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戴罪之人

三年前從阿爾伯特家中離開時,他蓋著那條舊毛毯癱坐在壁爐旁,頹廢得就像宣判死刑的囚徒,或是癌症晚期病人。安集以為下次見麵將會遙遙無期。

折躍班的分組一般是按照專業大方向進行的,但一個班組總人數不會超過五人,安集記得八歲之前班組裏還有滿滿五人,但隨著一次次篩選考試,小組最終隻有安集一個人。

在導師抽不出空的時候,他經常會被安排到第一批的班組裏,和阿爾伯特一起聽新課,也偶爾會去第三批班組溫習舊課。

按理說,二人從孩童時期一直同窗到成年,應該會成為十分要好的夥伴才對。但很奇怪,雖然他倆幾乎沒有過任何爭執和矛盾,卻也並沒有建立起多深刻的友誼。感覺像一杯不涼不熱的水,彼此之間留下的隻有課堂記憶,以及閑暇的幾句玩笑。

可能二人正好都屬於這種性格,不像冀嬌那個鬼丫頭,見誰都是自來熟。

若不是六年前的恐襲事件,也許二人會很快成為同事,至少在脫離繁重學業之後,有了自由閑暇的時間,彼此關係會更進一步。

但又正是由於那件事的存在,折躍生們被強行變成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就像一塊磁鐵,同時存在著二元極端的統一整體,至少公眾眼中或多或少是這樣。

至於在折躍生眼中,這塊傷疤之下,則是他們永不會回顧的一塊暫棲地。

如今再次見麵,阿爾伯特的變化讓人吃驚,三年前那個頹廢形象完全和眼前青年不沾邊。而且不知為何,安集眼中看到的更像是小時候記憶裏,那個思維極其跳躍靈活的小胖子,他不由得回憶起當年的課堂時光,似乎這家夥總能以超越常規的方式找出問題解答。

正如此刻,他以大家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很難想象,三年來這家夥身上發生了什麽,又是什麽樣的力量,居然能讓一顆行將枯死的種子重新煥發生命。

“死胖子!你怎麽瘦了?”安集幾乎是衝上去的,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激動過。

“嘿,好久不見,沒嚇到你吧?”阿爾伯特拍了拍胸脯,展示出戰士角色身上強壯的肌肉:“原來你也玩FF係列啊,說實話我還挺意外。”

孫瑩瑩倒是沒想到,安集能一眼把人認出來,其實這算是安集的小把戲。他使用了自己開發的一款濾鏡,在這個濾鏡之下,所有虛擬人物都會被還原成真實用戶形象。這也是為什麽每次冀嬌更換新的動漫人物之後,還是總能被他認出來。

看著安集忽然變得如此興奮,龐泰二人倒是一頭霧水。

“等等?這位難道是?”冀嬌皺眉想了半天,直到孫瑩瑩給她提了個醒,這才忽然發出一聲尖叫:“哇,學長!八年不見了!”

確實,冀嬌作為第三批折躍生,阿爾伯特畢業時她才十五歲。

至於龐泰,當然對他沒有任何印象,隻知道這人應該是自己的另一位師弟。

安集上下打量起阿爾伯特,這時候忽然回想起什麽,一個疑惑陡然升起:“欸?我記得,你不是被安委會禁止訪問…”

“沒錯,元宇宙永久除名,不僅摘除了腦機接口,用其他設備也無法登錄進來了。”阿爾伯特聳了聳肩,語氣卻輕鬆得像是講別人的故事。

這個回答讓安集忍不住遐想,難不成他是通過某些黑科技手段走後門進來的?聯想到這家夥的實力,實在很難不讓人產生相關懷疑。

“啊?你該不會…”

但他沒來得及說出猜測,一隻大木棰直接狠狠砸在腦袋上。

“敘舊就好好打招呼,瞎琢磨什麽呢?”孫瑩瑩收起大木棰,笑著解釋道:“再重申一次,這款遊戲是多端口同步的,別亂想哦。”

在元宇宙即網絡本體的時代,被永久除名確實是一種很嚴厲的懲罰,相當於信息軟禁,徹底隔絕了80%以上的互聯網內容。而VR設備自帶的虹膜掃描,手機的指紋鎖,以及PC端的人臉識別等等,都會保護好每一個賬戶的使用權限,賬號具體綁定到個人。

雖然這些手段對於阿爾伯特來說基本上是形同虛設,他隨時可以黑入係統,捏造身份重新進入,但三年來他似乎並沒有選擇這麽做,而是老老實實接受了除名懲罰。

“好在這是個二十多年的老遊戲,用遊戲主機和簡單設備照樣也能玩。”阿爾伯特說著,原地走了兩步,安集這才看出不對勁。

他的動作十分僵硬,除了表情之外,四肢的運動就像牽線木偶一樣機械反複,這明顯是啟用了動作模擬,而不是實時捕捉。

這意味著他使用的並不是VR體感設備,很可能是手柄,甚至是鍵盤鼠標這種老舊方式來控製角色。至於麵部細節,他應該在屏幕前添加了動眼儀或者表情掃描設備,這才使得整個人物形象不至於完全呆板。

“這幾年來怎麽樣?在外麵辛苦嗎?”安集湊上去勾肩搭背,他弓箭手的瘦弱角色看上去像是掛在阿爾伯特身上。

“最開始那幾個月,完全無法適應。自從摘除腦機接口之後,整宿的失眠,也離不開營養液,隻能靠大量藥物來調節內分泌和腸胃功能。”他終於歎了口氣,回憶道:“怎麽說呢?那種感覺就像飛鳥忽然被剪斷翅膀,或者魚兒上岸一樣,完全被奪走了…脈搏。”

阿爾伯特本來打算形容為‘奪走了呼吸’,但那個敏感詞,在他口中很難說得出來。

“不過後來也就舒服多了,習慣之後自然一切都好。”

一陣沉默,安集不知道如何安慰,但看見阿爾伯特如今的狀態,似乎根本不用任何安慰。

“行了,你們倆大男人肉麻夠了沒?”孫瑩瑩的耐心被消磨殆盡,直接打開一道傳送門,通往一個高難度副本:“先出發,邊打邊聊。”

“學姐,你不是說,不允許我們在遊戲裏聊其他話題嗎?”安集笑著撓了撓頭。

“看在你送禮物的份上,這次例外。”

任意形式的團隊協作都能迅速讓關係回溫,一通酣暢淋漓的戰鬥之後,眾人熟絡了起來。安集沒想到的是,阿爾伯特用手柄依然能打出難以想象的細膩操作,其難度與腦機接口完全是兩個概念,看得出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現實世界。

盡管副本難度較高,但好在有高手保駕護航,安集哪怕拖點後腿也無妨。在閑聊之中,眾人得知了阿爾伯特近年來的經曆。

若不是親耳聽到,很難相信他這短短三年會如此曲折。

其實不止三年,自從他畢業之後,阿爾伯特的經曆似乎都成了謎團,包括後來如何與‘呼吸’組織扯上關係,如何被他們洗腦利用,再到後來的鋃鐺入獄,似乎所有事情都與求學期間的平穩順當形成完全相反的對立麵。

但從某種角度來說,注定不平,這似乎才是他骨子裏透露出的東西。就如同吳越教授曾經的一句評價:這家夥也許並不會成為拿出問題最優解的天才,但絕對是那個永遠都能給出意想不到解答思路的鬼才。

而從他出獄之後,家人們紛紛失去聯係,父母雖是富商大賈,卻也都是一種近乎拋棄的態度,除了周期性地寄一些生活費之外,完全沒打算和他產生什麽交集。

作為恐怖分子入獄,間接導致人員傷亡,而且還是元宇宙的破壞分子,哪怕後來也調查清楚了事件的教唆成分,但這種罪名是一輩子都難以洗清的。

就是在這人生之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阿爾伯特遇到生命中的貴人,一位老朋友。

這個人並沒有像那些人生導師一樣,裝腔作勢讓他敞開心扉忘記過去,而是帶給他一個老舊遊戲機,一堆磁盤。除了每日吃飯睡覺之外,阿爾伯特唯一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這些東西。直到他一次次把遊戲玩通關,沉浸到一段段故事,或是各種紛繁綺麗的世界中。

一種懷疑從心底生出,自己從小所在的元宇宙,真的那麽無法割舍嗎?為什麽這些老舊的磁盤裏,也能給人帶來類似衝擊?這些疑問雖然沒有直接得到解答,卻始終縈繞心頭,似乎遊戲世界讓他反而感悟到現實的美好,重要的不是世界如何,而是靈魂如何。

僅僅一年過後,回過神來,阿爾伯特已經能熟練地使用手柄和鍵盤鼠標,甚至達到高手水準,這是他之前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

因為腦機接口是直接讀取大腦皮層的生物電訊號,其信息速率非常高效。而鍵盤鼠標的使用必須經過大量訓練,讓肌肉形成記憶反射,而且熟練程度與訓練時間正相關,這和他之前在元宇宙裏的體驗截然不同。

不過此後他逐漸發現,事在人為,並沒有什麽事情是無法習慣的。

第二年,阿爾伯特開始接觸外界,當然,最開始還是通過一些網絡遊戲。

在此期間,他當然動過重新獲取元宇宙權限的歪心思,畢竟入侵服務器這種事對天才來說不足掛齒。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遊玩,他似乎覺得沒什麽必要,也許心靈已經足夠強大了。

到了第三年,阿爾伯特出了遠門,來到異國他鄉,一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居住下來。他開始正常社交,學習新的語言,認識更多朋友,甚至在朋友的幫助下開了一家小小的維修店。

如今的阿爾伯特,已經重新拾起了對學術的興趣,他每天會雷打不動鑽研計算機理論,學習前沿基礎科技。當然,他少不了在閑暇時間,陪朋友繼續暢遊於遊戲世界裏。

直到昨天晚上,朋友讓他次日準時上線,說是有幾個老夥計想見見他。

眾人來到遊戲裏的一家酒樓裏,圍坐在桌前細細傾聽,阿爾伯特的故事吸引著他們,但更讓大家好奇的是,在三年來一直幫助他的這位朋友究竟是什麽身份?

“話說回來,你這個朋友到底是誰啊?”

冀嬌更是好奇得舍不得眨眼:“對啊,我覺得這簡直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阿爾伯特靦腆一笑,不由自主向某個角落看去,卻又趕緊收回目光。此時孫瑩瑩倒是顯得心不在焉,一直仰頭看天。

龐泰深吸一口氣,吐出一串煙圈:“答案不是明擺著嗎?”

也許阿爾伯特的遭遇讓大部分折躍生深感同情,也讓少部分同學恨之入骨,畢竟他的罪行直接導致這三批天才大部分被埋沒,至今無人敢用。所謂患難見真情,人往往想不到,真正到頭來拉自己一把的人是誰。

是誰在畢業後一直放棄工作默默無聞?是誰每天的遊戲在線時長超過十多個小時?

“你們聊歸聊,可別扯上我啊。”孫瑩瑩咧嘴一笑:“雖然我不否認做過這些,但完全是出於閑得慌,反正也沒啥用武之地,不如拉攏一個忠實夥伴能長期玩遊戲,何樂不為?”

這話說起來異常輕鬆,但阿爾伯特的眼神裏卻出現一絲閃躲,似乎不想再提起這件事的細節。畢竟他當時已經是廢人一個,可想而知孫瑩瑩付出了多少精力。

“嘿嘿,不過說實話,我覺得發生改變的不止阿爾伯特。”安集摸了摸下巴,以好奇的眼神看向孫瑩瑩:“還記得你獲得圖靈獎那天嗎?頒獎現場的記者都傻眼了,以為你是個小啞巴。誰能想到,當初那個一言不發的安靜女生,如今卻變成一言不合動粗的大姐頭?”

話音未落,安集又吃了一錘,不過這屬於自找的,也挨得心甘情願。

這時候,龐泰忽然給安集使了個眼色,他這才想起來差點忘了正事。

“對了,你最近有沒有什麽短期打算,或者職業規劃之類的?”安集嚐試把話題引導過來:“既然每天都不忘搞學術,那肯定不會長期在一個維修店工作吧?”

阿爾伯特沒有作答,卻是看向孫瑩瑩,似乎在等一個確認。

這種感覺讓安集覺得很奇怪,甚至有點詭異。

孫瑩瑩咳嗽兩聲:“行了,今天就先聊到這兒,我還要和他去做個雙人任務。”

“我們能一起去嗎?”

“不行,你們等級太低。”

直到二人迅速消失在原地,安集都差點沒反應過來。

“這就走了?她究竟什麽意思?”龐泰皺起眉頭,按理說,今天孫瑩瑩既然安排這次見麵,絕不會如此草草收場。

孫瑩瑩確實變了不少,但沒變的依然是那種難以捉摸。

安集心煩之際,私人通訊頻道忽然受到一條短訊,是孫瑩瑩發來的。

上麵沒有文字內容,而是一個地址。如果猜得沒錯,應該是阿爾伯特如今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