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舊事

傅淵渟無疑是個混賬玩意兒。

離開梧桐鎮後,薛泓碧跟著他一路行向西北已有個把月,中途遭遇了大大小小的麻煩,本以為這凶名遠揚的老魔要一路打殺過去,結果這十二年東躲西藏練就了傅淵渟昔日難求的好耐性,除卻有兩回被聽雨閣和補天宗發現蹤跡聯手截殺,令傅淵渟不得不趕盡殺絕以滅口,旁的都能避且避,盡量不招惹那些害人害己的禍端。

也正因此,薛泓碧心裏對他的芥蒂日漸消融,拋開傳言閑話裏的虛虛實實,真正從頭開始去了解傅淵渟這個人。

傅淵渟無疑是個貪圖享受的人,他好美酒美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哪怕是在亡命天涯也改不了窮講究,跟從小就學會精打細算的薛泓碧完全是兩類人,而他又是個灑脫得有些涼薄的人,再好的美酒佳肴過口就忘,柔情似水的美人入眼不入心,前一晚還與嬌娥耳鬢廝磨,翌日一早就毫不留戀地抽身而去,倘若錢財不夠,還要頂著聲震十裏的咒罵白嫖,末了不忘在薛泓碧麵前找補曰真情無價。

薛泓碧忍不住腹誹,去你娘的。

這天,傅淵渟又仗著好皮相帶薛泓碧混進青樓,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的鴇母得了傅淵渟一句溫聲軟語,笑得眼角細紋都盈滿了豔色,左右青樓白天不做生意,特意把他們帶到空院子裏,騰出一間房讓這爺倆暫歇半日,還殷勤地讓仆役送來熱水熱飯。

薛泓碧對他這手萬花叢中過的功夫敬佩不已,誠心道:“你當初要是多吃幾碗軟飯,溫柔鄉怕是都開起來了。”

傅淵渟拿筷子敲了他一記,道:“現在吃也不晚。”

酒足飯飽後,傅淵渟拿出銀錢托仆役買了兩身衣服,就帶著薛泓碧在屋裏洗浴。這黃花梨木浴桶做得極大,足夠一對成年男女在裏頭戲水,身量才剛見長的薛泓碧泡在裏頭就有些不夠看,被傅淵渟這老不修嘲笑了幾句“青竹筍子豆芽菜”,不服氣地想要頂回去,卻在看到對方滿身傷疤時噤了聲。

習武之人身上難免有傷,可跟傅淵渟比起來就不夠看了,他平日裏隱藏在衣物下的身體遍布傷痕,有的陳舊有的新,有的深長有的淺小,十八般兵器幾乎在他身上演了一場武,乍眼看去竟找不到一塊好肉。

“嚇著了?”察覺到他的注視,傅淵渟毫不在意地往背上澆了一瓢水,“走跳在外若沒挨過幾回刀,那都算不得江湖人,你若實在怕疼,回頭練武多下點苦功夫,以後隻讓別人疼去!”

薛泓碧覺得這話有些沒道理:“那你的武功如此厲害,怎麽還被人打成這樣?”

“小子,再教你兩個道理,第一是‘雙拳難敵四手’。”傅淵渟哼笑道,“我武功大成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想法,自覺天是老二我老大,十大門派的山門被我踹了個遍也不能拿我怎樣,可當他們聯合起來,我若不是跑得快,早就被千刀萬剮了。”

薛泓碧皺眉道:“他們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然也,可他們是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師,不必跟我這十惡不赦的大魔頭講江湖規矩。”頓了頓,傅淵渟又指了指自己胸膛處,“不過也有例外,這就是第二個道理,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薛泓碧定睛一看,隻見傅淵渟心口下方天池穴處赫然有一道陳年舊傷,長約一寸,薄如紙張,顯然是細劍一類的利器所為,又因著年份久遠早已掉了疤,僅留下一道細細的白痕,稍不留意就會略過,可這傷口位置太險,再偏分寸就能穿心而過,傅淵渟能活下來無疑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他想了想,又繞到傅淵渟背後去看,發現背心沒有一處傷口位置能與此相對,說明出劍者是從正麵刺入,光明正大又不容退避,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凜冽鋒銳。

薛泓碧忍不住問道:“這是誰幹的?”

傅淵渟張口想要說什麽,忽又止住,他臉上難得流露出躊躇之色,最終歎了口氣,道:“是我曾經的摯友。”

“曾經”這個詞用得微妙,薛泓碧猜想那人若不是死了,就該是跟傅淵渟絕情斷義反目成仇,他識趣地不去追問,轉而看向傅淵渟左手腕處:“那這一道又是誰留下的?”

傅淵渟向來是廣袖外袍內搭箭袖長衣,裏衣袖口束得很緊,這還是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他的手臂,隻見他左手腕處有一道環切傷疤,應是過了許多年,疤痕早已愈合,僅留下神醫妙手留下的羊腸線印記,針腳細密如縫補衣物,看起來既令人驚歎又覺驚悚,仿佛這隻手曾經齊腕而斷,後來又被人拿羊腸線原樣縫了回去。

然而,薛泓碧仔細回想傅淵渟動手時的狠辣霸道,渾然看不出半分異樣,若非他猜測錯誤,就該是這神醫當真妙手回春,能令斷肢重續甚至連筋脈都完好如初。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聽到傅淵渟笑了一聲,溫柔地道:“是一個女人。”

薛泓碧悟了,從善如流地道:“她一定是個美麗的女人。”

“不不不,單用‘美麗’來形容她,是一種侮辱。”傅淵渟一提到女人就來了興致,對他豎起三根手指,“小子,知道十二年前武林公認的三大美女是誰嗎?”

薛泓碧誠懇道:“我還小,沒見識,不知道。”

傅淵渟:“……”

剛起的興致瞬間滅了一半,傅淵渟白了他一眼,道:“一代江山一代人,武林的英雄美女也是過了一茬又一茬,但憑我多年尋花問柳的眼光,如今江湖上名聲鵲起的所謂美女,無論俠女妖女,單以風姿而論,放十二年前也隻夠給她們三個當綠葉……”

十二年前,武林有三大美女豔絕江湖——太素神醫白知微,鎖骨菩薩玉無瑕,姑射仙子季繁霜。

曾將傅淵渟這隻左手齊腕砍下的人就是玉無瑕,而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任何人都沒想到她會這樣做,原因無他,玉無瑕不僅是豔壓群芳的鎖骨菩薩,還是昔日補天宗三大長老之一,她是傅淵渟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哪怕是在補天宗內亂、傅淵渟被迫遁去的那些年也不改初心,是離他最近的人之一。

“鎖骨菩薩”之稱原本出自佛家傳奇故事,說的是化作美女的菩薩以色引人誦佛讀經,從而勘破情欲,放在玉無瑕身上既合適又諷刺。她掌管補天宗的情報密網,為了得到隱秘不擇手段,連自身皮肉骨頭都能論斤稱兩地賣出去,還為了建造樞紐做過飛仙樓第一名妓,十六歲時一曲鼓上舞豔驚四座,仿佛媚骨天成,生來就為了蠱惑男人,不知多少達官顯貴為她一擲千金,有幾多鄉紳士子因她家破人亡,哪怕在身份暴露之後,為她背叛師門的白道弟子也多不勝數,其中不乏江湖名俠。

然而,一旦男人沒了權財,就再也摸不到玉無瑕一根手指,以往多少纏綿繾綣都在一夕煙消雲散,她踹了他們就像踢開路邊微不足道的野犬,卻仍有無數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玉無瑕憑借一己之力,為彼時在外摸爬滾打的傅淵渟提供了最可靠的情報後援,也在他奪回補天宗後幫忙編織了一張天羅地網,助他在最短時間內坐穩宗主之位,她禍害了眾生,隻渡了傅淵渟一人,是最不知廉恥也最銷魂蝕骨的鎖骨菩薩。

“她是我從人牙子手裏帶出來的。”傅淵渟回憶往昔,神情有些悵惘,“那時候我也十三歲,比她大兩歲,她爹是個混賬王八,欠了一屁股債就把女兒賣了,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曾經在青樓給我飯吃的小姑娘,把人牙子打了一頓,送她回家去,結果……她娘知道丈夫賣了女兒,瘋了一樣拿菜刀要拚命,反被她那混賬爹給殺了,她跪在娘的屍體前哀求我,隻要我幫她殺了那混賬,她這條命就是我的了。”

弄死一個殺妻賣女的賭鬼,對當時的傅淵渟來說比殺一頭豬還簡單,因此他並沒想過讓她還,左右一個丫頭片子,帶著還累贅。然而,玉無瑕說到做到,他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分明一點武功也不會,還在他自顧不暇時幫他擋過刀,差點丟了命。

忘恩負義之人多不勝數,舍命報恩之人卻如鳳毛麟角,傅淵渟珍惜她,將自己與她的命運纏在一處,從此他在江湖上籌謀闖**,她改名換姓進了補天宗,在銷魂窟裏浸泡出一身畫皮媚骨,又榨幹骨血養出一個龐然大物般的情報密樞。

“……她愛你。”哪怕薛泓碧少年懵懂,也從這字裏行間聽出那個女人孤注一擲般瘋狂又熾烈的感情,他毫不懷疑傅淵渟也對此心知肚明,可一看到那道抹不去的傷痕,又覺得這愛裏夾雜了與之等同的恨。

“是,她愛我。”傅淵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可我不愛她。”

在登上宗主之位後,傅淵渟立刻提拔玉無瑕為長老,使她的地位僅在宗主之下,將他所能給的盡數給了她,其中奇珍異寶數之不盡,唯獨沒有愛。

玉無瑕對此心知肚明,卻不在乎,她認為自己有漫長的時間能與傅淵渟相搏,總有一天能得到他那顆真心。

然而,當傅淵渟不再滿足於一統魔門大勢之後,他將目光投注到更加高遠深沉的地方,那裏需要一塊浸透了酒色財氣的敲門磚,沒有比玉無瑕更適合幫他做投石問路的人。

他為了他的野心,讓一個愛他的女人再次成了妓女。

玉無瑕愛他,讓他又一次如願以償,而她又恨他入骨,便在那一次的慶功宴上,當著補天宗眾人的麵,她向他討了一個賞,隻要與他春風一度,就抵了這一次的居功至高。

傅淵渟還記得那天晚上燈火幢幢,玉無瑕在眾目睽睽下抬腿纏住他的腰身,如一條柔若無骨的水蛇,旁人都趁著酒勁大聲叫好,夾雜著比唾棄斥罵更刺耳難聽的調笑,他聽得皺眉,本能地想要推開她,卻聽到她那一聲壓抑的低語:“宗主,我已別無所求,成全我吧。”

他看了她許久,最終將她打橫抱起,在眾人哄笑中大步而去。

**,溫柔蝕骨,他醉在她的身上,難得一夜無夢。

翌日未明,酒香未散,她砍斷他一隻手,負傷逃出山門。

傅淵渟又驚又怒,恨極了她的背叛,直到斷掌重續仍未找到玉無瑕的蹤跡,才從她在慶功宴上遞呈的人頭匣裏找到隔層,裏麵藏著書信,上頭記錄了他給過她的所有,以及她償還他的一切,算上最後的一夜春宵與一隻手掌,筆筆勾銷之後恰好兩清。

“……從那以後,她就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

薛泓碧聽完了這件往事,再看傅淵渟手腕上那道疤就不覺得可怕了,毫不客氣地道:“你活該!”

“你娘也這麽說,可我最初真不覺得自己錯在哪裏,畢竟她有意我無情,那她就隻是我的下屬。”頓了頓,傅淵渟又歎了一聲,“過後想來,我可以不愛她,卻不能利用她的感情去踐踏她,如此做法不僅傷害了一個愛我的女人,也摧毀了她過往十幾年對我的敬重與信任,這一刀是我罪有應得。”

薛泓碧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冷冷刺道:“無怪乎你如今眾叛親離。”

這句話是譏諷也是試探,薛泓碧做好了吃教訓的準備,孰料傅淵渟隻是看了他一眼,便笑眯眯地道:“不錯,你可要記在心裏,切勿重蹈覆轍。”

薛泓碧一時語塞,索性背過身去自顧自地洗浴,不再說話了。

沐浴更衣後,兩人又在青樓用了暮食,趕在夕陽西落之前向鴇母辭行,傅淵渟寫了一首酸不拉幾的曲子相贈,薛泓碧在旁聽著都是些有傷風化之詞,鴇母卻如獲至寶,最終兩人在她的殷切叮囑中揚長而去。

他們繼續往西北走,卻不再途經城鎮,專走那些山林野道,薛泓碧一邊被傅淵渟極盡找茬地指點武功,一麵把自個兒當成了猴上躥下跳,同飛禽走獸爭道搶食,晚上還要以單薄肩膀擔負起守夜重任,令他不得不懷疑傅淵渟在借機報複自己那句刺話,偏偏有父母的墳塋在前吊著,哪怕他在心裏把傅淵渟罵了十八遍也得捏著鼻子裝乖賣巧。

終於,十月廿二這日,他們來到了水雲澤。

水雲澤位於邳江左幹支流下遊,上麵是條大河,下麵有良田耕地,原本是個富庶的地方,可惜十年前大河決堤,洪水一路衝到這裏,淹沒田地衝垮村莊,將原本的湖泊匯成一川大澤,這裏就荒廢下來,直到近年河道疏浚才有了人口搬遷,水上人家種藕捕魚,彼此相鄰雖遠卻樂得清幽自在。

傅淵渟跟船家砍價半天,以低廉價格買下一條竹筏,帶著薛泓碧劃槳進了水雲澤。

此時已經立冬,天氣寒涼,水上蘆葦蓮葉也都枯敗,薛泓碧打了好幾個噴嚏才在傅淵渟的嘲笑聲中運起那點稀薄內力禦寒,不知不覺間船行深處,薛泓碧隱約聽到一陣歌聲,那聲音並不輕靈悅耳,反而有些沙啞,唱得也斷斷續續,不知是嗓子不好還是記不住詞。

僵冷的手腳已經開始回溫,薛泓碧站了起來,發現傅淵渟已經停下劃船,靜靜地望著那歌聲來處。

淺水灘上,枯荷塘邊,一株高大的水鬆樹下,有一個女人坐在青石上唱歌,她穿得十分厚實,卻還不時咳嗽兩聲,分明看模樣不過三十來歲,頭發已都白了,猶如古稀老人般枯槁無光,偏偏臉上掛著孩童般天真爛漫的笑容,配上那不成頭尾的歌聲和古怪的小動作,看起來有些瘋傻。

離她不遠處,還有一個女人赤足挽袖踩在水裏,滿頭烏發用一根木簪束成高髻,正拿著竹簍彎腰摸魚,她凝神看了片刻,無需其他工具,忽地出手如電探入水中,轉眼間就抓起一尾活魚丟進簍裏,連半枚鱗片都沒傷著。

他們相隔十丈開外,那女人卻察覺到什麽,猛然抬頭看來,正正與傅淵渟相對,如此距離本該看不清麵目,可她不僅認出了人,還笑出了聲。

“今兒早聽見烏鴉叫,果然是你要來。”

她的聲音很輕,每個字卻都清晰地傳了過來,仿佛人就湊在耳邊低語,薛泓碧頓時一激靈,又聽得水花聲起,傅淵渟竟是棄了木槳,一掌打在後方,借掌力衝擊水麵,竹筏便如箭矢離弦,不多時已停在了水鬆樹前。

坐在青石上的瘋女人被嚇了一跳,歌兒也不唱了,哇哇叫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摸魚的女人便在水裏洗了洗手,將魚簍放在一邊,轉身回去哄,等到那瘋女人破涕為笑,她才轉過身來,先看了傅淵渟一眼,又將目光落在薛泓碧身上。

薛泓碧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這是個長相普通的女人,不美豔也不醜陋,平凡得恰到好處,丟在人堆裏準找不著。

“你來就來了,還帶著個半大小孩做什麽?”

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伸手將一縷亂發捋到耳後,隻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由她做來竟是風情萬種,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容貌,在她舉手抬足間忽然生動起來,仿佛木雕人有了活靈活現的美麗。

薛泓碧恍神了片刻,陡然生出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他扭頭看向傅淵渟,那慣於甜言蜜語的男人沉默了半晌,最終隻露出一個苦笑:“好久不見,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