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會合

四目相對的刹那,饒是薛泓碧早有準備也被嚇得往後倒退,險些跌下瓦罐堆,摔個四腳朝天。

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再爬上瓦罐堆朝那孔洞看去,老嫗已經翻過了身體,僅有半隻手無力地垂落下來,幹瘦枯皺,蒼白羸弱,就像一隻白蛾被黏在了灰撲撲的大網上,垂死掙紮卻動彈不得。

薛泓碧已經聽不清她的聲音,隻能看著那三根手指在頭頂蜷縮或抓取空氣,他知道她已經發現了自己,並且正在求救,若他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或許再過不久就能等到她氣絕身亡。

傅淵渟還沒有消息,聽雨閣的殺手不知離此多遠……薛泓碧心裏有諸般顧慮,可他最終還是打開了地窖門,沿著半朽爛的樓梯爬了上去。

此時正值傍晚,屋裏一片昏暗,薛泓碧把手裏的燈盞拿過去些,照出老嫗現在的模樣,隻見她仰躺在冰冷的地上,半拉被褥也被拖下床榻,渾濁的雙目無神地望著屋頂,若不是胸膛還有些微起伏,他幾乎要以為她死了。

薛泓碧對醫術隻是略知皮毛,本以為老嫗也是疫病發作,卻發現病症跟梧桐鎮口耳相傳裏的大半對不上,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隻能先把人扶回床榻,轉頭一邊燒水,一邊在屋裏翻找可能存在的草藥,結果一無所獲。

就在這個時候,老嫗本來微弱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掙紮著想要起身,薛泓碧連忙支撐她坐起,隻見她彎腰吐出一口汙血,在草色的被褥上顯得觸目驚心。

“你——”薛泓碧見狀大駭,輕輕用手給她順氣,察覺她的呼吸重新平緩下來,這才小心翼翼地端了熱水給她喝。

這天晚上,老嫗到了三更才昏睡過去,薛泓碧卻整夜沒合眼。等到翌日一早,天光未明,薛泓碧給老嫗把了把脈,發現她的脈象似有似無,手掌心也一片濕冷,在心下歎了口氣,知道她恐怕過不了今天。

就在這時,老嫗緩緩睜開眼睛,渙散的眼瞳好一會兒才映出薛泓碧的影子,她氣若遊絲地道:“餓……”

薛泓碧輕聲道:“阿婆,你想吃什麽?”

老嫗定定地看著他,嘴裏艱難地吐出一句話:“魚……湯……”

薛泓碧頓覺頭疼,又不願叫大限將至的老人失望,想著自己也是借她的地方避禍至今,便道:“好,我去給你做,你在此等候行嗎?”

老嫗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算是答應了。

薛泓碧滿腦子都想著去哪兒弄魚羹,趁著天還沒亮先出了倉房,渾然沒注意到一條五步蛇不知何時追著隻蜥蜴從牆壁裂縫鑽了進來,蜿蜒遊過地磚,竟朝著床榻爬去了。

眼下已近初冬,天氣轉寒,哪怕南方氣候濕熱也有大半蛇類開始冬眠,這條蛇顯然也是為了冬眠做準備,偏那蜥蜴停在床頭上方,五步蛇微微直起上身蓄勢待發,張口就要咬殺過去。

就在此刻,躺在**半死不活的老嫗竟是出手如電,兩根瘦如枯枝的手指牢牢掐住毒蛇七寸,另一隻手捏住蛇頭,任蛇尾纏繞手臂用力箍緊,雙手發力生生將蛇撕成兩截,新鮮陰寒的蛇血盡數滴入她口中,隻有星星點點濺在臉龐和被褥上,她吞咽蛇血如渴飲佳釀,等到蛇屍無血可滴,才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原本蒼白如紙的麵容也有了些許血色,不知是否錯覺,看著竟年輕了幾分。

“太少了……”老嫗喃喃自語,將蛇屍隨手一拋,掀開被褥下了榻,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先是一皺眉,繼而又想到了什麽,嘴角勾起了笑。

早在薛泓碧來此的第一晚,她就發現他了,隻是如今時期特殊,這少年又是難得的氣血精純,不好好養個幾日就宰了他,實在太可惜。

一念及此,她又有些犯難,昨晚故意把薛泓碧引出來本是想要動手,卻見對方依舊氣血兩虧,究竟是圖個一時痛快,還是繼續等他養好再慢慢享用?

可她實在是餓了,倘若再不補足氣血,今日恐怕不好熬過大關。

正當此時,屋頂突然傳出三長一短的烏鴉叫聲,老嫗眸光一冷,語氣卻是淡淡:“進來。”

一道黑影從窗口翻進來,單膝跪在地上,頭顱低垂,不敢抬頭窺伺一眼,隻是恭敬道:“屬下拜見樓主。”

“出了什麽事?”

她在進入長壽村之前就下了令,任何人不得在這十天靠近此處,能讓屬下違命也要前來麵見她的事情絕非等閑。

黑衣人不敢拖延,連忙從懷中取出信函,道:“回稟樓主,驚風樓的嚴樓主七日前殞命鯉魚江,蕭閣主召集各位首座回京議事。”

老嫗擦拭手中鮮血的動作一頓,片刻之後不怒反笑:“好啊,是哪位英雄好漢替天行道?”

“是傅淵渟,還有……杜鵑。”

“傅老魔……”老嫗眯了眯眼,“有這樣的行動,為何我毫不知情?”

黑衣人不敢回答,隻是額頭見汗。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聽雨閣下設風雲雷電四部,雖說都是同僚,彼此間難免摩擦,尤以驚風、浮雲為最,前任浮雲樓之主在去年為對付傅淵渟而喪命,嚴荃外悲內喜,沒少趁亂蠶食浮雲樓的利益,直到這位大人今歲上位,略施手段讓驚風樓連吃幾回暗虧,兩方這才消停下來,梁子也越結越深。

因此,這回得到傅淵渟的行蹤,嚴荃不僅沒有通知浮雲樓相助,還封鎖了一切可能泄密的渠道,趁著她閉關的時機,直接押上全部向閣主討下了這個任務,借刺探邊境情報的名目抽調驚風樓內四十八名精銳殺手,卻還是功虧一簣,連小命也賠了進去。

腦中念頭千轉,不多時就把前因後果想通了七七八八,老嫗麵上看不出喜怒,問道:“杜鵑又是怎麽回事?”

“回稟樓主,傅淵渟本已落網成擒,不料船隊行至鯉魚江時,杜鵑臨陣反戈將其放走,她自己未能逃出重圍,使計刺殺嚴樓主後自戕而亡。”

“真是可惜了。”老嫗輕輕一歎,黑衣人聽她語氣微妙,不敢深想這句“可惜”究竟是指誰。

老嫗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函,又將之丟了回去,命令道:“吃下去。”

黑衣人立刻將信撕碎吞進肚子裏,連半點紙屑也沒留下。

“周宗主親自帶人一路追擊,仍叫傅淵渟逃掉也還罷了,畢竟老魔成名已久,哪怕落魄也是當今武林第一人,不過……堂堂一個魔教長老帶著十餘名驚風樓殺手捉拿一個半大孩子,怎地還讓人跑了?”老嫗臉色微沉,“這事兒要是傳出去,聽雨閣跟補天宗可都得把臉丟光!”

黑衣人聞言渾身一震,把頭垂得更低了些。

“罷了,左右這都是嚴荃留下的爛攤子,他人雖死了,總還有一大幫忠心耿耿的狗來收拾殘局,本座犯不著蹚渾水。”老嫗垂眸沉吟片刻,“讓大家乖覺些,別上門給人送把柄,跟東海那邊的交易也先停下,一切等本座回京再說……還有,讓人處理好這十天來長壽村送出去的屍體,相關人等都收拾幹淨,再留個治病藥方,算這些人的賣命錢了。”

“遵命!”

黑衣人得令如蒙大赦,轉身就要原路離開,又聽老嫗道:“吩咐完這些,你就把手上的事務交給陳朔,找個風水好地自裁吧,你的家人本座保了。”

無論原因如何,違命就是違命,若在平時她或許會寬容一些,可偏偏在這個至關重要的節骨眼上,看在對方過往功績上,她許他自我了斷得個痛快,若是對方不識趣,下場自比這慘上千百倍。

這些話她沒說,跟她日久的屬下都懂,黑衣人連片刻遲疑都沒有,應聲便出去了。

等他走後,老嫗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密信上說陸無歸等人追丟了杜鵑養大的九宮孽種,可她將那些情報與薛泓碧一一對照,答案不言而喻,也不知天底下怎有這般湊巧的事情,聽雨閣遍尋不著的人竟自個兒跑到了她眼皮底下,分明自身難保,還在做那得不償失的爛好人,真是跟杜鵑半點不像。

認出了薛泓碧身份,老嫗也沒想手下留情,且不說她與杜鵑本就隻是片麵之交,單以她現在的情況就別無選擇,前些日子尚且能拿村裏大病初愈的青壯湊活,今天是最後一關,她從不做損己利人的蠢事,頂多看在這番好心腸的份上,給對方個痛快,再留具全屍。

想到這裏,老嫗算著薛泓碧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便稍作收拾,把蛇屍處理掉,再拿帕子在被褥血汙上一蹭,就半躺回**,不時發出咳嗽聲。

果不其然,她躺回去不過一炷香,外麵就響起熟悉的腳步聲,老嫗用手帕掩住唇角笑意,微垂的眸底凶光閃過,隱有血色。

“阿婆,我回來了。”

伴隨著薛泓碧的招呼聲,木門“吱呀”一下被推開了,老嫗先聞到了一股魚腥味,她抬頭看去,卻在看清來人身影刹那心下一跳。

薛泓碧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倉房裏有鍋子也有水,薛泓碧隻需要抓條魚再挖些野薑蒜就能做一鍋湯,他依稀記得自己入村時經過一條小河,岸邊長了不少野菜,於是他離開之後直奔那裏,在草叢裏翻了好一會兒,總算挖到一塊薑,又拔了幾根老蒜苗。

正當他拿樹枝叉中一條魚的時候,一隻手突兀地落在肩膀上,嚇得他原地跳開,心都差點飛出嗓子眼,好在他回頭看去,站在那裏的竟是數日不見的傅淵渟。

相比初遇時,傅淵渟看起來又憔悴了許多,一身衣袍雖然齊整卻落滿風塵,見到薛泓碧一切安好,他臉上凝重的神情才鬆開。

“我來了,你還好嗎?”

傅淵渟這一路可謂舉步維艱,若非杜鵑最後在他掌心寫下的字,他恐怕連個找人的方向都沒有,幸而薛泓碧是個鬼靈精,沿途都有小心留下記號,才叫他盡快摸到了長壽村。

“我沒事,你……”薛泓碧看著他這副模樣,一句寒暄到了嘴邊又咽回去,隻好舉起樹枝道,“你吃了嗎?”

傅淵渟怔了怔,看了眼那條死不瞑目的魚,嫌棄道:“不必。”

泥菩薩過江還要窮講究的人,薛泓碧長這麽大也隻認識傅淵渟一個人有此臭毛病,他聞言終於放下心,給了這個風塵仆仆的男人一個擁抱,歡喜道:“義父,你能平安逃出來就好。”

頓了頓,他又抬起頭,猶豫著問道:“三……我娘呢?”

傅淵渟還沒露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這輩子說過太多謊話,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十七八個完美的借口準備搪塞薛泓碧,畢竟他不會哄孩子,也怕孩子哭。

然而,當他對上薛泓碧的眼睛,那些借口卻都說不出口了。

見他沉默,薛泓碧分明什麽也沒聽到,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殺手隻為殺戮而生,當一個殺手放下屠刀去救人,做那不知死活的撼樹蚍蜉,她會迎來什麽結局呢?

白梨是前車之鑒,杜鵑偏要重蹈覆轍。

傅淵渟長歎一聲,蹲下來想給他抹眼淚,薛泓碧卻轉過身不叫他看,拿袖子把臉擦得通紅,淚水濕透半截衣袖,可他始終沒哭出聲。

半晌,薛泓碧放下手,用沙啞的聲音道:“走吧,我做碗魚湯給你喝。”

傅淵渟一時不知該怎樣回應,哪怕他十三歲時已經開始行走江湖,也經曆了生離死別,可他那時候也哭得涕泗橫流,做不到如薛泓碧這般不叫軟弱流於表麵,蓋因那時候他身邊已經有了值得托付生死的好友,而薛泓碧雖然叫他一聲義父,但沒真把他當半個爹。

當然,傅淵渟知道薛泓碧本性善良,倘若再能多相處些年月,真心總能換來真心,跟周絳雲那逆徒截然不同,可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合當命裏沒那個父慈子孝的福氣,活該做個孤魂野鬼。

他心裏轉著念頭,麵上露出個笑,道:“好。”

薛泓碧掏出小刀蹲下來,在河邊把魚給剖了,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眼淚一顆顆砸在水麵上,**起一圈圈小小的漣漪,傅淵渟見著也不出聲,順他心意當下雨了。

半晌,薛泓碧拎著收拾好的魚站起身:“走吧。”

從小河回倉房這一路不算遠,卻足夠薛泓碧把自己這些天的經曆交代個七七八八,傅淵渟得知他現在與一個陌生老嫗同住後,先是一皺眉,聽說對方病入膏肓才慢慢鬆開,隻將呼吸轉為內息,腳步聲半點也無。

等到了倉房外,傅淵渟隔著木門也能聽到裏麵微弱的呼吸聲,他不動聲色地往前踏了一步,恰好擋住薛泓碧半邊身體,伸手推開了門,先聞到淡淡的血腥味,繼而就看到那個半躺在床榻的老嫗。

“阿婆,再等一下,湯馬上就好了。”

薛泓碧雖然對傅淵渟並不親近,卻已經信任對方的能力,現在又是心亂如麻,自顧自地去角落裏起鍋燒水了。

傅淵渟走近床榻,細看麵前之人的精氣神,確實是個命不久矣的老者,呼吸吐納皆無異樣,手帕和被褥上的汙血跟薛泓碧所言也能對應,再想這人早於薛泓碧住在這裏,相遇也是偶然,或許真是巧合?

老嫗似乎有些害怕生人,瑟縮著往床角蜷了蜷,傅淵渟見狀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溫聲道:“老人家莫怕,我是這孩子的長輩,略通些醫術,不妨讓我把脈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