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戴罪之人(二)

涼山寧南縣,安集長這麽大頭一次來到還沒有貫通高鐵線路的地方,隨著環山公路曲折而至,大山深處的小城像是徹底被濃霧遮蔽。

下飛機後的三個多小時車程讓他胃裏開始翻江倒海,想到之後走的時候也隻有這一條線路,安集確實有點後悔,早知道在來之前應該聽從孫瑩瑩的建議,提前準備好止暈藥。

還好下車時有人接應,否則接下來的這段路,更會讓他暈頭轉向。

孫瑩瑩提著一個紅色小雙肩包,一眼認出了人群中的安集,老遠便打起招呼。這還是畢業之後兩位老同學頭一次在現實中見麵。

“沒想到說來就來啊,挺有誠意嘛,還以為你會扭扭捏捏。”

“既然是重要事情,那當然要來。”

從昨天中午她發來位置信息後,安集便退出遊戲開始準備行程,雖然當時孫瑩瑩並沒有說清楚讓他來此地的原因,隻提醒他這地方對阿爾伯特非常重要。

直到今早出發後不久,安集都還以為這是自己一個人的行程,而孫瑩瑩卻忽然發來私信,說自己住的比較近,這會兒剛剛抵達。由於之前來過好幾次,所以能給他做向導。

現實中的孫瑩瑩看起來比虛擬形象成熟一大截,齊耳的短發颯氣十足,與其說她是個編程專家,給人的感覺則更像一位搖滾樂隊鼓手。

“足足等了你大半天啊,縣城都逛兩遍了。”

“你怎麽這麽早就到了?”安集致以抱歉的微笑:“我也沒想到,這段路太難走了。”

“我家就在西昌,過來當然近,這種盤山路對初來乍到的人來說確實很不友好。”孫瑩瑩拍了拍他肩膀,遞過來兩顆薄荷糖:“走吧,聽說阿爾伯特已經給咱們準備好了晚餐。”

安集這會兒肯定什麽都吃不下,但老友見麵的期待則絲毫不減。

暮色漸垂,在縣城不遠的一個小鎮子裏,二人找到了那間十多平米的門麵房。大門口沒有招牌,隻有一張打印的字條‘營業時間10-18點’。此外倒是有一塊LED燈箱,上麵不停變換顯示著十多個經營內容:手機電腦維修、圖形製作、數據庫編寫、軟件修錯…

很顯然,除了第一個項目之外,這地方應該沒有其他業務需求了。據孫瑩瑩說,由於阿爾伯特是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小夥子,小店雖然偏僻,但還是有很多人揣著好奇心前來光顧。在見識到他高超的維修技術後,客源自然積累下來。

穿過門店,後麵是衛生間和一個簡單的客廳,二樓則是起居室、陽台和廚房。這個二層小樓應該是五六十年前的農居,簡陋但便宜。

阿爾伯特正在廚房忙碌,見到安集的第一時間,這個一米八的大高個丟下鍋鏟就是擁抱。

“哎呀,一路辛苦勞神了,快坐噻,先喝茶。”

安集愣了一下,孫瑩瑩撲哧一聲笑出來:“別見怪,他的四川口音是在本地學的。”

一頓簡單的晚餐,三人各自分享了幾年來的經曆,這種麵對麵的交流方式在學生時代幾乎沒有過。安集發現自己有些失語,在元宇宙待久了,表達能力確實與二人產生了差距。

阿爾伯特如今保持著勻稱身材,應該是健身成果,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從那個家境優渥的闊少爺,變成一個獨居異國他鄉的遊子,幾年顛沛使得他養成很強的自理能力。

不僅如此,這個當年輕率任性的小胖子在反思苦難之後,思想也逐漸深沉而穩重。當安集詢問,為什麽阿爾伯特會選擇在此地暫住時,他的回答令人感慨。

“我要為當年恐襲事件的一位遇難者掃墓哀悼。”

這一年裏,阿爾伯特無論天晴下雨都會準時去到寧南縣公墓,他永遠不會忘記,其中躺著一個被他無意間害死的人。

“我想去看看,能帶路嗎?”

“當然,這次專門叫你過來,不是為了別的事。”

……

山坳裏伸手不見五指,公墓早已熄滅路燈,二人打著手電筒行走在大理石階梯上,又經過一段無人打理的羊腸小道,來到一座小方碑旁。

安集以前以為孫瑩瑩天不怕地不怕,直到今天才知道,她不敢走夜路,更別說這個點去公墓裏,哪怕再多人陪同都不敢。

獻上鮮花之後,阿爾伯特開始講述恐襲當天發生的事,非媒體報道的第一視角版本。

2082年,3月16日淩晨,一輛電力故障搶修車開進媒塔集團西安分公司。

但車輛裏麵坐著的卻不是電力局員工,他們手上拿的也並非線路修理工具。這些年輕的姑娘小夥們穿上隔熱服,戴著黑色口罩,頭上的大兜帽完全遮住麵容。

早在幾分鍾前,警戒無人機和監控網絡已經徹底失效,車輛成功將這群年輕人送到目的地:一個看上去高聳入雲的柱形建築,這裏是西北地區最大的元宇宙服務器列陣。

機房大樓外不僅有保安巡邏,更有密不透風的監控警報網絡,以及如蜂群般的無人機崗哨。由於機房的重要性,這些崗哨無人機都帶有威力足夠大的非致命武器。

如此嚴密的防守措施,在這群天才麵前反而成了致命缺陷,他們甚至不需要攜帶防身武器,隻需要控製崗哨無人機群,這些環環相扣的警戒就都能成為突破口。

他們的任務主要有兩個,其一:收集媒塔公司竊聽用戶隱私信息的證據。其二:在指定的β服務器裏植入一個定時病毒,讓它至少癱瘓三至五天。

任務進行得很順利,而且該計劃在這群年輕人眼裏看來,完全是代表公義和民眾對壟斷行為實施裁決。畢竟這兩件事都隻具有威懾性質,對壟斷商以外的人利大於弊。

正如那句話,世上最大的惡,往往偽裝於耀眼的崇高之下。

也正如這個組織六年之前的名字‘漲潮’。

青年們的情緒隨時隨刻都像潮水,能夠被輕易煽動起來,也能夠爆發出摧枯拉朽的力量。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完全讓狂熱遮蔽雙眼,價值被人徹底利用,而今天這件事如果真的成功,將會成為史上受害範圍最廣的一次恐怖襲擊事件。

因為他們攻擊的並不僅僅是一台β服務器,實際上還有另外兩台α服務器!

由於無人機時代人們對於自動化的超常信任,對於元宇宙網絡的過度依賴,他們並不知道,這個計劃將會讓超過百人陷入生命危險之中。

直到病毒的啟動程序運作時,年輕人們才意識到事情完全不對勁。

但那一刻為時已晚,幾乎沒有人能在程序正式開啟前讓它停下來,畢竟這是一個由頂尖天才們共同出力打造,設計無比精良的病毒炸彈。

阿爾伯特爭分奪秒戴上VR眼鏡,發瘋一樣與自己主持設計的病毒對抗,試圖盡量拖延,但這點努力無異於杯水車薪。

如果有足夠時間,或許大家還能共同出力阻止悲劇,然而它的‘引線’隻有短短五六分鍾左右。就算想讓服務器執行緊急關機,破解密鑰的時間也遠超這個數。

有兩個人提出報警自首,也許通過警方能在最短時間裏把消息直達媒塔集團高層官員,讓他們的控製管理員執行緊急關機。

另一種極大的慌亂瞬間蔓延開來,團隊出現嚴重分歧,大家推搡、爭執、謾罵。

直到一位同學率先情緒崩潰,衝出機房,從散熱窗直直墜下服務器列陣。

一個女生抽泣著擦幹眼淚和鼻涕,用全程顫抖的語氣,把正在發生的事情告訴給警察,好在警方足夠重視,並沒有把這件事當作玩笑,立刻致電媒塔集團總部。

結果令人沮喪,媒塔集團堅稱自己的服務器機房有全世界最嚴密的無人機崗哨,絕不會有人能在不觸發警報的情況下突破進去,更不可能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做出斷電的荒唐舉措。用這些人的原話就是:“斷一次電,就要承擔三百多萬元的檢查維修費用,而且這種級別的服務器,每關閉一小時,就會有至少八十多萬的直接損失。”

他們的賬算得很清楚,服務器上每時每刻都有無數商家進行各種交易,每一宗交易都會有元宇宙虛擬貨幣的直接進賬,這些商人不可能為了一個報假警的可能性,承擔這種風險。

所有人都陷入絕望,在這氣溫高達六十多度的悶熱機房裏,隔熱服的作用變得十分微弱,但大家背上的冷汗卻一刻不止。

警方當然第一時間出動,附近街區的警用無人機已經以最快速度飛向服務器大樓。阿爾伯特仍然坐在原地,一聲不響地與病毒對抗,其中兩人一番合計,匆匆離開現場。而最終剩下的那個報警女生,一步一步啜泣著走向那個五十米高的散熱窗。

機房裏剩下阿爾伯特一個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創造奇跡。

但他想起吳越對自己的那句評價:雖然無法做到最優秀,卻是一個永遠能繞彎路,找到意想不到解決方案的人。

既然無法控製這枚病毒炸彈的爆發,那就讓其影響範圍降到最低。

其實所謂列車難題,並不適用於茶餘飯後悠閑討論。真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人會不受理智的控製,自覺做出那個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判斷。

阿爾伯特完成了一個簡單操作,用類似狸貓換太子的方式,把病毒從一個虛擬機中過渡到機房裏另一台α服務器,隻不過這台的用戶容量隻有前麵那台的十分之一不到。

就如同911事件中,那趟最著名的93號航班乘員。他們讓飛機墜入田野,而非衝向人員密集的華盛頓特區,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更多生命。

當特警衝進服務器機房,現場隻有一個愣在原地的青年,戴罪救贖之人,阿爾伯特。

他入獄之後,將一切詳細經過供認不諱。事後很多年,人們都費解,為何一個犯下如此重罪的恐怖分子,卻隻有區區兩年刑期?就算是被教唆,也不至於判的這麽輕。

因為媒體並不知曉他那天做過的補救措施,這份口供被作為機密檔案封存起來。同時發生的,還有媒塔集團高層的大洗牌,以及不為人知的天價安全罰款。

這段刑期裏,阿爾伯特曾簽署了多項保密協議,決策者們知道,有時候穩定比真相更重要。這可是差點害死數百人的大事件,事件如果披露出細節,不僅會引起全社會恐慌,更可能造成一係列連鎖反應,甚至導致經濟出現問題,最終引發另一場大騷亂。

出獄之後,阿爾伯特一直在收集遇難者信息。在這三名喪生者之中,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備受關注。他在此之前已經病魔纏身,但作為家庭支柱,一直瞞著病情照顧妻子女兒,直到自己倒下的那天。好在這件事進入了公眾視野,在一眾網友的捐贈之下,他得以從寧南老家去往大城市,在最新的技術支持下,做成功率最高的‘元手術’。

主刀醫生是來自空軍軍醫大學西京醫院的腦科專家,手術本來很順利,但服務器崩潰瞬間,手術艙沒能順利觸發保護裝置,失控的信息湧流讓手術刀切進致命部位。

故事講到這兒,阿爾伯特已經潸然淚下,安集上前致以久久的擁抱。

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阿爾伯特肩背上有一道恐怖的疤痕,看上去是不久前留下的。

“這是…”

“這是我罪有應得,她們母女倆失去最重要的人,這根本不足以補償。”

原來在年初,阿爾伯特剛剛來到寧南不久,他就在死者墓前遇到了這雙孤兒寡母。當時這位遺孀並沒認出他來,但阿爾伯特則直接撲通一聲跪在二人麵前,坦誠了身份。

女人順手拿起背簍裏的柴刀,阿爾伯特沒有躲閃。好在附近掃墓的村民趕緊前來阻止,否則他可能真的就橫屍當場,祭了冤魂。

聽完他的敘述,安集在墓前久久鞠躬,一種難以言說的胸悶陣陣襲來。

“我知道了,這不隻是你一個人的心結,更是你選擇的贖罪方式。”

“不,這不算贖罪。”

安集皺了皺眉頭,不清楚他要表達什麽。

“其實從前天晚上,瑩瑩她就跟我說過了。”阿爾伯特深吸一口氣:“很抱歉三年前我拒絕了你一次,但現在我答應跟你走,去參加焰火計劃。”

安集搭著他的肩膀,似乎覺得眼前這個人比自己可靠百倍;“所以,你選擇要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嗎?”

但阿爾伯特搖了搖頭:“還記得嗎,當年在那個牧場發生的事?”

安集更加費解:“為什麽忽然提起這個?”

“我覺得,越來越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