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醒

鍾山睜開了眼睛,他發現自己正在仰望天空。他看見了天空中驚人的畫麵。

晴朗的藍色天空下,無數的高樓竭力地伸向雲層,這些大廈太高了,又高又密,遮天蔽日,鍾山就像從樹林裏抬頭看天,視線被樓宇叢林遮擋。

然而它們還是遮不住天空中那個神奇的物體。

那是一條很粗的帶子,橫越整個天空,像是一條修築在很高很遠的高速公路。但距離太遠了,仿佛在大氣層之外,被雲層斷斷續續地遮擋,就像看天空中的月亮一樣。

鍾山瞪大了眼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條帶子看。那條帶子漸漸清晰地呈現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能看清那條帶子的細節。那條帶子絕對是人工建築,上麵有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紋路,還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那是鍾山從沒見過的物體,他搜索記憶,怎麽也回想不起來人類什麽時候有過如此巨大的工程。

鍾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來。

此時的他並沒有自己預想的頭疼欲裂,眩暈惡心。他感覺身體狀況良好,絲毫不像剛從兩百年的冬眠中醒來,而是跟剛睡了一覺醒來一樣,隻是有點口渴。

他甚至坐了起來,環視自己的四周。他在一間寬大的房間裏麵,四周的牆壁幹幹淨淨,一片白色。房間裏麵很明亮,除了自己躺著的大床什麽也沒有。

鍾山覺得這個房間白的有點過分了,白牆壁,白地板,白床單,一切都是白色,甚至一點髒東西都沒有。他見過最幹淨的醫院病房也沒有這麽一塵不染。

他抬頭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似乎是某種屏幕,播放著仰拍天空的畫麵。鍾山不知道這個畫麵是錄好之後循環播放的,還是正在直播的,他看見空中甚至有飛機飛過。那個巨大的帶子依然橫跨頭頂的整片藍天,在真實的天空中顯得那麽不真實。

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鍾山確認自己已經醒過來了。

這就是兩百年以後嗎?為什麽自己在這裏?

鍾山有一肚子疑問,他想找個人來問一問。他毫不費力就起身下了床,床邊放著一雙白色拖鞋,鞋沒有花紋也沒有商標。鍾山穿上拖鞋之後,拖鞋後麵自動翻了上來,變成鞋背,包上了他的腳。鞋很合腳,應該是根據他腳的尺碼自動調整了長度,質地也很軟,穿上很舒服。他身上穿著一套純白的衣服,同樣很貼身,不像他那個時代的病服那樣鬆弛而醜陋。

他身上沒有像他預想地那樣連接任何輸液管或者傳感器。他身體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腿腳還能使得上力。

他走到門邊,門自動開了,他看見了門外的景象。

和他房間一樣潔白明亮的走廊,很寬闊,走廊上有人在走動,他們有的穿著跟鍾山身上一樣純白的衣服,也有的穿著其他顏色的休閑服。

讓鍾山很驚訝的是,走廊裏有很多白色的圓柱體在平行移動。

仔細看,它們不完全是圓柱體,它們的“頭部”有各種形狀,球形,方形,多邊形,甚至有的直接是一個盆子,裏麵放著東西,而且似乎可以隨意變形。它們的“腳部”是球形,在地麵滾動,鍾山無法理解上麵的圓柱為什麽能在這樣的球體上保持直立,還能夠平穩地移動。

這些應該都是機器人,他們有的在清掃,有的走到行人麵前,行人很自然地跟他們互動,交談,取走他們遞上的東西,或者把什麽東西還給他們。機器人的手有時也會變形成某種儀器,溫度計或者聽診器之類的,為行人檢查身體。鍾山被這個時代的機器人技術震驚了,它們的表麵看不出來任何接口的痕跡,渾然一體,無法辨別它們的材質是金屬還是塑料,它們甚至可以隨意變形,就像**一樣。

鍾山猜測,這裏應該是一個醫院。

這就是未來醫院的樣子嗎?發生了什麽,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為什麽不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實驗室醒來。

他走到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麵前,強行按捺住自己的緊張和激動。

“你好,請問這裏是哪裏?”鍾山問,他猜測她應該是個護士。

護士轉過身來,冷漠地看著鍾山。

“你是剛醒過來的吧。”她往身後一指。“去大廳報道。”護士簡短地說完,轉身就離開了。

鍾山生怕自己會嚇到她,但她卻比自己想象的鎮定多了,似乎對自己這樣的人司空見慣。

“鍾山先生,我陪您去大廳吧。”鍾山聽到自己身旁有人對自己說道。

他轉身,沒有看見人。

“這裏。”鍾山感覺有人拉扯自己的褲子。他往身下看去,竟然是剛才看見的機器人。機器人仰頭看著他,圓圓的腦袋正中露出一個大大的卡通笑臉。

“呃……好的。”鍾山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該怎樣和機器人交談。他很懷疑這小機器人能理解他的意思嗎?

但現在的他似乎也沒有別的去處,隻好跟著它走。小機器人在前麵領路,鍾山默默地跟在後麵。

鍾山看到從隔壁房間走出來的一個中年人,他肥頭大耳,身上穿著的白色病服至少比鍾山的大兩號。他被一群穿著黑色西裝的年輕人簇擁著,好像地位很尊貴的樣子。他也跟鍾山一樣,滿眼好奇地打量著醫院的走廊環境和機器人,身邊的黑衣人不時湊到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麽。鍾山猜測他跟自己一樣,也是剛醒來的冬眠者,似乎很有身份。

鍾山略微有點失望,他的蘇醒似乎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而隻是這裏進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在醫院的醫生護士和機器人看來,他顯然隻是眾多冬眠者中的普通一員而已。

“請問……這是哪一年?”鍾山小心翼翼地問。

“哈哈哈,你們每個人醒來第一句話都喜歡問這個問題。”機器人竟然笑了起來。“您可能不覺得,但是我們麵對這樣的問題會覺得好好笑哦。”

這個機器人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有人情味,說話風格和人類太像了。鍾山自己也覺得好笑,換位思考一下,要是有人一見自己,第一句話就是問自己這是哪一年,自己肯定會覺得這個人是在開玩笑吧。

“這是2077年。”機器人回答道。“您從2017年開始冬眠,到今天蘇醒,已經過去六十年了。”

什麽?原來自己隻冬眠了六十年。鍾山很驚訝,也很困惑,為什麽不是兩百年,自己為什麽提前醒來了?

“發生了什麽事嗎?”鍾山問道。“按計劃,我本應該冬眠兩百年的,為什麽提前醒來了?”

“因為今年頒布的冬眠禁止法案。”小機器人回答說。“所有的冬眠者在今年都被陸陸續續解凍,法律不再允許冬眠這一行為。”

“為什麽?”

“因為太多人抗議。”小機器人說。“大部分人是沒有機會冬眠的,能夠冬眠的都是一些有錢人,或者特權階級。冬眠意味著可以享受未來更好的科技,比如醫療條件,教育資源,公共資源等等。甚至有錢人會把自己的錢存在銀行裏,或者購買基金,房產,等冬眠結束後享受存放多年獲得的高額利息。冬眠還能夠逃避很多現實問題,如果太多人冬眠,相當於他們跳過了勞動,而直接享受勞動成果,去往不能冬眠的人為他們建造的天堂,顯然對社會發展也是不利的。在公眾看來,冬眠造成了社會的不公,因此被公眾所抗議。”小機器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

原來是這樣。鍾山顯然沒有考慮過冬眠會帶來的負麵影響。他之前隻想過冬眠可以幫助病人,可以冬眠到未來,治愈當前時代無法治愈的疾病。

人類隻有在死亡麵前是公平的,而冬眠讓死亡都變得不公平。

“冬眠這項技術被發明地太早了,早到世界還沒有做好接受它的準備。人類在財富和權力地位方麵的不平等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但人類在死亡麵前的不平等卻是人與神間的差異,而冬眠就能造成了這種差異。如果能夠冬眠,很少有人願意留在現在。冬眠商業化一開始就引發了無休止的社會動**,在倫理、道德和法律層麵,輿論對於是否能夠允許冬眠的爭吵從來沒有停止過。而最終今年確定禁止冬眠這種技術同樣帶來一場社會災難,因為這關係到很多人的生存……”

鍾山想到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成功冬眠的幸運者背後,塵世間那億萬雙嫉妒的眼睛,讓他不寒而栗。

“這個時代資源是相對短缺的。”小機器人接著說道。“雖然我們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已經比你們那時發達太多了,但我們的人口也多,隨著更多的工作和更發達的技術,帶來了更多的社會問題。所以個人的幸福指數反而在下降。2077年的自殺率是2017年的一百倍……”小機器人一邊說,一邊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卡通表情,它喋喋不休地向鍾山講述著這個時代的現狀。

這一點鍾山倒是可以理解,社會越發達,人不一定會更幸福。他自己就覺得父輩那一代雖然物質條件比自己差很多,但比自己這一代開心快樂得多。

他邊走邊端詳醫院的細節。醫院依然擠滿了醫生和病人,他們的衣服雖然更加新奇好看,但也沒有到鍾山完全接受不了的程度。鍾山看向他們的時候,有的人麵容冷漠,轉過頭去;有的人會對著鍾山友好地微笑。除了機器人會在走廊上穿行,還有無人機無聲地飛來飛去。不斷有自動門打開又關閉,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跟自己那個時代一樣忙碌。令他格外驚奇的是,他看見走廊光滑的白色牆壁,其實都可以“打開”——機器人或者護士走到牆邊,在牆上點一下,牆壁就像綻放的花蕾一樣,一層一層的展開,裏麵複雜的隔層層層交疊,卻薄如書頁。打開的牆壁裏麵是某樣工具,或者一份電子病曆簿。

光滑平整的牆壁有時候會突然展開,裏麵飛出來一架無人機,然後牆壁再關上,一點痕跡都沒有。有時候會有機器人走到牆邊,直接和牆壁融合,像水滴滴入水麵,然後牆壁迅速愈合,看不出來有任何變化。走廊的天花板上播放著動態的天空圖像,讓走廊顯得更加明亮和寬敞。

這個時代比自己預想的好多了,至少人類沒有滅絕,還有這麽發達的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科技。

鍾山甚至懷疑,這些護士們會不會也是機器人呢?畢竟在這樣有完善設施的自動化醫院,機器人滿地跑,還需要人類護士嗎?

這些護士們身材高挑纖瘦,每一個都長得這麽好看,好看得不真實,鍾山覺得她們未必不是機器人呢。可能醫院需要這樣的人形機器人,目的是讓病人心安。

鍾山轉念一想,也有可能這個時代的整容手術非常發達,或者人家從小營養好,就是長這麽好看。但如果她們真是機器人,那這個時代的科技真是太可怕了。

鍾山仔細端詳著醫院的機器人們。機器人和無人機是他那個時代就有的,但它們身上的很多細節是他完全想像不到的,比如它們身上毫無接口的痕跡,以及可以隨意變形的特質。這些機器人顯然已經進化了很多代,比自己那個時代高級多了。更靈活,更無聲,效率更高,一定有著很強大的人工智能在支配它們。

鍾山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醫院,看看這個世界。

“為什麽我不在我之前那個單位的實驗室蘇醒,而是在這裏?”鍾山問道。

“您之前的研究所已經不在了,您在2056年被轉移到耀崗冬眠中心統一管理。然後又由於法律要求——所有登記過的冬眠者在今年都會被解凍,於是您在今年三月被轉移到具有冬眠解凍資質的本院來進行解凍。”

原來等不了兩百年,這個時代的科技就能夠把鍾山從冬眠艙中解救出來。鍾山驚訝於人類科技的進步,而且不知道他們怎麽做到的,自己竟然沒有任何難受的感覺和後遺症。

“除了我,還有很多冬眠的人嗎?”

“是的。”機器人回答。“從2050年冬眠商業化開始,全世界登記在冊的就有超過一千萬人進行過冬眠。”

一千萬人!這個數字遠超鍾山想象。在他的認知裏,冬眠是一項極其複雜、需要持續監控和維護的技術,並且會消耗大量資源,沒想到能夠這麽快就做到商業化,並讓這麽多人使用。

這是老王的功勞嗎?鍾山有點激動。

“我是……第一個冬眠的人嗎?”鍾山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哈哈,很多早期的冬眠者醒來都會這麽問。”機器人笑了。“並不是。人類曆史上第一位成功完成長時間冬眠的是美國宇航局的戈登·斯廷森博士,他在1970年秘密進入冬眠,於68年後的2038年蘇醒。”

1970年!這個年代比鍾山想象的早了太多,那可是冷戰時期,那個時代竟然就能把人成功冬眠起來,並跨越了68年,比自己冬眠的時間還長。

鍾山暗暗感歎了一聲。不過,人類在冷戰時期有那麽多瘋狂的發明,冬眠又算什麽呢?不知道在鍾山之前,各個國家還有多少秘密的冬眠計劃。

“其實每次我都想回答,第一位冬眠者是1945年的美國隊長。”小機器人嘻嘻一笑。“但我發現,2035年之後的很多冬眠者並不知道美國隊長。”

鍾山會心一笑。他不禁暗暗讚歎這個機器人的智能之高,擁有人類一般的幽默感和隨機應變的能力,恐怕早已通過圖靈測試了吧。

有這麽先進的科技,難怪自己醒來一點難受的感覺都沒有。醫院一定在解凍自己的時候,對自己進行了全麵的檢查和康複治療,確保自己醒來之後沒有任何疾病和痛苦。

“我現在需要幹什麽?”鍾山很擔心自己能不能融入這個時代,他不知道自己會以怎樣的身份開始新生。

“您跟我去大廳吧。在那裏有一整套流程需要辦。”

第四章 2077

1

鍾山跟著機器人來到醫院大廳。

醫院大廳非常整潔,雖然人來人往,但是有條不紊。富有設計感的大廳,像是一個巨型藝術館和國際空間站的結合,很多屏幕和全息圖像漂浮在空中,繁多卻不淩亂,讓人能夠輕易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屏幕上在滾動播放一些急救知識的小動畫,護士和機器人的裸眼3D形象浮在空中,他們在演示一些醫療器械的使用方法,或者在招呼觀眾走上前去,向她提問。這些圖像製作精良,遠遠超過鍾山那個時代最好的電影畫麵水平。演示的內容讓人很安心,比播放冷冰冰的醫院章程文字讓人舒服多了。

鍾山來到一個接待室,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護士。護士態度非常友好,微笑著讓他坐下。她職業的微笑讓鍾山產生了錯覺,讓鍾山產生了想問她是不是機器人的衝動。

“鍾山先生,您感覺還好嗎?”

“嗯,很好。”

“我們對您的檢查顯示,您的身體恢複良好,您很健康,可以出院了。”

“好的,謝謝。”鍾山頓了頓,遲疑地問。“我現在該去哪,我好像沒有……身份證之類的東西。也沒有……錢。”

“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身份證了。”護士微笑著說。“紙質的現金也很少見,其實不用也可以。”

“您應該去市政服務營業廳,去那安裝一個指機。那是免費的,有了那個,您的生活會方便很多。”小機器人這時候搭腔道。

“指機是什麽東西?”鍾山問道,“是類似手機的東西嗎?”

“哈哈哈,他剛才說手機。”護士對著小機器人掩嘴偷笑。

鍾山馬上意識到,恐怕這個時代手機早已淘汰,護士聽到手機,就跟自己聽到電報機,或者BP機一樣好笑。

“我該怎麽去呢?”鍾山掩飾住自己的尷尬。

護士告訴了鍾山詳細的乘車路線。

“我就這麽出去嗎?”鍾山有些臉紅地攤手,向護士示意自己還穿著醫院的病服。

“對啊。”護士微笑著說。

“哦,您的意思是這套衣服是吧?”護士意識到了鍾山的窘迫。“這套衣服是一次性的,您不用還給我們。”

鍾山其實想暗示護士,有沒有別的衣服可以給他穿。但他知道,醫院沒有義務給他買別的衣服。他現在也沒錢去買,隻能先去那個什麽市政廳,弄個身份證之類的東西,把他們說的那個什麽所謂的指機安裝了,然後再去銀行取錢。

“哦,對了!”鍾山突然想了起來,他沒錢怎麽坐公交和地鐵呢?

“別擔心,公共交通是免費的。”小機器人在鍾山提問之前就善解人意地回答了。

2

鍾山最終還是抑製住了問護士她是不是機器人的問題,他怕鬧了大笑話,被人家嘲笑地抬不起頭,或者得罪人家。這個時代有太多需要自己學習的信息,這個問題留著以後再來確認吧。

鍾山走出了醫院大門,明媚的陽光照射的他有點睜不開眼,在略微的眩暈之後,他睜眼看清了這個世界。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鱗次櫛比的大廈筆直地插入雲霄,層層疊疊,密集地如叢林一般,近一點的樓高得幾乎仰頭看不見頂。

高樓之後是更高的樓。

這些樓宇跟六十年前的完全不一樣,它們直上直下,隻在頂部呈流線型縮小,仿佛一座座宇宙飛船。鍾山站在樓房的陰影之中,隻能看見黑色的大樓邊緣反射著陽光,仿佛打磨精致的黑玉。陽光從樓群的縫隙中映射下來,勾勒出樓群刀削一般的筆直形狀。

這就是2077年的上海嗎,這些樓宇顯然不是人類能夠建成的,一定得益於發達的機器人工業。

樓群之間,是高速穿行的飛行器。

各式各樣的飛行器,有流線型的,紡錘型的,還有膠囊型的。有的像是收起輪子的運動跑車,有的像是微型戰鬥機。每一個在鍾山看來都前所未見,很有衝擊力,比他在科幻片中看到的那些飛船還要驚豔。恐怕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飛行汽車”。

飛行汽車密密麻麻地在樓群之間穿梭,雖然速度很高,但井然有序。航線中的飛行汽車連續不斷,幾乎是首尾相連,顯然沿著某種既有的規定航線在飛行,像是有無形的公路在約束著它們。鍾山感覺自己來到了深海海床,抬頭看見了品種各異的魚群在巡遊。鍾山想,肯定有新的交通規則適用於這些飛行汽車,或者它們本身就是在人工智能的支配下自動駕駛著。

除此之外,還有輕軌在樓群之間疾馳。密密麻麻的軌道編織的複雜網絡在城市的不同平麵延伸,遠比蛛網還密集,而輕軌像是細長的蜈蚣,在其上蜿蜒爬行。

鍾山忍不住穿過了麵前的馬路,走到對麵的步行道上。他走到步行道的邊緣,靠著欄杆往下看,看完之後倒抽一口涼氣。

他竟然站在幾百米的高空!

平台之下,城市繼續延伸。

鍾山視線極好,一眼就看到了三四百米之下的城市最底層,仿佛在凝視深淵,高度讓他頭腦一陣眩暈。

腳下是和頭上一樣的光景,繁榮密集的車流在樓群之間汩汩流淌,他們是城市的毛細血管和肌肉組織。幾百米之下並沒有因為頭上的樓群和車流遮擋了陽光而變得昏暗,而是和頭頂一樣明亮如白晝。人工的光源充斥著各個角落,星星點點的霓虹燈光和廣告牌璀璨如群星,城市的下層更加繁華。

鍾山被眼前歎為觀止的景象震驚地頭皮發麻,他咽了口口水,感覺呼吸都有點困難了。他回過頭,看見周圍的行人有些異樣地看著自己。鍾山意識到自己還穿著醫院裏那套白色病服,可能會比較引人注意。他趕緊穩住心神,從欄杆邊離開。他告誡自己,之後不管看到什麽都要壓抑自己的激動,尤其是在人群之中千萬不要表現出來。

他按照在醫院獲得的路線信息,搭上了最近的一列輕軌。在車站,複雜的交通信息讓鍾山眼花繚亂,他問了好幾次指路機器人,才確認自己找到了正確的路線。好在他不用擔心坐錯,公共交通都是免費的,不用擔心路費。

磁懸浮列車在城市的高架中行進,鍾山從車廂的落地窗眺望晴空下的整個城市。

下午的陽光從遠處高聳的樓群中傾瀉下來,列車在鋼鐵叢林中穿梭,車廂內的陽光不斷的明暗閃爍。

列車中播放著爵士樂,激烈的鼓點在為薩克斯風的節奏伴舞,和列車中的光影變換發生了共鳴。鍾山感覺自己就像百老匯歌劇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剛到紐約的移民,驚歎地看著這個新大陸的壯觀城市。

輕軌在高聳的軌道中行進,仿佛是在城市中飛行。空中的街道,各種車輛川流不息,無數的車輛和列車擦肩而過,匯入各個方向的車流。兩邊還有其他線路的列車在運行,整個城市就像一片熱帶雨林,列車如同一隻渺小的蜻蜓穿行其中。邊角銳利的寫字樓、波浪形的金融中心和張牙舞爪的空中立交在車窗中閃爍著倒退。

列車在樓宇的縫隙中穿梭,軌道時而起伏,時而蜿蜒,像過山車一樣。鍾山拚命地壓製自己的興奮,他轉身看著車內的其他乘客,他們似乎對這些景象早已司空見慣,表情冷漠而麻木。

路過世紀大道的時候,列車竟從一座大廈的正中間穿過,半空中大廈的中段開通了一條輕軌通行的隧道。鍾山看著車廂四周,大廈透明的玻璃牆內,甚至能看見上班族們在辦公室內工作的場景。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列車又穿出了大廈,匯入車流繼續飛行。

列車從一座樓房的樓頂穿過,鍾山透過樓頂玻璃看見了裏麵的無人工廠。忙碌的機器人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比自己那個時代血汗工廠的工人數量多好多倍。他們摩肩接踵,卻依然高速地工作著,在鍾山看來竟然有點莫名地惡心,因為它們讓他想到了瘋狂蠕動的蛆蟲。

他看見了空中的停車場,像蜂巢一樣,無數的汽車從停車場四麵八方飛進飛出。停車場的立體車庫隨時都在滾動和翻飛,複雜的鋼架結構毫無規律地開閉,這個龐然大物仿佛有生命一般,吞噬著撲向它的飛蛾。然而他的身體又千瘡百孔,讓獵物可以輕易從它的身體逃逸。

隨著列車的行進,他看到了更多歎為觀止的景象。他感覺自己在大衛林奇的電影當中,鏡頭跟隨自己的視角,拍攝著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個城市,沒有科幻電影中的髒亂混雜,卻遠比科幻電影中發達壯觀。

在曾經是人民廣場的地方,他看到了樓頂的遊樂園,巨型摩天輪橫跨幾座樓房;還有半空中的原始森林,平鋪在一片樓群組合起來的公園之中;甚至還有懸空的運河從樓房正中穿過,有時飛流直下,有時逆流而上。有些大廈的下半段是玻璃覆蓋的尖塔,樓頂卻是複古的唐代風格宮殿,氣宇軒昂的城牆環擁著精心設計的皇家園林,這是名副其實的空中樓閣。

城市不再是平麵的,變成了立體的精密世界。很可能這座樓的頂層花園連接著另一棟樓的地下二十層停車場。

城市仿佛還不知足,不斷地索取著空間。還有正在修建的新樓,無數的塔吊伸向天空,像一隻隻瘦骨嶙峋的巨手。腳手架的鋼筋叢林罩著大樓,形成了一幅詭異的現代藝術展品。鍾山驚訝地看見了樓麵上覆蓋了黑壓壓的一層陰影,他仔細看,每一個黑點竟然都是蜘蛛一樣的機器人。這些蜘蛛機器人爬滿了大廈,像是在啃噬巨獸的屍體,但樓房卻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越長越高。機器人取代了人類,成為城市的建造者。

城市的景象總讓鍾山想起昆蟲世界——繁榮、密集、擁擠。而他自己隻是其中一隻渺小的螻蟻。

玻璃樓麵的巨幅熒屏廣告和霓虹招牌布滿城市的所有視野,懸空的全息影像也在竭盡全力招徠顧客。鍾山看見一艘飛艇緩緩被列車超過,在車窗中向後掠去,飛艇的巨屏上播放著壽司廣告。

廣告牌從各商廈伸展出來,為了吸引注意甚至連續出現在大樓牆壁,電線杆和廣告飛艇上,密集地讓人眩暈。這個時代谘詢已經過剩,甚至泛濫,廣告的海洋襲來,讓淹沒其中的鍾山應接不暇。

腳下陸家嘴的商業街裏,有一條遊行隊伍。人們穿著各個朝代的華服,喧鬧地遊行。道具無人機和飛艇在隊伍上空徐行,有的裝扮成巨佛或者上古神獸,有的裝扮成鍾山認不出來的卡通形象。

天空之上,鍾山再次看見了那個橫跨天空的奇觀。一條大氣層外的巨型長帶,比頭上的任何建築和飛行器還要高得多。灰藍色的帶子在天空中若隱若現,在其上稀疏的光點映襯下,能夠看見帶子上布滿密集的脈絡和環節,像是電路板上的焊點和銅網。鍾山不知道怎樣的建築需要修如此之高,是交通用的,還是居住用的?難道那是一個巨型國際空間站?

不敢想象才僅僅過了六十年,上海竟然就已經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遠遠超出鍾山的想象,就算告訴鍾山這是兩百年以後,他也不能相信。鍾山有太多的疑問。路上看見的好多新奇事物,他都不知道用途是什麽,他想知道現在人類的科技到了什麽程度,最重要的,是自己怎麽才能生存下去。自己得趕緊學習,補上這六十年的空白。

還有這六十年間發生了什麽,研究所為什麽不在了,老王後來怎樣了,按時間推算他現在恐怕已經去世了吧。

終於,在惴惴不安的思索中,鍾山到達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