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七天

梧桐鎮。

這個鎮子距水雲鎮相隔不到五十裏,間有兩座大山相隔,山勢陡峭崎嶇,其中又有猛獸賊人,是故兩鎮間少有往來,等到了今年六月,連寥寥幾名貨郎販夫都沒了蹤影,原因無他,梧桐鎮內正有疫病流行。

與仰仗水利的水雲鎮不同,梧桐鎮依山而建,百姓們時常上山樵獵,起初是有獵戶撿到了隻病懨懨的鹿,大喜之下將其剝皮拆骨,小部分自家吃,剩下都拿去集市賣,接著是接觸與食用野鹿肉的人接連病倒甚至亡故,又因屍體處理不當,盛夏天氣反複無常,此後一發不可收拾,整個梧桐鎮都被疫病籠罩,尤以老弱婦孺染病最多,可謂哀聲連連,慘不忍睹。

幸而知縣雖然是個不頂事的酒囊飯袋,卻還不是爛了心肝的狼犬之徒,在梧桐鎮爆發疫病後,及時派遣衙役封鎖城池,並向知府上報求援,後者幹不了剿匪平亂的豐功偉績,倒曾有過這類經驗,當即征調醫者展開施救,總算把疫情控製在梧桐鎮內,如今兩個多月過去,病死了數百人,救活的更多,病亡屍身也盡數焚燒了,剩下的病人還在生死線上掙紮,總計一百三十七人。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隻能聽天由命。知縣找了個位於城外的小荒村,將所有病人都關在裏麵接受治療,用連夜砌好的磚牆隔開,派官兵日夜守著,每隔三天都有專人送水糧衣藥等物資進去,並帶出新死的屍體,卻很少再有痊愈的人出來。

鎮裏的百姓們把這個地方改叫長壽村,祈願裏麵的人能大難不死長命百歲,可他們心裏又都門兒清,那些人恐怕都活不成了,他們不是不痛心難過,卻都無能為力,這世道能顧好自家已經足夠艱難,哪有那麽多割肉喂鷹的活菩薩?

薛泓碧進入長壽村的時候,正是夜半三更,左右裏麵那些病人也沒力氣生亂出逃,看守的差役們或聚在一起吃食喝酒打發時間,或倚在門前打瞌睡, 誰都沒發現這小小的不速之客。

自打薛泓碧逃離鯉魚江,已經過了五天。

薛泓碧不知道自己離開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也不知傅淵渟是否逃出生天,他隻能顧好自己一路逃跑,那些晚來一步的殺手被他甩在了屁股後麵,卻始終沒放棄追捕,若繼續潛藏在山林就隻有死路一條,於是他咬咬牙一狠心,終是按照杜三娘最後的叮囑逃來這裏。

這一路上薛泓碧為了活命可謂絞盡腦汁,什麽伎倆都用過,現在穿著一身打補丁的破衣服,襤褸裙擺下露出兩截細瘦的腿,又髒又亂的頭發綁成兩隻小辮子垂在頸側,活脫脫一個灰頭土臉的乞丐丫頭,與他從前的樣子不說天壤之別,也是一眼難辨。

昨天傍晚是這一路最驚險的時刻,六個喬裝殺手就從他麵前走過,領頭還是曾見過他的陸無歸,當時他就穿著這身打扮,一手扶著年邁瞎眼的老乞丐,一手把破碗朝打扮富貴的陸無歸遞過去,喉嚨裏“咿咿呀呀”發出的都是氣音,裝成個討飯為生的小啞巴,麵上賠著笑,心裏直發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克製住了滿腔憤恨與恐懼。

好在陸無歸沒認出他,又急著繼續追捕,隨手丟了幾個銅板在碗裏就帶人走了,薛泓碧差點沒捧住這幾枚輕飄飄的銅板,過了一會兒才緩過氣,隻覺得劫後餘生。

確定了陸無歸他們離開的方向與梧桐鎮恰好相反,薛泓碧將這一路乞討得來的錢都留給了萍水相逢的老乞丐,然後連夜趕路,終於抵達了這裏。

他身上的錢糧所剩無幾,也實在沒了繼續往前走的心力,隻能找個安全的地方等待傅淵渟,薛泓碧已經盤算了好一陣,決定在梧桐鎮休養個七天,若七天時間傅淵渟還沒趕來,他就不再等待了。

為防萬一,薛泓碧放棄了在城鎮落腳,而是用剩下的錢買好水糧,趁著夜色潛入了外人避之不及的長壽村。

這村子不大,住上百十人可謂擁擠,可薛泓碧如今行來少見人影,不少房屋幹脆敞開門庭,一看就知是原本住在裏麵的病人都已沒了,他在心裏歎了口氣,也不去這些尚未打掃的房屋,在死寂的村子裏尋摸了好一陣,才找到原本用來儲藏秋菜稻穀的廢棄倉房,準備在這裏休憩。

然而,他剛從窗口翻進去尚未站定,就驚動了本來藏身在此的人,但聞一聲脆響,有什麽東西砸碎在地。

薛泓碧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地矮身一滾,借著大瓦缸的遮擋將自己隱藏在黑暗角落裏,同時撮口學了兩聲貓叫。

“呀,哪來的貓啊……”

一個蒼老沙啞的女聲響起,緊接著昏暗的屋裏亮起一盞如豆燈火,薛泓碧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隻見一個佝僂瘦小的老嫗捧著一盞燈走到窗邊細細查看,她起碼有古稀之年,左腳是跛足,眼睛也不大好,幾乎把臉都貼在了窗扉上,最終什麽也沒看到,這才大鬆了一口氣,把剛才瞥見的那抹黑影當成了路過的野貓。

薛泓碧有心離開,可剛才那番驚嚇已經用光了他最後的力氣,眼下隻覺得頭暈胸悶,手腳都發軟無力,倘若勉強翻窗逃跑,很可能再次驚動對方,若是鬧大了動靜,恐怕自己連這安身之地也沒了。

他盯著那病懨懨的老嫗看了一會兒,權衡再三後決定在這裏留上半宿,在天亮前再離開。

然而,薛泓碧高估了自己現在的狀態,等他一覺醒來非但天已大亮,還到了晌午。

甫一睜開眼睛,薛泓碧就發現自己還縮在那陰暗逼仄的角落裏,哪怕青天白日也沒有光能照在他身上,蜷縮一夜的手腳已經僵硬,頭暈比睡前不輕反重,疲乏無力的症狀也加劇了,他伸手摸了把額頭,又舔了舔幹裂的唇,心道不好——他怕是發熱了。

薛泓碧還在繈褓裏時就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身體底子並不好,這短短幾日連遭大變,又一路負傷逃跑,過的都是寢食難安的生活,昨晚在這角落裏睡了一宿,深秋時節的潮濕地氣都湧入體內,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更麻煩的是,今日是個大雨天。

冷風卷著碎雨從窗口飄進來,薛泓碧咽下一些自帶的水和幹糧,突來的病症和大雨打亂了他的計劃,現在若離開這裏另尋落腳地隻會加重病情,對他來說無異於自尋死路。

杜三娘這些年未曾薄待他,可她到底不是溫柔細心的女人,薛泓碧從小就學會了照顧自己,哪怕是在如此困境下也不慌亂,他在進入長壽村前就潛入城裏藥鋪,偷拿了一些郎中配好的常備藥丸,現在趕緊服下兩顆,好半天才緩過些力氣,扶著大瓦缸顫巍巍地站起來,在屋裏四處巡視。

老嫗顯然也不是這裏的常住人,屋裏屬於她的東西很少,薛泓碧對這些一概不碰,最終在那張破木床邊找到了地窖入口,打開就聞到一股黴味,灰塵和蜘蛛網布滿了階梯,一看就知道很久沒被人打開過了。

薛泓碧拿出火折子吹燃,下去仔細查看了一番,這該是儲存秋菜的地方,如今已經沒有能吃的東西了,各種雜物堆了老高,上麵有厚厚的積灰,他拿布浸濕雨水捂住口鼻,勉強打掃了一下,給自己拾掇出個棲身之地,將幹草鋪在拚接的箱子上麵,把身上的乞丐衣脫下蓋在上麵,換了包袱裏僅剩的那套衣服,總算長舒一口氣。

接下來的大半天,薛泓碧沒再出地窖。

他拆了一塊位置隱蔽的頂板做出氣孔,也方便自己窺探上麵的動靜,老嫗是在臨近傍晚時回來的,他聽著那虛浮拖遝的腳步聲,猜測對方就算不是病入膏肓,也是老弱無力,可憐一輩子臨到老死竟落得這步田地。

過了一會兒,上麵響起輕微的燒水動靜,卻始終沒有傳來食物香氣。

薛泓碧白天在屋裏搜尋的時候,注意到這裏沒有糧食,再想想昨夜的見聞,這長壽村裏的病人已經死了過半,城裏的大夫們再無計可施,剩下這些人隻能等死,送來的食物自然也少了,而一個跛足孤寡的老嫗即便是在這遍地病患的地方也是不折不扣的弱者,無怪乎她放著房屋不住,搬到這遠離其他人的穀場倉房。

從上麵漏下來的燈光不一會兒就滅了,薛泓碧閉上眼,一夜無夢。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熱症已經退了,身體也恢複了些氣力,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地窖門,發現老嫗還在**沉沉睡著,便悄無聲息地從窗口翻了出去。

此時天還沒大亮,穀場周圍又無房屋,薛泓碧沒有看到其他人,放心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找了個隱蔽的地方練武。

杜三娘不喜他涉足江湖,自然也不會教授什麽高深武功,薛泓碧長這麽大也隻把十三式繞指柔練得爛熟於心,旁的粗淺功夫不值一提,內功心法更是半點不會,從前他不以為然,現在卻生出一把無法克製的焦慮來,恨不能老天開眼降下雷霆,劈他個立地頓悟。

練完一個時辰的拳腳,薛泓碧出了一身大汗,胸中堵著的那口氣反而鬆了出去,他略作收拾了一下,轉頭就在附近尋找新的落腳地,奈何打穀場周圍露天席地,唯一能遮風擋雨暫作棲身的就隻有那個倉房,稍遠一些的房屋又有病人居住,薛泓碧是絕不可能搬過去的。

他歎了口氣,隻能接受自己要在地窖裏再熬六天的殘酷事實,也不急著回去,先在附近找了些自己能用的東西準備帶回去,沒承想遇到兩個人在井邊打水,連忙躲到一棵大樹後麵。

“……張家嬸子昨兒個沒了。”

“嘶,怎麽回事?不是說她的病有起色了嗎?”

“誰知道呢,昨天早晨看著還好好的,後晌就沒氣兒了……”

“真是病死的?”

“肯定是,跟她一起住的徐家閨女說啥動靜都沒聽到,差役們都把屍體拉走燒了。”

“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咱們,還能回家嗎?”

“……”

這個問題終結了一場談話,薛泓碧看著他們合提一桶水步履蹣跚地離開,饒是他前不久才真切見識到何為生死,如今也不禁歎氣傷懷。

最終,他猶豫了一會兒,將一大塊饢餅和一些找到的野果放在芭蕉葉裏,放在了倉房門口,這才原路回了地窖。

他躺在地窖裏補了一會兒覺,聽到上麵終於有了動靜,在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伴隨著木門打開的“吱呀”聲,老嫗低低地驚呼了一聲:“這……誰啊?”

自然沒有人回答她。

雨天路濕易留腳印,薛泓碧特意留了正反兩串在門前,一路蜿蜒到草地裏,任誰看了也隻當是心懷惻隱的外人留在門口,而不會想到這東西來自屋裏的人。

薛泓碧估摸著這些東西夠她吃兩天,沒想到老嫗依舊出門去了,他疑惑地從地窖爬上來,隻見那放滿食物的芭蕉葉被擱在桌子上,他數了數,一口也沒動。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想來在這種鬼地方過日子的人哪能沒有點戒心,自己真是多管閑事。

於是,接下來的五天裏,薛泓碧不再管與自己同在屋簷下的老嫗,對方也全然不知地板下麵還藏著一個大活人,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算是平安無事。

殺手們的蹤影沒再出現,他們就算是搜尋到了梧桐鎮,恐怕也不會往長壽村裏來,薛泓碧緊繃的神經逐漸鬆緩下來,唯二讓他感到不安的兩件事,一是傅淵渟至今未有消息,二是這裏每天都有人死去,而且人數越來越多,從第一天的一兩個到後來一日五六個,且死的不是那些病重老人,反而是病情相對好轉的青壯。

薛泓碧直覺這其中不對勁,可惜他不能去人口密集的地方,也不能冒著被差役發現的風險去查看屍體,隻能強迫自己裝作一無所知,直到第六天,本來每天雷打不動都要出門的老嫗反常地留在了屋裏,他連早上出門透透氣都不行,隻能不安地待在地窖中。

不知老嫗究竟是發病還是怎地,薛泓碧藏在地窖裏都能聽到她痛苦的掙紮和越發沉重紊亂的喘息,她在破**翻滾掙紮,到了晌午時直接滾到了地上,指甲在地上摳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刺耳又尖利。

薛泓碧心道不好,他在長壽村的六天裏已經見過許多人病死,卻沒想到算得上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會在此時發作,聽著上麵愈發令人不安的動靜,他好幾次把手搭在了地窖門把手上,又慢慢縮了回去。

如果他出麵,不一定能救下她,卻肯定會暴露自己,從而招致殺身之禍。

在這一瞬間,薛泓碧甚至在心裏期盼她立刻死去,如此她不必痛苦,他也不必煎熬。然而,人命就是如草芥般卑賤又頑強,看起來幹瘦脫形的老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可她從日上三竿掙紮到黃昏,那痛苦不堪的聲音越來越弱卻從未斷絕,仿佛隻要遞給她一隻手,她就能拚命從黃泉路爬回來。

終於,在又一次的掙紮中,老嫗滾到了牆角,她的頭磕在地上,眼睛恰好對上了那個被薛泓碧挖開的孔洞,對上了他的眸子。

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了那雙眼睛,它渾濁、黯淡且血絲密布,因為痛苦難以視物,那漆黑無光的眼珠仿佛兩口枯井。

然而,那井裏映出了他的影子,如同終見天日的浮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