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咆哮
“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程自豪倒是笑了。
“你笑什麽？”對方問
“沒什麽，我就是覺得，咱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的。”
“這話怎麽說？”
程自豪搖搖頭“你看你，身上西裝，來來去去都是公務艙，年紀輕，位置高，拿的是年薪。想的是要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這有錯？”魏餘聰反問
“當然沒錯。可是再看看我，普通人，學曆一般，能力一般，每天忙死忙活，就賺點吃飯錢，買房子是別想了。所以你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對我來說簡直是遙不可及的。”
“我不是嫉妒啊，看你的樣子就知道，聰明加刻苦，我腦子沒你好，玩命也不如你，所以今天在你手下混，也是理所應當。但是你不覺得有點好玩麽？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在這兒？恕我直言，你現在還沒搞清楚SNK的氣質？”
“氣質？什麽意思？”
程自豪非常沒有禮貌地嗤笑一聲：“報告，你也拿到了。結果麽，對伐。我就不說了。你打算怎麽辦？當不知道？換成我肯定就這麽做了。畢竟低標號冒充高標號，是不會死人的，而且我也知道，國標鋼材做軸承是綽綽有餘。”
魏餘聰的麵色有點難看。
“所以，我這個普通人完全可以接受這種做法，因為我就是為了混口飯吃的普通人。可是你呢？身上堆滿了晃人眼睛的優質招牌，並且還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來改變世界……當然啦，想想肯定是沒錯的。同樣你對標號冒充沒聲音，也可以理解。就是把這些放到一起看，讓我覺得，覺得……有點……”
程自豪想說，搞笑。
但他敏銳地注意到魏餘聰的臉色變了。
原本的煞白，到逐漸發紅。
顯然這些話過頭了。
但魏餘聰倒是沒有發火，而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程自豪自知失言，也不敢在扯。
工位上又恢複了平靜。
……
吃過午飯，他溜達到徐珊她們的據點-小會議室，蹭了點飯後水果和零食。
又打聽了幾句趙天雲總監的八卦風流，最後拍著肚子回到自己工位前。
“哎？”他一愣，正好和魏餘聰走了個對臉。
此刻魏餘聰和上午比變了個人似的。
不說容光煥發，但至少也恢複了平時九成的精氣神。
發型一絲不苟，嘴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
“嗯。”魏餘聰破天荒地朝他笑笑“早晨的形象實在是太失禮了。剛才趁著午休時候去美發店整理一下。下午有個重要會議呢……”
“噢，對對。”程自豪一拍腦門“就是那個中國區質量部成立大會對吧。”
“嗯，我是被要求發言的，所以形象不能太差。一點半，兩樓大會議室見。”
說完便離開了。
“哎……又要去開會當背景板了。”程自豪哀歎一聲，這也是在head office工作的苦惱之一。
廠裏事多，總部會多。
雖然說開會肯定比幹活輕鬆，空調間裏坐著，熱茶杯端著，沒事還能刷刷手機。
但程自豪平生最討厭拘束，尤其是看著各路豪傑口若懸河，更是讓他煩躁不安。
可不去又不行。
很多會議原本輪不到他參加，人家邀請的是魏餘聰。
但魏餘聰整天忙到吐血，沒心思去當背景板，隻能抓住自己的差。
至於魏某人本人借此能擺脫文山會海呢？
顯然也不能，因為一些原本邀請趙天雲出席的會議……咳咳，趙總監很忙的，隻好派麾下愛將魏餘聰代表出席。
這次中國區組織架構大調整，由原本的虛線平台，變為實打實的管理機構，組建中國區質量部的是重頭戲之一。
也是貫徹“一個SNK”公司精神的重要措施。
把質量體係捏在一起，避免各自為戰導致的資源錯配和浪費，是相當正確的戰略。
中國區質量部，其實成立已經有小半年了。
這次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佬動了心思，補辦一個成立大會。
不光魏餘聰、程自豪“近水樓台先得月”，統統被要求參加。
就是全國工廠、技術中心的相關負責人也統統到場。
為了這個，大家私下都在罵街。
程自豪這種還好，雖然一群日本人嘰裏呱啦扯淡，一扯就是各種鍾頭，很無聊。
這是浪費時間。
但滿打滿算也就浪費幾個小時而已。
可那些外地大老遠飛過來，或者坐高鐵來的同事就不爽了……
一來一去，兩三天時間就沒了。
大家都很忙的啊……
在高鐵上還能開著電腦收發郵件，上了飛機那真是像坐牢一樣。
但罵歸罵，誰也不敢請假。
大家都知道。
上麵未必能記住出席者的名字，但誰要是放鴿子不來，那今後肯定是數不盡的小鞋。
日本企業這點特別變態，總是喜歡在細微處搞事情，不出席會議可以引申為對公司沒有歸屬感……
大家都是打工人，這大帽子扣下來誰吃得消？
程自豪微信亮了，一看是老賈。
自打聖誕節在加斯東家裏，大夥一起看了場活劇後，兩人就沒見過。
無法交流觀後感，讓他們都覺得有點難受。
老賈今天來得有點早。
程自豪連忙去前台接他，正好打聽打聽，最近廠裏是不是又出了什麽幺蛾子事情。
老賈遠遠愛徒急衝衝而來，頓時開心地擠眉弄眼，禿頂爍爍放光。
“老板，這女人，在廠裏翻天了？”
“我和你講，則女寧翻天了啊！”
兩天碰麵，不是相互問候寒暄，而是同時就某個焦點問題表達關注。
可見，他們之間的感情確實很不錯啊……
程自豪帶著他往大會議室走去。
一路上老賈壓低聲音，說得眉飛色舞；
程自豪豎起耳朵，聽得神采飛揚。
庸俗是有點庸俗，但上班那麽辛苦，工資也不高。
老板自願貢獻點生活作風問題來供大家娛樂，這是尼瑪，多麽偉大，多麽崇高，妥妥的外國活菩薩……
缺點是女菩薩的寶像不夠莊嚴，但加斯東喜歡啊……
一老一小兩個無聊人士越說越起勁。
程自豪正滿臉跑眉毛地建議讓林三江去總經理辦公室門前裝個隱蔽攝像頭。
老賈撇撇嘴，他覺得這個技術含量低，準備弄個紫外燈，去那輛配給加斯東的車的後座照照，他覺得應該有收獲。
“嘭”一聲，巨響，把兩人嚇一跳。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到質量總監辦公室的門口。
趙天雲相當洋派，以永遠敞開的辦公室為榮。
可……
隻見魏餘聰從裏麵氣衝衝地闖出來。
程自豪看著老賈，一攤手：“他本事也大，竟然和趙天雲發飆”
“為什麽？”老賈問
“為什麽？”程自豪笑著反問“軸承鋼標號的問題，被魏餘聰知道了……而且有證據。”
他願意為老賈聽到這話肯定要驚慌失措。
“噢……”老賈應了一聲。
“？你一點都不吃驚？”程自豪沉不住氣了。
“吃驚啥？這種事情麽，早晚要被人刮三的……”老賈顯得很無奈“而且，你也應該知道，換標號後，實際上並沒有違規。國標GBA5是完全合法合規的。真要說起來也就是這一代SNK的管理層背棄了公司理念而已。”
“再說了，換標號啊，這可不是小事情。從采購到質量檢驗到銷售，這一條龍下來，你說得牽涉進去多少高層？”
“你讚成這種做法？”
“我？”老賈一攤手，“我當然反對。你不要質疑我的基礎道德觀念好不好，這個東西，SNK2就是SNK2，GBA就是GBA5，不一樣的東西，怎麽可以說成一樣。”
“你別瞪著我，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我現在要一份工資來還房貸，供小家夥讀書，我能怎麽辦。”
程自豪聽著，也不說話。
事情原委，乃至裏麵的各種道理他都懂。
但為什麽總覺得心裏還是悶？
老賈拍拍他肩膀：“行了，咱們說點別的吧……”
到了大會議室裏，人已經聚集了不少。
老賈和程自豪打了聲招呼，便去和其他長久不見的同事聊天攀談起來。
程自豪樂得清閑，找了個隱蔽的角落。
這個位置非常巧妙，在一根柱子的旁邊，能夠遮擋掉不少來自主席台的目光，方便一會兒刷手機。
一點半，會議準時開場。
別說日本人在守時上做得不錯。
這次會議的規格相當高，集團高級副總裁，集團質量部總監，以及亞洲區的大佬全部到場。
而且竟然沒有遲到，值得表揚。
但之後，程自豪開始頭痛起來。
集團副總裁講話，集團質量總監講話，亞洲區總裁講話，中國區總裁講話……
一圈輪下來，後還有趙天雲講話。
魏餘聰作為趙天雲的得力幹將，當然也要上台。
“切”程自豪撇撇嘴“別看腔調蠻好，到最後麽，還是跟著集團思路走……反正不會死人，又能提高利潤還不違法……哎，也是我操那麽多心幹嘛？老賈說的對啊……”
“感謝SNK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在如此重要的場合發言。”魏餘聰竟然是脫稿，這讓程自豪對他刮目相看。
“加入SNK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在這裏我不但獲得了一份工作，也受到了教育，知道工業對於人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意義，也明白質量體係建設對於工業的意義。”
“我是個中國人，但我深深為日本的工業成就而折服。”
他說這話的時候，會場裏響起了輕微的嗡嗡聲。
今天來開會的幾十號人中間，4/5是中國人。
大家都給日本人打工，拍拍馬屁沒什麽。
可他魏某人剛才的話，未免也太諂媚了吧。
程自豪微微一笑，繼續低頭看手機，嫦娥探測器成功著陸月球背麵，並且傳回清晰圖象。表麵這兒既沒有桂花樹，也沒有拉達姆基地……
“對標準的執著於認真是日本製造給我的最大震撼，在這種近乎偏執的指引下，日本取得的舉世矚目的成績。我記得上學時，老師給我們講過超淨鋼的故事。”
“要提高鋼材的強度，歐美和日本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方法，歐美的粉末冶金是將鋼材支奴幹滲入盡可能的其他材料來改變分子結構和鍵位，但日本人沒有那麽聰明，自始至終隻做一件事，不停的追求鋼材純度，最終製造出了超淨鋼，這種幾乎被認為是不可能出現的材料。”
“我在日本受得全套高等工科教育，深知這一切是多麽的艱難，但是做到了。”
“馬屁功夫不錯”程自豪視線沒離開手機，隻是撇撇嘴。
其它聽客也開交頭接耳起來，程自豪耳朵裏刮到幾句，大意無非是見過不要臉，但這麽能舔的真沒見過，難怪年紀輕輕爬那麽高。
他覺得有一絲不忿，但轉念一想，這也是人家的生活態度，自己麽，做好自己事情，每個月工資到手就行。
“但是！”魏餘聰聲調“今天變了！”
“SNK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對精益製造有著不間斷追求的偉大的公司！是的！SNK變了！”
“？！！”程自豪抬起頭
台上的魏餘聰麵無表情，臉色蒼白，聲音洪亮的一字一句。
“我為我說的話負責！”
“魏餘聰閉嘴！”趙天雲急了
“讓我說！難倒你敢把我拖下去麽？”魏餘聰朝自己的頂頭上司獰笑，順手一把扯開領帶。
“在外高橋工廠我發現，原本規範中使用的SNK2型軸承鋼，被悄悄替換為更便宜的GBA5.”
話音一落，會議室沸沸揚揚起來。
“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大問題！因為民用軸承哪怕失效，也不會早晨嚴重後果！”
“但這就可以了嘛？”
“這不是軸承失效！這說明這家公司裏有許多人，不管他們是多麽的道貌岸然，自稱多麽熱愛公司。但毫無疑問，他們背叛了工業文明的基礎。這樣的人讓人不齒！如果SNK的創始人有在天之靈的話，那麽他肯定會痛苦的無法安身。”
“質量的SNK，曾幾何時，當我代表公司向客戶或者供應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內心充滿自豪。我相信SNK是能改變世界的，靠著質量與對質量的不懈追求去改變世界。”
“今天我發現，這是個彌天大謊！”
“我對我的言論負責，剛才這番話，也請看做是我的個人辭呈！我沒有臉再去別人宣傳‘SNK的質量’，這是個笑話！而且很不好笑。”
說完他朝下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隨即憤然離開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