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體冬眠實驗

1

這年頭,什麽行業都要帶上人工智能。

鍾山被幾個大學同學叫出來吃飯。席間他們高談闊論,仿佛人工智能的春天已經到來,一個同學的創業團隊已經融資一個億,一個同學的視覺識別軟件已經賣給IT巨頭。連搞投行的同學,都說的頭頭是道,說剛投資了一個人工智能項目,說某個業界大佬剛跟他吃了飯。

而鍾山,聽他們說著自己三四十萬的年薪,想到自己才五萬的年收入,感覺內心十分蕭索。

吃飯之前,鍾山結束了一天的辦公室生活,在那個悶熱,潮濕,死氣沉沉的辦公室中坐了一天,他的襯衣被粘稠的汗液浸透,像死人的皮膚一樣裹在他身上。

他擠出電梯,混入下班的人潮,外麵大街的空氣並沒有比辦公室清新多少,擁擠的下班人流擠向車站和飯館,地攤和商場嘈雜的廣播敲打著他的神經,讓他快要瘋掉。

一頓同樣嘈雜而不愉快的聚餐之後,他又走著同樣的路線回去單位宿舍。這個點公交已經停運了,他在車來車往的公路上,騎著共享單車。在昏黃的路燈下,與身邊的自行車,電動車擦肩而過。他路過和公路交叉的鐵道,和等車的人群看著列車的車廂一節一節從眼前掠過,帶著晚上燥熱的空氣刮在臉上。

他感到深邃的孤獨,就跟大學時一樣,無數個夜晚,一個人孤獨地騎車。那時的一幕幕不斷回現,讓他回想起當時想要逃離上海的幻想。

他厭惡這個城市的碩大無朋,又害怕它的匆忙和冷漠。刺眼的城市霓虹和汽車遠光燈照著鍾山疲憊的身軀,他感覺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灘死水,他很想要把這潭死水攪動一下,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做。

鍾山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學點人工智能的東西,然後去找個創業公司,或者去投靠哪個同學?

但他又害怕人工智能的大潮全是泡沫,這些創業公司會死得很快。在這個創業不如炒房的時代,隻要不是房地產的泡沫,都會馬上碎掉。雖然人工智能早晚會來,但鍾山覺得來的沒這麽快,就跟這兩年無數曇花一現的新東西一樣,都會慢慢淡出視野的。

短暫的失神之後,鍾山苦笑,現在自己擔憂的這些時代的矛盾,在下一個時代的人看來,一定非常可笑吧。在他們眼中,自己就跟文革時代的人天天想著怎麽攢飯票一樣……

以前的鍾山不是這樣一個彷徨不定的人。他總是充滿熱情,甚至熱情得有點過分了。他擁有超人的執行力、自律和野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極度自製,從不吃深加工食物,每天隻吃兩頓飯,跑步十一公裏,晚上隻睡5個小時。似乎他不這麽拚命,就會被什麽追趕他的野獸吞噬一樣。

他是一個偏執狂、強迫症、和迫害妄想症者。

但他也是一個不討厭努力的人。他總是相信憑借自己努力能夠成功。

他讀了一所國內頂尖的大學,在大學的成績名列前茅。他學過好幾門語言,還總是學一些感興趣的東西。他甚至還學過散打,柔術,擊劍等技能。那時的鍾山總是覺得,在未來有一個偉大的使命在等著自己。

當同齡的人都在比較社交網站的粉絲數,名牌手表和衣服的價格,有品位的香水,他卻還停留在少年時代,會為了一個熱血的想法而激動,為了在籃球場上多進幾個球而苦練球技。他也因此被他的同齡人們嘲笑,“太土了!”“中二病!”“幼稚!”他們把他的執著當做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他研究生畢業之後,去了一家國企,這是一個航空航天類研究所,在業內很有名氣。鍾山學的就是航空航天,專業很對口,他想要大幹一番。

然而他發現自己很難適應國企繁複的製度和緩慢的節奏。又由於他拚命的幹勁和較真的個性,他被同事嫉妒和排擠,他被不公正地對待,被安排加毫無必要的班,他因為受不了上司的愚蠢安排而頂撞了上司,結果不到一年就混到了單位的邊緣位置了。

鍾山想一走了之,然而他入職的時候簽了工作兩年的協議,這種保密單位想要離職極其麻煩,要離開既要賠償高額的違約金,還要兩年之類不能進入相關領域的其他單位。鍾山的父母在他小時候就已經去世了,自己沒錢賠付這筆違約金,隻能忍氣吞聲繼續在這個研究所裏麵幹著,想著好歹把剩下這一年多混過去。

從小鍾山就是很向往太空的,但在大學中的飛行員選拔中,他在第二輪就被刷下來了。他也知道宇航員的選拔要求極為嚴苛,經過多年的層層篩選被選上宇航員的概率微乎其微。既然當不上宇航員,造宇宙飛船也非常不錯,於是他在畢業之後選擇了這個航空航天研究所。然而他並沒有想到,自己運氣會這麽差,沒幹多久就被從科研一線調走,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端茶倒水和聽同事聊國際形勢的八卦。

他經常在辦公室幻想自己在一場橫跨星係的太空大戰裏麵,駕駛著飛船飛躍壯觀的戰場,他的決定將左右人類的命運。然而他的太空大戰贏了,辦公室裏麵卻敗得一塌塗地。他的工資很低,為了省錢有時連吃幾頓麵包,住在單位的破舊宿舍裏麵。他的同事嘲笑他,名校高材生怎麽在這種單位混日子?他感歎自己的生活陷入泥潭,女朋友也因為看不到希望,離開了他。鍾山想,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看見現在自己沒出息的樣子,會不會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後來,他從航空發動機研發部被“分配”到熱分析部,這是這個研究所最底層的部門。然而在這裏,鍾山看到了轉機。

這個部門的領導是王峰渠,同事都叫他老王。老王也是一個一根筋的人,當年很有能力,在學術上也很有建樹,卻因為頂撞所長,被分到這個部門,一直拿不到什麽科研項目。多年以前本來有一個很有希望的外貿項目要分給熱分析部的,隻要拿到這個項目,就可以供部門員工吃十幾年的,卻因為老王的一句“這種騙人玩意賣出去都是有礙世界和平的”,而被其他部門搶去了。老王老是念叨著“邪不壓正”,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靠著某個項目東山再起,重回科研一線。他的這種孔乙己精神在所裏麵很出名,多年以來一直被一屆又一屆同事當做飯後談資所嘲笑。

這個老王寄予厚望的項目就是“人體冬眠實驗”。

鍾山第一次聽到這個實驗的名字,覺得簡直荒謬絕倫。這種堪稱科幻的科技本身實現起來就極其困難,至今全世界都沒有成功的案列,國外的頂尖生物研究所都做不成,更別說靠這種航天類研究所裏麵,一個最不起眼的小研發部門想要做成了。

鍾山去老王辦公室報道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老王。老王五十多歲的樣子,一臉茂密的胡子,似乎從來不修剪,然而頭發卻掉光了。他埋頭在辦公桌的電腦屏後麵,不知道在寫著什麽,口中念念有詞。啤酒瓶底厚的眼鏡片後麵,眼神渙散遊離,不知道在看哪裏。

“呃…….王主任。”鍾山小心地跟老王打招呼。“我是新來的鍾山。”

老王頭也不抬,仿佛當他是空氣。

鍾山尷尬地站在原地,和老王僵持著。

鍾山環視了一下老王辦公室的布置,老王辦公室擺著一個巨大的書櫃,幾乎占了一麵牆。老王果然是個老學究,廣泛涉獵,什麽樣的書都看。書櫃裏麵除了航空航天類的專著和雜誌以外,還有數論、熱力學、生物學,甚至哲學類的專著。鍾山看見尼采的書被擺在書櫃正中間一層,書脊都爛了,應該被翻過無數遍了。辦公室裏麵有一麵牆上掛了一塊黑板,黑板上麵寫滿了公式。鍾山認得一些,猜測那些是某個熱力學分析的推導過程。旁邊的三麵牆上,有空位的地方都被貼滿了便簽紙,那些是老王記的一些問題,或者臨時的想法。

辦公室裏麵還雜七雜八擺著一些實驗儀器,或者3D打印的工裝。辦公室裏麵竟然還有一張折疊式的小床,上麵堆滿了各種雜物。這不像是一個部門領導的辦公室,反倒很像某個理工類大學的研究生教研室。

比較不搭調的是,房間角落裏麵的一個舊冰箱,看樣子用了至少十年以上。鍾山想不出來為什麽老王會把冰箱放在辦公室裏。冰箱旁邊是成箱的方便麵,鍾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無法想象五十多歲的老王難道成天吃方便麵度日嗎?

“王主任?”鍾山等待了一分鍾,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老王抬起頭來掃了一眼鍾山,麵無表情地說:“你的工位在隔壁辦公室。你去把你的東西收拾好吧,十分鍾以後過來找我。我會給你派活,活要在我規定的時間幹完。”

老王的吩咐幹淨利落,直奔主題。

“做好加班的準備。”老王的語調很冷漠,“還有,沒事不要來找我。”

鍾山被老王的乖張怪異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僵硬地轉身準備離開,腦中開始頭疼今後怎麽麵對這樣一位上司。

“哦對了,你先別走。”老王突然又叫住了往外走的鍾山。

老王走到冰箱麵前,拉開冰箱,跟鍾山說:“以後可能加班比較多,冰箱裏的東西,和旁邊這些方便麵,加班的時候你隨便吃,別客氣。”老王很大方地說。

鍾山看見冰箱裏麵,塞滿了巧克力。

2

後來鍾山才知道,老王沒有老婆,也沒有子女,工作二十多年以來他連房都沒有買,辦公室就是他的家。他很少出辦公樓去吃東西,方便麵和冰箱裏的巧克力幾乎是他的全部食物了。鍾山難以想象,這個老家夥靠著這些垃圾食品是怎麽活下來的。

老王一個人一間辦公室,其他員工在另一間辦公室。鍾山的工位在辦公室的角落,除了老王,部門的其他員工幾乎都是一些混日子的人,有的嬉皮笑臉,成天得過且過,有的鬱鬱寡歡,跟誰說話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就這麽一幫人,還想做什麽“人體冬眠實驗”?

鍾山哭笑不得,在這個薪水極低的部門,做著這麽詭異的科研,老王還要讓他經常加班?難道吃那些廉價巧克力和方便麵能當加班費嗎?

但鍾山真正了解這個項目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老瘋子還真有希望做成呢。

鍾山驚訝於老王一把年紀了,竟然比年輕人還要拚。他比鍾山睡得還少,五十多歲的人了,平時就在辦公室裏麵的小**睡覺,每天隻睡不到四個小時。

鍾山發現老王對冬眠技術有著非常完整和係統的研究。這是一個涉及熱學,生物學,化學,神經科學等等的多學科交叉技術。老王對冬眠相關的理論知識研究得很透,自己也提出了很多新的想法,寫過幾篇文章,發表在級別不低的國外雜誌上。鍾山聽說,這個冬眠項目是二十年前國家的一個秘密研究項目,研發周期三十年,現在還沒到期。鍾山想,肯定是因為這樣,老王這樣怪異的作風才能被所裏默許吧。

當天老王帶著鍾山來到位於地下的實驗室,實驗室和老王辦公室裏一樣亂七八糟,擺滿了實驗儀器和書本資料。唯一不一樣的,是實驗室正中,擺著一個巨大的白色卵形箱子,像棺材一樣,上麵連著許多導線和傳感器。鍾山猜測,這個應該就是冬眠艙了。

鍾山不禁在想,這個項目到時候會由誰來當受試者呢?鍾山警惕地看了一眼老王,這個老瘋子不會是想自己來吧。

“年輕人,不要浪費自己的時間,晚上玩手機不如過來幫我做實驗。”老王說話的時候依然沒有看鍾山。“我一天24小時都在所裏,不在實驗室就在辦公室。在我麵前不要說廢話,專心做事。”

在老王手下幹了一段時間,鍾山覺得老王真的很有水平。部門的其他員工對老王都是很服氣的,他們雖然很水,但是老王交待的任務都是不敢怠慢的,部門在有條不紊地運轉。

鍾山下定決心,好好再幹一年,如果這個項目能成的話,他就能翻身了。如果成不了,就辭職,到時候也到了協議期限了,研究所也不會攔著自己了。到時候管他人工智能還是頁遊公司,哪裏掙錢去哪裏。

從那之後,鍾山就開始了和老王一起漫長的研究生活。幾乎除了吃飯睡覺,鍾山一直埋在實驗室裏。鍾山放棄了自己的健康飲食,不知道吃了多少方便麵和巧克力。

鍾山是個下定決心就要拚命幹到底的人,很能吃苦。

鍾山的努力被老王看在眼裏。老王很看重鍾山,讓鍾山把桌子和電腦搬到自己的辦公室,和自己背靠背坐著。老王似乎很喜歡鍾山,對鍾山傾囊相授。他不讓鍾山叫自己王主任,讓他就叫自己老王。鍾山雖然很少跟老王說話,卻感覺自己跟老王有著莫名的默契。兩個境遇相似的人,有著相同的執念,被一個共同的目標綁在一起。

在無數個夏夜,鍾山聽著頭頂吊扇嘎吱嘎吱地響聲和窗外草叢中的蟲鳴,忍受著蚊蟲肆無忌憚地叮咬,和老王背對背盯著各自的電腦。辦公室裏隻有兩人時而敲打鍵盤,時而點著鼠標的聲音,伴著主機箱風扇的嗡嗡作響,仿佛演奏著沉悶的古典樂。

鍾山剛開始幫助老王做熱力學分析,後來也學著用顯微鏡,幫老王做細胞切片之類的工作。冬眠艙的各部分構造,他都一清二楚。裏麵的每一塊電路板,每一塊隔熱片,每一根導線,甚至每一顆螺絲,他都拆裝過無數次。他經常看見老王對著寫滿公式的黑板發呆,嚼著巧克力棒,然後突然一聲驚歎,在紙上奮筆疾書,咬碎的巧克力渣飛散一地。

九月的一個深夜,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研究所早就下班了,隻剩下老王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鍾山靜靜地盯著電腦,他在等待電腦的仿真結果。耳機裏麵放著悠揚的音樂,他看向窗外,想到了自己在高三教室中備戰高考和在大學自習時的情景。

“老王。”鍾山叫了一聲身後的老王。“我一直想問,這個冬眠艙到時候誰進去啊。”

“你覺得呢。”老王沉默了一會,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難道你要進去?”

“嗬。”老王冷笑了一聲。“我倒是想進去啊。早就想離開這個破地方了。”

鍾山訕訕的笑了。

“這是軍方授權的機密級項目,會由軍方選拔的專業技術人員來受試。”老王沒有轉身,冷漠地回答了鍾山。

“哦,就跟選拔航天員差不多。”

“比宇航員難度大多了。”

“哦。”鍾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他在想能夠被冬眠實驗選上的人是怎樣的人,要滿足怎樣的條件。這麽危險的實驗,他的家人會同意嗎。

“冬眠時間是多久?”

“第一次實驗五到十年吧。”老王說,“看情況,如果一切順利就多凍一會,看情況不妙就少凍一會。”

“時間這麽長啊?”鍾山驚訝地問,“咱現在動物實驗最長也才兩個月啊。而且那隻白老鼠還留下了各種後遺症……”

“等不及咯。”老王說。

“啥等不及?”鍾山差異地問。

“我等不及。”老王轉過身來,直視著鍾山。他的眼鏡都跨到鼻子一半了,翻著眼睛瞪著鍾山。老王的眼裏布滿血絲,鍾山覺得這個項目是支撐老王活下去的唯一動力,要是這個項目失敗了,老王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一輪實驗完了之後,我們得趕緊開始二輪實驗,二輪實驗至少得冬眠三十年。之後還有第三輪實驗呢,第三輪實驗要冬眠…….你猜多少年?”

“猜不到。”

老王往上推了推眼鏡,熬夜熬出來的黑眼圈再次隱藏在了渾濁的眼鏡片後麵。

“兩百年。”老王籲了一口氣。“時間不多了,我恐怕都等不到二輪實驗結束。”

兩百年!鍾山驚訝地嘖了嘖嘴。別說兩百年,就是二輪實驗的三十年,也已經相當於穿越到未來了。

鍾山看著窗外漆黑的雨夜,城市籠罩在一片迷幻的朦朧之中。他無法想象三十年後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三十年後的自己又在幹嘛呢?

兩百年以後呢?人類這個物種是否還存在?這個繁榮而冷漠的城市,是變得更加巨大,還是變成廢墟殘骸?

“老王,你成天待所裏,不用回家嗎?”鍾山明知故問。他知道老王沒有結婚,他想聽聽老王是怎麽想的。

“我沒有結婚。”

“是嗎?”鍾山假裝驚訝。“為什麽?”

老王沉默了片刻,開始娓娓道來。

“有些人活著並沒有什麽目的,他們跟隨父母的腳步,娶妻生子,為了養家而掙錢,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工作。他們會為了一日三餐、求職加薪而焦慮,他們想要找漂亮老婆,養個有出息的兒子,這些從本質上講跟動物的生理需求是一樣。他們沒有自我意識,是基因的奴隸,被本能所操縱。這些人對人類種群的進化沒有意義,對文明沒有貢獻,他們跟動物有什麽區別?”老王慢悠悠地說著。

老王若無其事地說出這麽觀點,讓鍾山著實驚訝。

“時間是人類最大的敵人。”老王接著說。“浪費的每一分鍾都讓我渾身難受,更別說結婚這種荒廢人生的蠢事了。我無法想象,自己每天跟一個女人為了誰洗碗誰掃地這種小事而爭吵,或者為了自己小孩上哪個學校更好而擔心。所以我寧願保持自己靈魂的獨立。”

鍾山沉默。老王的語調很平淡,甚至有些冰冷,他說出的這些話顯然是他意識深處真實的想法,就像他說午飯要吃什麽一樣自然。

“隻要人類沒有征服死亡,人的一生就隻是一個短暫的火花。人隻是一個行走的肉塊,一個基因的載體,更好地活著隻是為了確保把基因傳遞下去。人類自以為擁有的自我意識,是多麽可笑。人類短暫的生命甚至不能進行跨星係的旅行。我們都是人類通往永生的墊腳石,我們的後代在實現永生之後,他們的存在才變得有意義。”

“所以我們才要研究冬眠。”老王的聲音開始有點激動。“冬眠技術將會讓人類擁有跨越時間的能力,是人類在時間上的首次直立行走。冬眠是人類通往永生的鑰匙。隻有人類實現了永生,才真正戰勝了自然規律,躋身宇宙先進文明之列。就算實現不了永生,冬眠也是航空航天必不可少的技術。隻有掌握了冬眠技術,耗時千年的跨越星係的航天才能實現,人類的自我意識才能真正覺醒。”

聽了老王這一番話,鍾山突然覺得,男人如果過了一定的年齡還不結婚,思想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鍾山看向窗外的夜空,由於下雨,他幾乎看不見星星。他想象雲層的後麵,那些遙遠的星辰之上,是否真的有偉大的存在,在俯瞰自己,那些擁有神明般力量的文明,對人類是抱有慷慨的善意,還是冰冷的敵意?還是完全不在乎,根本毫無興趣?

鍾山和老王默默無言地做實驗到了深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等鍾山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了,他準備回宿舍休息,但沒有帶傘。他準備頂著書包冒雨回去,走到門口時聽見老王用什麽東西敲了兩下桌子。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王。老王依然背對著他,不過他的桌邊多了一把傘。老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沒有看鍾山,出門向廁所走去。

傘是留給鍾山的。

鍾山突然覺得很感動。

3

一年以後的某一天,終於,他們快要成功了。這一天的下午,老王欣喜若狂,在樓上激動地上躥下跳,一百八十斤的肥胖身體把樓板都要踏穿。

路過的同事們感歎到,老王終於瘋了。

老王熱情地和部門每一個人擁抱。和鍾山擁抱的時候,鍾山感覺到老王繃緊的那根弦終於鬆下來了。

老王讓鍾山和自己一起去科研管理處,找負責人聯係軍方。現在實驗一切就緒,就等軍方派人過來了。

科研管理處的劉處看見老王,嫌棄的皺了皺眉。鍾山甚至看見他時不時地偷偷捏住鼻子,似乎在嫌老王身上太臭了。

劉處在一堆文件裏麵左翻一翻,右翻一翻,然後又在電腦上搜索了好一陣。終於,他歎了一口氣,非常憐憫地看著老王。

“王主任,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劉處非常惋惜地說。“這個項目已經停掉了。”

鍾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地一陣眩暈,腦袋裏麵嗡嗡作響。

“什麽?怎麽可能。”老王瞪大了眼睛。“這個項目不是期限三十年嗎?現在才二十年啊。”

“啊,實在抱歉。”劉處抱歉地賠笑道。“這個項目今年年初就停掉了,當時軍方那邊覺得項目沒什麽希望,就不再撥款了。我們一直太忙,就沒有通知您,這是我們工作的疏忽,不好意思哈。”

鍾山看著劉處假惺惺地道歉,氣的咬牙切齒,他捏緊了拳頭。除了劉處,科研管理處的其他員工都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們,鍾山感覺在這些人眼中,自己和老王就是兩個白癡。他感覺自己內心怒火中燒,血液瘋狂地湧入大腦。難道自己一年以來像瘋子一樣地加班,做實驗,都白幹了嗎?

而老王,此時像一塊石頭一樣呆立在原地,他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真的停掉了嗎?”老王哆哆嗦嗦地支吾著,“還有繼續的可能嗎?能不能把軍方負責人的電話告訴我,我跟他談一談。”

“抱歉啊王主任。”劉處打消了老王最後一絲希望。“那是不可能的,對方是保密單位,不可能讓您聯係他們的。”

“這也是所裏的決定。”劉處收起了表情,冷漠地說,仿佛已經在老王身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這個項目已經浪費了所裏太多的資源,請您理解。”

“也許您應該換個研究方向,做一點對所裏有用的事。”劉處麵無表情地說。“或者什麽也別幹,先休息一段時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鍾山已經跳了起來。

他越過劉處的辦公桌,一拳打在他臉上。鍾山整個身子撲在劉處身上,狠狠地一拳一拳往劉處臉上打。他感覺自己已經怒不可遏,根本無法冷靜地思考,全身地血液都要爆體而出。

自己最後的機會都失去了,這一年以來像瘋子一樣地努力,全打了水漂了?這些辦公室文員怎麽能知道自己和老王付出了怎樣的心血!

科研處的人立刻蜂擁而上,拉扯、阻攔鍾山。

4

由於鍾山的衝動,他被保安架到派出所去待了一下午。所裏決定嚴肅處理他,最後的結果很有可能是開除。所裏通知老王,冬眠實驗立即停止,責令他三天之內清理冬眠實驗室,給另一個部門騰出來。

當天晚上,垂頭喪氣的鍾山回到了實驗室,看到了更加沮喪的老王。老王坐在地上,靠著冬眠艙,渾身癱軟地像爛泥一般,雙手垂在地上。他的眼鏡扔在一旁,雙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

鍾山走過去,在老王的身旁坐了下來。鍾山雖然心灰意冷,但他更擔心老王,這個老瘋子早就在鬱抑症和精神分裂的邊緣徘徊了,他怕老王會想不開。

“還沒結束呢。”老王開口的第一句就這麽沒頭沒腦。

“什麽還沒結束。”鍾山無力地看向老王。

“我們要立刻開始實驗。”老王拍了拍冬眠艙。“送人進去。隻要把人送進去,冬眠實驗一開始,就是不可逆的,沒人能阻止我們。”

“送誰進去?軍方不是不派人過來了嗎?”鍾山驚訝地問。

“他們不派人,我們就讓自己人進去。”老王說。“肯定有人會搶著想要進去的。這可是一項偉大的技術,想想這項技術成功了,會對世界產生多大的影響……”

鍾山看著老王腫脹的雙眼,那雙眼睛射出明亮的光芒。

5

然而一個自願冬眠的人都沒有。

第二天,老王在部門裏挨個挨個地問,甚至求人,都沒有一個人願意進去。他們表情怪異,害怕,感覺老王是個瘟神,在把自己送上死路。

“要不是我還得監控冬眠艙的狀態,我恨不得自己進去。”老王咬著牙說。“這些人為什麽不想進去呢。”

鍾山知道他們為什麽不想進去。

他們害怕。

他們就是老王鄙視的那群人。這些人都忙於一些雞毛蒜皮的現實,他們隻關心房價、股票和小孩補習班。而他們對冬眠這種跨時代的技術根本不關心,隻當是一份工作,一份沒人願意去接的倒黴差。冬眠到未來?電影上看看就好了,真實世界沒人願意碰。鍾山看著這群人,仿佛看著隻會努力堆糞球的屎殼郎,發自內心的厭惡。

然而老王確實不可能去,他這把老骨頭了,身體條件這麽差,就算睡進去也不可能撐得下去。

“我進去吧。”鍾山堅定地說。

老王瞪了鍾山一樣,偏過頭去。“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我,沒有別的人選了吧。”鍾山冷靜地說。

老王看著鍾山,沉默了。

“雖然我早就設想過這種可能,但是……”老王欲言又止。“小鍾,你是個人才……”

鍾山知道老王在想什麽,老王舍不得自己。

亂七八糟的實驗室裏麵,隻有鍾山和老王兩個人,一年以來,這裏是他們惺惺相惜的戰場。兩個人沉默不語,他們都知道,鍾山是唯一能夠進入冬眠艙的人選。

“把冬眠時間設定成兩百年吧。”鍾山說。

老王怔住了,他呆呆地看著鍾山。

“你想直接做第三輪實驗嗎?”老王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但我們技術還沒有成熟,你很有可能醒不過來……”

“沒關係,我們現在的技術雖然不能讓我在兩百年後醒來,但能讓我沉睡就好了。”鍾山微笑著說,“把答案交給未來吧,兩百年後的人會有辦法給我解凍的。”

鍾山想離開這個時代。

鍾山知道進入冬眠艙意味著多大的危險,可能會死,可能會癱,就算能醒來,還可能會留下後遺症。到未來去,意味著舍棄自己現有的人生,舍棄自己的一切,沒有後悔藥,沒有回頭路。到未來去,可能不是電影裏麵那麽浪漫的事,可能會麵對無法想象的艱難,一切都要從零開始。但他看了看自己的處境,想想自己破舊的宿舍,想想自己頹唐的人生。

沒有父母,沒有妻兒,沒有存款。

去他媽的,我還有什麽可輸的呢?

“你想好了嗎?”老王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想好了。”鍾山笑著說。“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不是嗎?”

“隻要你一進去,超過五年,就出不來了。連解凍的方式都沒有,你隻能等到多年以後,技術成熟了,才會有人把你救出來。也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許是兩百年……”

老王欲言又止。

“或者永遠醒不過來。”

“別廢話了,老王。”鍾山擺了擺手。“這不是我們一直想做的嗎?你別磨嘰了,你隻需要保證外麵那幫人別來撬我的棺材蓋子就行了。”

“那是不可能的。”老王訕訕地笑了。“隻要實驗一開始,就是不可逆的,這個冬眠艙是能夠抵抗穿甲彈和炸藥爆破的。”

“而且強行打開對你是致命的,沒有人敢頂著謀殺的罪名逼你出來……”老王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鍾山打斷了老王,他給了老王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走了。”鍾山緩緩地說。“老王,你別死的太快,你死了就真的沒人管我了。”

老王還沒從鍾山大力的擁抱中緩過神來,他的聲音有點哽咽,緩緩地說,“你放心,我會告訴所有人,你進入了深度冬眠,沒有辦法能夠讓你醒來,必須保證你的生命。任何人想要打開冬眠艙,除非踩過我的屍體。我死之前一定找一個信得過的接班人,讓他看好你……”

鍾山不等老王絮叨完就翻身跳進了冬眠艙,躺了下來。

“別說了老王,開始吧。”

艙蓋蓋下之前,他再次看向老王。他想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老王了。

“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老王和鍾山對視,鍾山從他的眼裏看見了摯友的不舍和父親的慈愛。

艙蓋蓋上,鍾山一點也聽不見外麵的聲音了。艙內白色的燈光熄滅了,一片漆黑。手邊的針頭刺進了手腕的靜脈,有**緩緩流進了血液。艙蓋上緩緩降下了一個麵罩,蓋在自己臉上,鍾山感覺呼吸的氧氣有種電離的氣味。

鍾山知道過程會很快,自己在五分鍾之內就會睡著。每一個步驟他都了如指掌,之前已經做過無數次仿真和實驗。

他感覺自己的體溫在逐漸下降,血液在減速,冰涼的手腳在失去知覺。他知道自己的體溫會降低到零下五十度以下,冬眠艙會在他無意識的狀態下,維持他的新陳代謝,但把他的各項生理速度降低到正常生理狀態的千分之一。

他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像之前實驗失敗時在顯微鏡下看到的那樣,被冰晶包裹,冰封,然後細胞膜被刺穿,細胞質和細胞器凍結在一起。

我會不會就這麽凍死了?鍾山苦笑了一下。

再見了,這個世界!再見了,這個時代!

鍾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