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程自豪的私活兒
程自豪睡眠極好。
不管有多少煩心事，隻要閉上眼睛，十分鍾就能陷入昏迷狀態。
第二天早晨醒來，神清氣爽，龍精虎猛，又是一條好漢了。
下地鐵後順路買了個雞蛋餅，一邊趕路一邊往嘴裏塞，到了公司門口，正好全部吃完，手背在嘴角擼過，抹掉全部碎屑殘渣，從步入公司的那一刻起，就是個標準職場人了。
“經理早……”
來到工位，程自豪習慣性地打招呼。
魏餘聰確實有這日本社畜的玩命精神，程自豪上班時，他肯定在自己座位上回郵件，而程自豪下班時，這家夥通常在和歐洲分舵開視頻會議。
堪稱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雞晚的典範。
程自豪對魏餘聰充滿好奇，他每天這麽忙，哪兒來的時間去練習柔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柔道這種高度技巧性的搏擊，一個禮拜不練，動作就會走形，殺傷力大減之餘還容易受傷。
看他那天收拾拉熱爾那個熟練勁頭，可知是絕對沒有任何的訓練鬆懈的。
程自豪羨慕且嫉妒，他知道有些成功人士確實有少睡的天賦。
像他自己這樣每天不睡足八個小時看上去就像大煙鬼的體質要想事業成功，難度大概之大可以沒有孫悟空保駕的唐僧……
魏餘聰每天都是神采奕奕精神勃發，三件套西服在他身上，仿佛是保護利刃的刀鞘，或者說更像是駁殼槍的木套子，筆挺的洋裝配合他那張死人臉，在開會噴人時有效果加成。
通常，在聽到程自豪的早安後，魏餘聰會抬頭注視他兩秒鍾，然後回一聲絲毫沒有感情的“早上好！”
然後又低頭工作。
但今天……
竟然沒有回應？
要知道魏餘聰做人是冷淡的，但到底是在日本接受了全套的高等教育又在日係企業幹了那麽多年，身上日味極重，在基本禮節方麵堪稱標杆。
今天怎麽那麽失禮？
程自豪在桌子上放下公文包，抬眼看去，隻見魏餘聰幾乎是佝僂在椅子上，腰杆弓得像個蝦米。
“我操，這形體控製絕了啊，中央戲劇學院表演係出來的吧，從背後看完全就是個小老頭體態啊……”程自豪吃驚之餘，心裏也在不停吐槽。
“早……”這時魏餘聰才抬起頭，向他打招呼。
“我去……老板你……”程自豪嚇了一跳。
魏餘聰平素極其重視外表，頭發緊貼頭皮的三七分頭一絲不苟，利落又時髦。
他有點少白頭，黑發中夾雜幾根灰白頭發，看上去還平添幾分老練。
魏餘聰的外貌體態以及服飾，堪稱日企管理層模板，放到日劇裏也絕不違和的那種
可現在，頭發蓬亂，好像被窩裏剛起來。
但兩眼通紅，黑眼圈巨大，又似乎一晚上沒睡。
“噢”魏餘聰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形象有異，用力搓了搓臉“嗯，我一切正常。嗯。”
說完又低下頭去，有一下沒一下的敲鍵盤。
程自豪見他這副樣子，也證實了昨天後續報告到底是個什麽結果。
對此他是早有心理準備，而且覺得挺無所謂的。
畢竟，這些年資訊發達。
當初那些島國製造業的神話，什麽匠人精神，一輩子隻做一件事情，精益求精喝馬桶水。
等等等等。
這些神話故事，讓當年還在上學的程自豪震驚不已，絕對這國家太厲害了。
難怪能以一個火山地震頻發的小島為基地，成為製造業大國。
但現在大環境是對日本進行文化祛魅，小環境麽，他自己就在日本公司上班，所見所聞都有所感，兩者疊加起來後，導致他的心態也發生了變化。
對於日本製造業的強大還是要承認的，並且心悅誠服地認。
別的不說就昨天那台超級質譜儀，目前國內就造不出來。
但是這種承認是基於雙方平等的立場，我承認，我羨慕，然後我學習，並且深信隻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就能夠追趕成功。
和以前那種頂禮膜拜式的奉為圭臬，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他忽然有些同情魏餘聰來，是的，對方各方麵都遠勝於自己，但恰恰卻看不透，這會兒估計正在承受精神衝擊呢，看樣子昨天沒睡好，甚至沒睡也不是不可能。
程自豪搖搖頭，坐回自己工位，打開電腦幹……私活。
這是杜心瀟布置的任務，不得不從命，再說也沒啥大事兒，就是蹭公司的高級彩色打印機，打點兒東西。
……
程自豪把文件從打印機取回，順手放在桌子一角，隨即在sametime上和老賈聊起了外高橋工廠的近況。
軸承噪音還是控製不好，忽高忽低，加斯東三令五申要解決。
但賈光頭隻是推說手下沒兵，並且還要去總部善後6205-2z質量事故。
話說到這兒，加斯東哪怕再蠻不講理也沒法子了。
通常出了這種事情，是要總經理去總部負荊請罪的。
可加斯東死活不願意，最後死皮賴臉地把賈光頭往外一推，讓他頂缸。
老賈，當然不願意。
笑話，精科高級那兒他去滑跪賠罪，算是分內事。
但SNK內部啊，產品出現問題，當然是唯總經理是問。
最起碼的，一個領導責任是跑不掉。
但，畢竟他公司是加斯東發的，最終也隻能搖搖頭，歎口氣，去中國區乃至東京總部承受各種雷霆雨露。
所以，他把這事扛出來，加斯東立刻閉嘴。
林三江和熱拉爾乃至佐藤都非常默契地不蹚渾水。
這個項目的重要性大家都知道，越是重要，做起來就越是麻煩，現在大家工作量都非常飽和，吃飽了才去多管閑事。
唯一的例外是冬南西。
作為外高橋工廠轉職的黑帶項目管理者。
加斯東早就寄希望於她，覺得是時候發揮她的專業能力，來負責噪音項目，爭取早日把a類品的比重拉上去，減少最好是消滅c類品。
可是，之前冬南西放刁，她想以這個項目為借口，朝加斯東要好處，比如加薪。
但那時的加斯東還是挺鐵麵無私的，站在工廠角度拒絕了冬南西的要求。
於是，冬南西開始磨洋工，原本手裏項目不結束，那就無法開新項目。
這才有了，賈光頭讓程自豪出馬的事情。
現在麽。
冬南西和加斯東已經是一家人了。
加薪當然是小事。
那麽，冬黑帶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完結了老項目，打算正式開始做軸承噪音項目。
六西格瑪黑帶項目的組織設置中，黑帶是最重要的人物，但隻能被稱為項目的倡議者，項目小組的頭兒必須是本單位的最高管理者。
原因就是黑帶項目複雜龐大，處理過程中會涉及到本單位的方方麵麵，並且會觸動各部門利益，不是大老板鎮場子，根本開展不下去。
原本冬南西想得很好，眼下這不就是夫妻老婆店麽，雖然沒證，但我國是認事實婚姻的啊！
可是在老賈的敘述讓程自豪捂著嘴偷笑。
外高橋工廠的管理層原本就是多國部隊，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賺錢的目標走到一起。
加斯東威信不錯，是因為他是個合格的管理者，有功賞有錯罰，不講麵子，雖然脾氣暴躁，但大家都是明白人，加斯東這麽搞，對工廠發展大有好處，大夥兒心一齊，工廠業績節節上升。
可現在吧……
好好的外商獨資企業，弄成了夫妻老婆店……
這可就別怪大家各有心思了。
原本，冬南西做項目時態度非常端正，哪怕上麵有加斯東作為項目組長，她還是客客氣氣去求各部門大佬協助幫忙。
聖誕節後就有了老板娘氣度，說話時鼻孔開始朝天。
廠裏這批中層，個個都是人精，學曆背景硬實，屬於不管跑到哪家公司都能混得不錯的。
不走隻是因為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加斯東給錢也爽快，大家也就安心下來。
現在忽然來個老板娘爬到眾人頭上，這就讓人極度不爽了。
大家也都老江湖，肯定不會明著懟。
這就到了展示各自精深專業技能的時候了。
工程部的林三江在**設備時，留了點心思，使得設備穩定性始終處於臨界點。
換句話說，設備跑出來的曲線和數據雜亂異常，不具備統計學價值。
賈光頭這裏麻煩點，對於內公差，他做了重新修訂，這使得之前的數據徹底無效。
其他人也是有樣學樣。
加斯東天天暴跳如雷。
原本大家還賣他幾分麵子，現在等於當他放屁。
而這邊賈光頭還在不停地把噪音項目的關鍵原始數據往他這兒送。
還催促他早點kick off，把主導權拿下來。
麵對老領導的好意，程自豪不敢怠慢。
……
“這是什麽？”魏餘聰從他身邊經過，順手拿起了剛才打印的東西。
“這是我女朋友幼兒園要搞活動，但他們激光打印機壞了，就讓我幫忙打幾份”
魏餘聰隨手翻閱著，“怎麽上麵都是小朋友的照片？”
“是的，他們班裏有個孩子，不知道怎麽，就得了非常嚴重的哮喘，這會兒正住醫院呢。而且至少還得來禮拜才能出院。”
“哮喘？”魏餘聰一愣“現在還有小孩得哮喘？”
“什麽話……”程自豪不滿的反駁“這多少也算常見病吧。”
“不是，我意思是說，現在空氣質量比我小時候好多了，我不少同學也已經有了孩子，基本沒聽說有哮喘的……”
“噢，這麽說啊”程自豪撓撓頭“你講得也有道理，那個孩子是從外地轉過來的，據說他們那塊空氣質量一直上不去。你怎麽會關心這些？”
“我？”魏餘聰搖搖頭“我高二就去了東京。實際上以我的成績不敢說保證清北，但前十大學的熱門專業問題不大。可是我也是從小就有嚴重哮喘，發作的時候連睡覺都不行，隻能靠在椅子上打盹。各種藥都用過，沒效果，醫生直接建議去空氣好的地方生活。”
“那時我爹嘛……正好可以在工作上更進一步，升任總部高管，但他為了我，申請了去東京的外派，當然錢是不少，可你知道的在大型國企內，一步跟不上，後麵也就跟不上了……”魏餘聰歎氣。
程自豪覺得，這個時候的老板才比較有人味。
西服有點皺，頭發有點亂，神情有點萎靡，整個人看上去不像是外企精英幹部，倒是有點站在街邊對著過往行人露出笑臉：“大哥，地鐵口精裝修的房子有興趣吧……”
“到了東京後，果然是好了。”魏餘聰笑道“但這些年，我發現國內，好吧，至少上海的空氣是好多了。冬天偶爾會有霧霾，持續時間很短，自己做好防護就能扛過去，比咱們小時候動不動就持續幾天大霧是好太多了”
“確實”程自豪點頭“現在環保抓得緊嘛。”
“既然說到這兒了，不妨多講兩句，我這次回來，集團高層找我談過，現在的崗位是過度，幫著趙天雲把中國區質量部的架子先搭起來。然後我的崗位會轉，汽車部之下會有個專門負責新能源車的綜合管理崗位，我是最佳人選之一。”
“wow那厲害啊”程自豪讚歎道。
汽車部是SNK第一大部門，規模大賺錢多，而且特別穩定。
SNK作為專業的軸承生產商和一級汽配商合作，合同都是幾年一簽，一單金額動輒幾十億美元……
現在新能源車的趨勢已經出來，SNK內部也在積極調整應對。
如果魏餘聰能坐上這個位置，那麽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了。
是的，級別不算太高。
可要看具體啊。
新能源車是個多麽廣大的增量市場，以SNK在行業內的口碑，隻要全力投入，業績很容易暴發，到時候這就是魏餘聰的個人資本了。
“實際上，這也是我個人的願望。”魏餘聰的語氣有點低沉“當年招聘時，麵試官問我的想法是什麽？”
‘我就說，我想加入一家優秀的企業，通過為企業服務來改變世界，具體來說就是讓世界變得更加清潔，小朋友們不會在因為空氣汙染而生各種呼吸係統的毛病來。’
“可那時候你為啥不去汽車廠？田豐，田本，都是大公司。”
“考慮過的，但他們的技術都是混動為主，技術當然精良，這點要承認，但他們的出發點是省油，而不是環保。車上還是有內燃機的。”
"並且，他們在這方麵的表現有些小家子氣，打著環保的旗號來省油，但是對於技術呢，又看得很死。既然都環保了，那麽何必建立那麽高的專利門檻？說白了不就是為錢麽？為錢是沒錯，但這樣的公司精神讓我覺得不舒服。"
“倒是美國那家拉斯特，14年開放了全部專利，可惜那時候我已經在導師的勸說下加入SNK了，當時他們給我的承諾就是，作為國際培訓生，是有一定自主特權的，既然我想要去做環保相關，那麽今後有類似崗位，我就會是最先優選者……”
“看上去，我好像混得不錯，但和我同期的幾個，現在職級都在我之上。我自認不比他們差，但也能接受。為的就是等這個機會……”
魏餘聰今天話顯得有點多，“人嘛，這輩子，終歸要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