也好。”

阿爾伯特打開喝了一口,把一句話噎回肚子裏。他知道小冰和這些所謂的‘牧沙人’們都是在做一些杯水車薪的無用功,正如當年那滿懷壯誌的數千人造林團隊,所有的功績,甚至是自己的身體,都被埋在黃沙之下。

“其實我比較好奇,德羅巴究竟對你承諾了什麽,或者是說了哪些鬼話,才讓你一時昏了頭。”阿爾伯特說到這兒,不忘寬慰一句:“當然,如果不想提起這些事,可以當我沒問。”

“沒事,當然可以聊。”小冰點了點頭,麵色卻明顯不舒服:“當年我離開甘肅,是真的不願意看見大家在這種地方孤軍奮戰,所以希望能夠爭取到哪怕一點點關注和支援,但我的努力也引起呼吸組織的注意,他們之中也有不少環保者,讓我誤以為找到了家的感覺。”

簡單兩句,阿爾伯特已經能猜到全部過程,甚至都能猜到德羅巴究竟說過些什麽,他對這家夥的伎倆實在太熟悉了。

小冰沒有什麽高深的技術,也不算苦大仇深的極端厭世者,但正是這朵沙海中綻放的小花,最能博得別人同情。德羅巴知道姑娘單純,從小失去完整家庭,於是幹脆從頭騙到尾,讓她找到多年來那種缺位的溫暖,殊不知這份溫暖假象背後,隻是**裸的價值壓榨而已。

所以當她在綠洲之中,看見同樣誌同道合之人,會發自內心地產生親切。沒有人會懷疑這種真實的情感,這就是最佳的潛伏人選。阿爾伯特能猜到,盡管在這一年多來,小冰心裏產生過無數輾轉,但隻要有德羅巴不斷洗腦,她總會繼續陷入假象之中。

“小冰,你願意為了綠洲,以及更多人做點什麽嗎?”

“我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好。不過現在每天能過得很充實,哪怕力量微不足道。”

“沒事,有我幫你,我從今天開始,也是沙之家的一員。”阿爾伯特伸出手,小冰笑著上去輕輕握住。

“隻不過我提供幫助的方式不太一樣,而且在此之前還需要你的幫助。”

“好的!一家人嘛,隻要我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