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控的代價(追憶之三)

初冬,正午,陰雲密布。

一場酸雨即將到來,但牧場主並不著急,因為這個時代已經很罕見天然的草場,畜牧業也早已和幾十年前完全不同,他養的動物們都在高機械化的無人機牧區。

這些荒原上巨大的活動板房看上去與‘牧場’二字毫無關聯,稍微湊近才能聽見豬牛羊等牲畜的叫聲。但能看見的,就隻有一條條綜合管道相互連接,通向遙不可及的天際線,管道裏運輸著各種藥劑、無土栽培的精飼料,以及水和沼氣等一大堆東西。

其中一個板房裏並沒有傳來牲畜叫,反而能聽見隱隱約約的哭聲,孩童的哭聲。這並不是什麽聳人聽聞的事件,在這兒甚至常有發生。

三百頭綿羊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飼養台上,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立在隔離窗前。哭的孩子是安集,他身邊站著好幾位同學。其他人似乎表現得都很淡定,因為這次事故,是安集他們小組承擔主要責任。

折躍生的特殊學製決定他們必須很早就要接觸理論實操,從基礎課程結束之後,幾乎在十歲左右便會被安排進各行業實踐領域。

三到五人一個小組,一年四至六個項目周期,這些孩子在尚未畢業的年紀,不僅掌握了常人難以觸及的學術知識,更已通曉天下各行業最尖端的技術流程。

這次的項目是全自動化牧場,這三百頭羊由四個小組共同負責,其中生物學小組負責遺傳實驗,工程小組負責無人機改良,農科小組負責撰寫飼養方案,安集所在的計算機小組,則要編寫整套自動化流程。

對於這群天之驕子來說,看上去確實是小菜一碟。但類似的實踐任務並不隻是考驗專業知識,也挑戰著孩子們的協作能力,畢竟在此之前,安集和他的組員完全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毛茸茸的東西,更對於如何養羊一竅不通。

四個小組必須通力協作,其中任意一組掉鏈子,都會給其他組造成很大困擾。

此次事故源自於生物學小組的一項藥物研究,在農科小組的幫助下,他們給出的藥物配比方案完全沒問題,但問題就出在一組數據誤差上麵,或者說是一個小數點上。

在自動化投喂程序裏,一個小數點輕微挪動,意味著十倍的劑量差距,最終的藥物配方與試驗標準相差甚遠,這已經完全成了致死利器。

各小組導師將大家領至現場,排查每一步誤差,很快便發現了問題所在。而麵對如此荒誕的失誤,安集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如果當時自己再多核查一遍,或許就能避免這種結果。

麵對堆積如山的屍體,導師現場詢問各自對於這件事的反思,安集哭成淚人,抽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大多數冷靜的同學都表示要吸取教訓,必須苛求自己對於數據準確性的保障。

但他到現在還記得,阿爾伯特的回答。

“我隻看到悲慘和殘忍。”

一個生物組的小姑娘笑出了聲,和同伴說起悄悄話,可能是在說,這個小男孩如果去上解剖課,會不會嚇尿褲子。

事件結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安集都很難在課堂上集中精神,他記得六年前母親去世的時候,自己似乎都沒有這樣無精打采過。

或許是那時候還很小,六七歲的孩子,自己對於母親的記憶實在太模糊。

終於,在一堂高數課上,老師發現安集不太對勁。

給安集進行數學啟蒙的人,正是張南門,安集十三歲之前的所有數學課程,都是他親自執教。盡管張南門這時候已經忙著準備焰火計劃,但他仍然堅持每天晚上四個小時穩定在線,在元宇宙教室裏給折躍生上完兩堂課。

課後他獨自留下安集,準備給孩子講個故事。

“你應該知道‘塞勒涅號’吧?就是那艘2034年發射的登月科考船。”

安集點點頭,雖然他對這些事情並不太了解,但每天的課後時間,總有個叫冀嬌的小女孩喜歡嘰嘰喳喳給大家講一堆航天故事,聽多了也就記住了。

“好像是迄今為止,科考項目最多的一艘登月船,後來從地月拉格朗日點L1基地建成之後,就都是分批次探索了。”

“沒錯,看來你了解過一些。”張南門繼續欣然說道:“當時的我29歲,留學回國之前在歐航局做導師的助手,於是非常有幸能夠參與這次發射。”

“以助手身份參加嗎?您肯定遇到過非常多阻礙吧?”

“哈哈,其實是沾了導師的光。那一年邁克爾已經93歲,不僅經常失禁,很多事情也不能親力親為,學院給他找了很多護工,但都沒有我耐心細致,我就這樣留在導師身邊。”

“都不能自理了,還不打算退休嗎?”安集有些難以置信。

“航天人就是這樣,邁克爾更是個要強的人,他68歲從NASA退休後,又去歐航局幹了整整二十五年。”張南門說著咧嘴一笑:“如果我能活到他那個歲數,我也能幹下去!”

“那次發射之所以記憶猶新,是因為我替導師幫忙做了大量數據處理工作,在火箭工程方麵,短短幾個月時間,學到的東西比前三十年加起來都多!”

“看來邁克爾先生非常器重您,而且您也確實做了不少貢獻。”

“你猜猜,後來發生了什麽?”張南門滿懷深意地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塊黑不溜秋的石頭,這塊不知道是什麽質地的東西就像一塊焦炭,看上去十分醜陋。

安集撓了撓頭,最終懷著歉意笑道:“這個故事,好像聽別人講過,您在火箭發射當天,重新演算了一遍數據,臨時排除了重要的工程故障,後來還得到歐航局表彰。”

“哈哈,外麵傳的就是這個版本,就差把我寫進名人錄裏去。”張南門笑得更加爽朗,但接下來卻半晌沒作聲。

“其實,當時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傳聞中那麽美好。”

這話迅速引起安集的好奇心,他趕緊追問:“那真實情況是什麽?”

“我確實是在發射前演算了一遍,也提醒導師,有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問題。而我畢竟隻是個小助手,邁克爾雖然是設計顧問,但也沒有實權,我們想盡辦法把這個消息送去控製大廳,然後就沒了下文。”

“我記得,那次發射非常成功啊,難道是您計算失誤?”安集皺眉不解。

“火箭工程,雖然是不容任何失誤的學問,但我們能做的就是不停堆積容錯率增加保險措施,把它變成一個概率問題。所以很多時候,即使航天器在太空裏出現一係列故障,任務卻能圓滿完成,但有時候一顆鬆掉的螺絲釘,就會釀成難以想象的大災難。”

“那您當時指出的那個錯誤,後來被證實了嗎?”

“火箭殘骸回收之後,證實我確實是算錯了,那個部分並沒有任何問題。”

“那歐航局為什麽會專門為此表彰您?是嘉獎這種嚴謹的精神嗎?”

老人輕歎一口氣,又搖了搖頭:“受到表彰的人,當然是我的導師邁克爾,這枚在月壤之中挖掘出的隕石,也是歐航局對他老人家的功績給予肯定。”

“他之所以會把這塊石頭給我,也不僅僅真的是為了這種精神。”張南門說著,不免再次發出感慨:“說來真的是巧合,其實發射那天,當我那份報告以導師的名義送去控製大廳,立刻作為重要數據進行查閱,火箭也立刻暫停準備程序。”

“那,當時到底有沒有出問題啊?”

“我既然是算錯了,那火箭本身當然沒有任何問題的,隻不過在工程師返場檢查時,發現了發射架上麵一個沒有擰緊的燃料閥。如果沒有這次錯誤計算,就沒有當時的重新檢查,在發射之前也就沒人會路過那個閥門,這個失誤可能會導致重大災難。”

聽完這個故事,安集下巴都快掉出來:“真有這麽巧啊?”

“塞勒涅號上有足足十三名宇航員,如果事情捅破,這算是航天局的一種大醜聞,所以一直沒有被公布出去。”張南門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黑色石頭:“他們送給邁克爾這麽珍貴的禮物,讓老人家覺得受之有愧,於是在老爺子彌留之際,他又悄悄轉送給了我。”

“我的天,沒想到這背後還有如此意料之外的故事。”

“我們那個時代的航天工程,就是這樣處處如履薄冰,似乎一切都要交給概率去定奪,所以也會發生各種難以想象的奇聞異事。”張南門說著,忽然把話題引回來:“其實不光是航天,任何領域都會有這樣的趨勢,隨著我們把生活的方方麵麵交給數字,那站在這些數字背後的人,必須擁有頑強的意誌力,隨時都要肩負起任何責任。”

“但…有時候總會有不小心。”安集忽然低下頭去,他再次回想起那三百隻綿羊屍體。

“當然會,人遠遠沒有數字可靠,所以人也不可能永遠掌控所有事情,我們隻要有自己堅信的東西,就不會從心底裏寄希望於縹緲的概率。”

安集重重點頭,也許這個年歲還不足以把張教授的話全部吃透,但至少能記在心裏。

隨著時間流逝,盡管沒能像想象的那樣,讓這件事的陰影完全散去。不過從張南門給自己講了這個故事之後,他也不再去糾結於自己的計算失誤,這種自責更多地轉化成一種動力。

然而安集也發現,從那件事後,似乎並不隻有自己一個人心懷陰霾。

阿爾伯特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雖然表麵上他沒有安集這樣鬱鬱寡歡,事發當天也至少沒哭鼻子,不過在此後的一係列實踐項目之中,這個小胖子已經敏感到近乎神經質的地步。

一組非常簡單的數據,他不眠不休地算了幾百遍,盡管這種行為極大地拖延了小組任務進度,但大夥兒也並未就此指責什麽,畢竟人家是為了追求絕對準確。

直到有一次,安集發現阿爾伯特算出的數據幾乎全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或者是阿爾伯特手抖了發錯數據。當他把報告打回去讓阿爾伯特重新計算後,這家夥卻再次發來同樣的錯誤數據,並且還附加了一千多遍完全荒謬的驗算過程。

安集有點慌了,該不會是阿爾伯特被嚇傻了吧?

他趕緊找到這小胖子,想看他是怎麽算出一千多遍錯誤結果的。

結果出人意料,阿爾伯特這次的計算成果完全正確,速度也快得驚人。但不難發現這小胖子的眼神裏透露出一種失望神色,好像反倒是安集做錯了什麽一樣。

“胖哥,能教教我嗎?你最開始是怎麽算出那種錯得離譜的數據?”

這句玩笑卻被阿爾伯特當真了,他立刻來了興趣,並打開後台控製器。

“我就知道,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懂得這種算法。”阿爾伯特長歎一聲:“你有沒有懷疑過,二進製其實是一種極其落後,容易出錯的計算方式?”

這句話直接給安集搞懵了,0和1,這兩個使用了一百多年的數字,已經搭建出無比紛繁複雜的虛擬數字世界,人們在它的基礎上開發出各種計算機語言,實現了工農業的全麵自動化,更使得人類在短短一個世紀之內科技水平突飛猛進。

別說其他的,二人現在所處的元宇宙空間,正是架構於最基礎的二進製。盡管這個虛擬世界無比龐大,卻並沒有出現過任何問題,和天災不斷的自然界完全不同。

大自然的風雨雷電都屬於二級混沌係統,人完全沒有能力去準確預測,更無力去改變地震海嘯的發生。但數字世界不同在於,它的所有事物,全都是可控的,萬事萬物都被算法的巨大約束力牢牢限製住,而這種無形的力量,則會讓人安心暢遊在虛擬世界裏。

阿爾伯特一陣操作,二人麵前的屏幕上出現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字符,他說這是自己正在嚐試開發的一種全新計數模型,最終目的是為了追求永恒準確。

這下安集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算出完全離譜的數據出來,很明顯眼前這玩意兒根本不靠譜,阿爾伯特的想法,對於全人類來說都是一個極難逾越的工程,更何況一個小屁孩。

安集撓了撓頭,嚐試用張南門的語氣勸導道:“哎呀,你本意倒是挺好,但人畢竟不可能掌握所有事情嘛。”

阿爾伯特搖了搖頭,說出了那天在農場裏,沒敢繼續說完的後半句話。

“我隻看到悲慘和殘忍,就像人們未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