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妖姬

脈象虛浮,微弱不應。

傅淵渟原本不通醫理,奈何這些年來生死往複,多傷自成醫,兼之這老嫗經脈間空虛羸弱,使他輕易就能探出脈象,正是號稱“無根之脈”的魚翔脈,凡此脈象者氣血兩虧、陽盡陰虛,更遑論病者乃一久病老人,即便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在此,也不過能替她多延個一年半載。

最重要的是,這老嫗體內經脈滯澀,任督兩脈未通,丹田沉鬱,八穴不開,並非身懷內力之人。

“老人家這是舊疾吧。”傅淵渟鬆開手,“聽聞長壽村裏的人都身染疫病,可從這脈象看來,似與病症不符,此處可備了藥?”

自始至終,老嫗隻是病懨懨地倚靠牆壁,不時用手帕掩口咳嗽,聞言苦笑道:“早年間起早貪黑累出來的毛病,我丈夫去得早,兒子前年又上了戰場一去不回,留我一個老太婆和小孫兒熬日子。”

“那你怎麽獨自住在這裏?”

老嫗麵有悲意,以手拭淚道:“可憐我孫兒小小年紀就染了疫被送到這鬼地方,我是無論如何也要跟他在一起,誰料想我這老不死還好好的,他竟沒熬過幾天就去了……我進了這村子就出不去,連他埋在哪裏都不曉得,如今這老毛病發作要命,倒是件好事了。”

她一麵說著,一麵聲淚俱下,恰到好處地避過傅淵渟的打量,放在被褥下的另一隻手已經緊握成拳,卻不敢表現出半點提防。

就在這個時候,魚湯的香味飄了過來,薛泓碧端著碗朝這邊走,還不忘對傅淵渟道:“桌上還有一碗,義父你也去喝點。”

傅淵渟嘴上嫌棄,到底還是念著便宜義子一番好意,起身去端碗喝了。

若在平時,薛泓碧也沒恁多耐性,隻是他才得知杜三娘的死訊,滿腔悲慟無處發泄,又見這老嫗著實可憐,便坐在床邊,親手舀了魚湯一勺一勺地喂她。

老嫗叫他弄魚湯本是將人打發出去好做手腳,現下倒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心裏轉了七八個念頭,本想將這小子捏在掌心做個保命符,又自忖現下身體不行,怕不是那老魔對手,不如繼續裝個相安無事。

想到這裏,她索性摒棄雜念,不僅乖乖把湯喝了,還有了閑心給薛泓碧一個正眼。

十三歲的少年郎生得俊俏,哪怕連日亡命憔悴了許多,看著也隻讓人心生憐愛,何況薛泓碧心性早熟,又經曆了連番驚變,眉目間多出三分成年人才該有的堅毅,當他垂下眼睫輕輕吹涼一勺魚湯,這三分堅毅又化作了七分柔情,像水滴落在頑石上,白痕不留,卻能水滴石穿。

一瞬間,老嫗明白了杜鵑為他赴死的原因,她在這十二年裏變成了那塊被水滴穿的石頭。

用罷魚湯,薛泓碧跟傅淵渟到門外稍作商議,眼下已經是青天白日,出行容易招人耳目,決定等到入夜再啟程。

薛泓碧問傅淵渟打算去哪裏,後者想也不想就道:“去見見你爹娘。”

十二年前,傅淵渟收殮了薛海的遺體,而白梨殞命落花山,屍骨被杜三娘火化揚灰,傅淵渟隻能將她的一些舊物同薛海合葬,在碑上刻了夫妻倆的名字算作死同穴,那墳墓藏得隱秘,除卻傅淵渟再無人知曉。

薛泓碧聽罷,沉默地點了頭。

傅淵渟一路尋來也消耗不小,隨便用過飯就在板凳上打坐小憩,薛泓碧倒沒閑著,一會兒看火燒湯,一會兒從櫃子裏翻出幹淨的被褥給老嫗換上,連那條染血的帕子他也拿去燒了,從自己的包袱裏翻出條洗過的給她。

他忙前忙後,連坐下的工夫都沒有,才讓自己不至於沉浸在悲痛中。

黃昏將近的時候,半倚在**聽他講故事的老嫗忽然歪了身子,腦袋沉沉壓在他肩膀上,布滿皺紋的手掌也垂落下來,像枯萎敗落的幹花,分明近在咫尺,卻無呼吸相聞。

傅淵渟走過來,試探了她的呼吸和脈搏,輕聲道:“她走了。”

薛泓碧還在繼續講那未完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將老嫗放平躺下,等到嘴裏的故事說完,他才換了口氣,道:“我們把她放到前麵的空屋子裏,然後就走吧。”

差役明天會來送物資,同時查驗病患,將新死的人帶走焚化,按照他們的身份將骨灰歸還各家,若是一家子都沒了,就葬在一起。

傅淵渟點了點頭,也不必薛泓碧動手,他親自抖開被褥把老嫗屍身裹好,搬到了一處空宅子裏,旁邊不遠就有病患居住,最遲明日就會有人發現。

等他回來,薛泓碧已經收拾好了包袱,站在倉房外等待。

“往哪邊走?”

“西北。”頓了頓,傅淵渟像是想起了什麽,唇角勾起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順便,帶你去見我的一個老朋友。”

薛泓碧對方向沒什麽意見,卻對後半句深表懷疑,且不說傅淵渟淪為天下公敵十二年的經曆,單以這老魔從前的名聲,究竟是哪個大慈大悲還不長眼的聖人才會做他的朋友?

傅淵渟看出他滿臉不信,忍不住為自己辯駁道:“跟我做朋友有什麽不好?你爹娘還都是我的朋友呢!”

薛泓碧一時竟無言以對。

這點小小的拌嘴倒讓兩人親近了不少,當傅淵渟牽起他的手往村外走時,薛泓碧下意識掙了兩下,沒掙脫也任他去了。

就在他們離開長壽村後,冷清死寂的屋子裏,一具躺在床榻上的“死屍”睜開了眼睛。

“呼……”老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伸手撐住床榻緩緩坐起身來,竟有片刻的頭暈目眩,胸腹中更是火燒火燎,本就蒼老的身體更是枯槁得不成樣子,仿佛一陣風都能吹散她的骨頭。

饒是如此,她也滿心慶幸,若不是本身功法非同尋常,又趕在這特殊的時期,恐怕她就算用了龜息功也騙不過傅淵渟,能以此孱弱之軀從這老魔麵前全身而退,委實是劫後餘生。

傅淵渟跟薛泓碧都已走了,老嫗無心去追,現在離子時不到三個時辰,她今天的關口還未衝破,尋常血肉精氣填不了丹田空虛,得換個法子才行。

事不宜遲,老嫗立刻動身,卻沒走大路小道,而是直奔倉房不遠處那口水井,踢下一塊毫不起眼的石磚,水位立刻降了下去,借著頭頂月光,依稀可見下方井壁內的一扇暗門。

七天來,薛泓碧不止一次經過這裏,也曾在這裏打水,卻沒發現下麵藏有密室。

老嫗縱身一躍,雙腳撐壁穩住身體,抬手將門上的蛇首浮雕轉動一圈,暗門便悄無聲息地打開,流瀉出昏暗的燈光,留守其中的六名黑衣人見是她來,收起武器躬身道:“拜見樓主!”

暗門之後隻有兩個房間,內中陳設也少,多是生活必需之物,可見是短期內造就的。老嫗此時體熱如焚,偏偏丹田內一片冰寒,正是難受至極的時候,無暇與他們廢話,直言道:“準備五毒鼎。”

六名黑衣人心頭一凜,不敢耽擱半分,很快帶她進入內室,隻見這屋裏空空****,唯在正中央放著一麵屏風和半人高的三足青銅鼎,周身刻有五毒圖紋,鼎中內置隔水層,一名黑衣人找出錦盒,將裏麵指肚大小的玉珠放入其中,再倒入清水,隔水層內霎時結滿寒冰。

另有兩名黑衣人往鼎內倒入早已備好的藥湯,又放入蛇蠍蜈蚣等劇毒之物。待這些做完,他們在老嫗的注視下拔刀刺向剩餘三名同伴,後者竟也不反抗,引頸就戮。

此三人的腕脈、頸脈和心脈皆被割開,屍身倒懸,將鮮血盡數流入鼎中,裏麵的毒蟲被血腥氣一激,霎時發起瘋來,竟是在鼎中自相殘殺。見此情形,黑衣人將手裏放幹鮮血的屍體丟開,在鼎下升起了火,寒氣與熱氣一同升騰交融,把這些毒蟲慢慢煮死,毒性與凶性都融進了血水中。

做完這些,他們又向老嫗行了一禮,竟是橫刀自刎當場。

密室裏隻剩下老嫗一個活人。

昏暗燈火下,她含了一顆藥丸,褪下粗布衣裳,露出蒼老瘦削的身體,踩著足踏邁進寒熱交加的鼎裏,盤腿而坐,聚氣丹田,雙手五指捏訣在膝,任劇毒血水覆沒頭頂,整個人隱於血水之下,幾不可見。

常人閉氣不過數息,武功高強、內息綿長之人可屏息長達小半個時辰,可她全然沉浸在血水中,連頭也不露,過了整整一個時辰也沒見掙紮,仿佛鼎裏的是一個死人,不畏冷熱也無需呼吸。

直到子時降臨。

原本平如鏡麵的血水忽然激**起來,猩紅渾濁的水麵中漾開一片鴉羽黑發,絲絲縷縷如水草纏繞,一雙白皙細嫩的手從血水中探出來,抓住青銅鼎邊緣,但聞“嘩啦”一聲,水花四濺,霧氣中站起一抹白影,豆蔻年華的少女一絲不掛,身軀嬌小玲瓏,肌膚白玉凝脂,赤身站在盛滿血水的青銅鼎裏,恍若落在血盆苦界前的佛手白蓮。

若非親眼所見,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蒼老枯槁的老嫗會在一個時辰內變成嬌俏動人的少女。

血水裏盡是汙濁,除了毒蟲和半凝固的血塊,還有許多難辨形容的汙穢,仿佛蛹蟲破繭成蝶後留下的狼藉,少女嫌惡地看了一眼,隻手撐鼎一躍而出,扯過搭在屏風上的雪白長衣覆蓋己身,從衣領處撈出濕漉漉的黑發,更襯得她膚白無瑕,在燈火映照下如玉石般微光生輝。

她赤足邁過滿地屍身,走到外室找到一麵鏡子,鏡中映出白玉雕成似的少女花容,五官輪廓雖還青澀,已美得令人心折,若是再成熟一些,不知多少人要為她心**神迷,隻看她一眼,就忘卻了人間煙火。

《逍遙遊》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這個少女眉目雖青,卻已美如姑射。

然而,縱觀聽雨閣四部,膽敢欣賞如此玉人的也隻有聽雨閣主蕭正則,旁人莫說心馳神往,連貪看一眼也不敢。

她是現任浮雲樓之主,姑射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