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欺瞞

薛泓碧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傅淵渟跋山涉水前來會見的所謂“老朋友”竟會是玉無瑕,他前不久才聽說了這兩人間那段愛恨交織的唏噓往事,現在猝不及防對上了故事的另一位主角,頓時有種如在夢裏的錯覺。

玉無瑕給他端了碗熱茶,他乖乖接了,捧在手心裏卻不敢喝,倒是傅淵渟這作孽挨刀的老魔頭半點不怵,一口悶幹了茶水,又抓了把撒上椒鹽的炸蝦慢慢品嚐,嘴裏還不忘道:“鹽味淡了些,你下次多放點料。”

“吃還堵不住你的嘴?”玉無瑕瞥了他一眼,她沒卸下易容麵具,平凡的麵容卻因這輕描淡寫的一瞥多出三分旖旎,哪怕薛泓碧尚未識得風花雪月,也在這刹那想到了一個詞——活色生香。

這棟河畔小屋離岸不遠,占地也不大,周遭用籬笆圍出個小院,住下兩個女人綽綽有餘,院子裏有晾曬魚幹和秋菜的簸箕架,角落處堆放著劈好的柴火,窗台前還掛著幾串幹紅椒,平淡中透著怡然自樂的煙火氣。

唯一不平淡的是院子裏那輛輪椅,烏木材質,打磨精細,鋪著厚實昂貴的毛毯,玉無瑕將那瘋女人一路抱回來,傅淵渟本來想搭把手,被她不給麵子地避了開去,便默默看她將人放在輪椅上,細心地掖好毯子。

薛泓碧不禁打量了這瘋女人幾眼,驚訝地發現她其實生得極美,因著玉無瑕把她打理得幹淨妥當,哪怕滿頭華發、神情懵懂,也不似尋常瘋子那般惹人生厭,當她安靜下來擺弄布偶的時候,甚至有種靜女清絕之美,勝過他這十三年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

他好奇得抓耳撓腮,玉無瑕卻沒有多提一句的打算,湊活著招待了他們一頓茶水,她便毫不客氣地道:“你帶這小子來做什麽?”

傅淵渟道:“他是薛海與白梨之子。”

玉無瑕神情微怔,她終於給了薛泓碧一個正眼,後者隻覺得那目光像兩把刀子,把他的皮肉筋骨一寸寸割開斬碎,又一點點拚湊回去。

“啊,十二年了,我差點忘記了他們夫妻倆的樣子……”玉無瑕伸手撫過薛泓碧的眼睛,“細細看來,你還是像爹居多,獨這一雙眼睛仿佛跟你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薛泓碧忍不住問道:“前輩也認識我的父母?”

“我若與其素昧平生,何必留在這裏為他們守十二年墳塋?”見薛泓碧睜大了眼睛,玉無瑕微微一笑,“傅淵渟應該跟你說過我的事吧……在離開補天宗三年後,我加入了飛星盟,名列離宮之內,成為你娘的副手。”

昔日九宮飛星,一朝煙雲離散。

為了掩藏同伴,白梨同薛海夫婦自曝身份,前者為奪名單屠戮擲金樓滿門,斬斷聽雨閣一臂,後者以己為餌分散聽雨閣眾多密探奔赴寧州,給予其他人抹銷行跡證據的機會,他們最終求仁得仁,也都落個不得好死。

真相被腥風血雨塵封在下,蒼生百姓唾罵他們尚且不夠,怎會替他們安墳立碑?唯有傅淵渟趕往寧州,從地牢中搶出了薛海屍身,將他與白梨遺物一並交給了玉無瑕,使這夫妻二人能夠遠離塵囂紛擾,安葬在這一方山水中。

這座不為外人所知的墳塋,就藏在水雲澤下。

玉無瑕雖自叛出補天宗後銷聲匿跡,卻不是真正退隱江湖,哪怕在當年飛星離散時,她也將自己的存在完美掩藏,除卻寥寥幾人,再無誰知道她也是飛星盟成員。

在得知薛泓碧身份後,玉無瑕從灘塗旁拖出一條小舟,帶他與傅淵渟登上船去,一路搖槳至杳無人跡的水澤深處,這是一片紅樹林,不知生長多少年的樹木遮天蔽日,根係在水下盤根錯節,隻在樹林中央有一大片空**,小舟行至此處便不再動了。

“就是這裏了。”玉無瑕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麵,“當年我讓人在這下麵開鑿暗道,建了一座小小墓室安葬他們夫妻,機關自建成便由我親手毀去……本想著今後若被人發現,也沒人能夠挖墳掘墓擾人安息,現在卻讓你止步於此,不能親往墓中祭掃,倒是我思慮不周之過。”

她知道這夫妻倆育有一子,卻沒想過那已暴露在聽雨閣眼中的孩子能活下來,雖說這些年傅淵渟一直沒放棄尋找,可她明白他與其說是相信一線生機,倒不如說是以這種方式折磨自己去贖罪。

這些話玉無瑕未曾言說,薛泓碧也猜到了幾分,他搖了搖頭,低聲道:“不,多謝前輩,這就很好了。”

好在這江山萬裏,總有一隅讓亡者安身。

薛泓碧想了想,向玉無瑕討了一塊烏木牌,親手刻上杜三娘的名字,跪在船舷邊將它輕輕放入水中,又接過玉無瑕遞來的黃紙,親手將它們撕成長錢幡,吹燃火折子從下方點燃,看紙錢灰燼落入水中消失不見,這才點燃了三炷香,躬身長拜不起,直至香柱燃盡,恰有一陣風從水麵吹起,輕柔地拂過他的臉龐,吹幹他眼角的淚滴。

等他做完這些,沉默良久的傅淵渟伸手把他扶起來,道:“回吧。”

薛泓碧原本想在這裏多呆一會兒,看到傅淵渟臉上隱約的疲色,又把話咽了回去,隻是掉轉船身後頻頻回頭,眼眶不知不覺便紅了。

玉無瑕在旁看著,覺得這孩子跟薛海夫妻又不大像了,那兩口子個頂個的坦**心寬,也不知怎麽生出個內斂善感的兒子,想來怕是與他這十二年的經曆有關,隻他們今日初逢,他不想說,她也不能端著長輩架子去刨根問底。

兩地相距不遠,出了紅樹林很快就看到那株熟悉的水鬆樹,薛泓碧正要呼出一口氣釋放胸中悲慟,先眼尖地看到那水鬆樹下多了一道人影,錦袍緞靴的中年男人翹首以望,見到小舟由遠及近,寫滿“和氣生財”的臉上笑容更深,不是陸無歸又是何人?

刹那間,滿腔悲慟都化成恨火,沒等薛泓碧拔出匕首,玉無瑕便已按住他的肩膀,傅淵渟抱臂站在船頭,語氣淡淡地道:“老烏龜,你來晚了。”

兀自掙紮不休的薛泓碧渾身一僵,眼睜睜地看著小舟靠岸,陸無歸無甚誠意地向傅淵渟拱手告罪,故作可憐地道:“屬下知錯,還請傅宗主體諒我一仆二主勞苦奔波,饒了這一次吧!”

傅淵渟嗤笑:“說出‘一仆二主’四個字,你還敢向我求饒?”

“時也命也,識時務者為俊傑,屬下也是迫不得已。”陸無歸唉聲歎氣道,“比起傅宗主在時,如今這位周宗主的手段還要駭人聽聞,此番又行動失利,屬下也是好不容易才尋到由頭過來這趟。”

傅淵渟道:“周絳雲都有些什麽手段?”

“傅宗主當年處置教眾,總歸都是禍在己身。如今周宗主更了不得,若一人犯錯他就殺人一家,要是那人孤寡一身,就要牽連友人情人,倘遇上那無親也無故的,那就是殺雞儆猴,生不如死。”陸無歸搖頭道,“前不久有個堂主與武林盟的人密會,回來就被押到廳上,喝自己娘子肚裏那塊肉燉出來的湯咧!”

他說得平常,卻叫聽到的人毛骨悚然,連薛泓碧都噤了聲。

見他安靜下來,陸無歸反而湊近了些,笑道:“你還是這副模樣順眼,上回打扮成那髒兮兮的乞丐丫頭,我都覺得傷眼,施舍給你的銅板沒丟吧?”

薛泓碧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怔怔看著陸無歸:“你認出來……”

“你裝小女孩是挺像模像樣,可惜我在賭場上縱橫幾十年,眼力耳力都非同凡響,看你一眼就知道了。”陸無歸笑得尖牙不見眼,“之前跟你賭那一把是你贏了,放你一馬錢債兩清,以後可沒這等好事兒了。”

寒意如蛇竄上背心,薛泓碧隻覺得冷入骨髓。

玉無瑕停好了船,帶著他們回到小院,瘋女人還坐在輪椅上自娛自樂,乍見這麽多人進來又要叫嚷,這回是傅淵渟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塊鵝卵石到她手裏。

這石頭也不知傅淵渟打哪兒撿的,隻有半個巴掌大,扁平且薄,通體橘紅,上麵還有幾道流水般的白紋,端得斑斕好看,瘋女人像是得了什麽寶貝,又安分下來了。

她舉著石頭左看右看,也不在意傅淵渟伸手梳理她有些淩亂的白發,他沒用發簪,而是從懷裏取出一條繡有蘭花的緞帶,熟稔地給她挽了個發髻,臉上是對著玉無瑕都沒流露過的溫柔。

玉無瑕走在最後,等他把發髻盤好才走上前,低聲哄了幾句,將輪椅推回屋裏,又搬了條板凳出來丟給陸無歸,算是對他最好的待遇了。

陸無歸也不在意,拿他那錦繡綢緞的衣袖擦了擦凳子便坐上去,正要說些什麽,卻被薛泓碧出聲打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薛泓碧不肯坐下,他走到三人中央環顧左右,帶著水腥氣的冷風吹得他臉色發白,眼眶卻通紅一片。

從長壽村到水雲澤這一路,足夠薛泓碧從傅淵渟口中得到當晚他離開後發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若非陸無歸帶來了周絳雲,杜三娘原本有機會與傅淵渟一起逃出生天。

他固然恨著杜鵑十二年的欺瞞利用,也記著杜三娘十二年的母子恩情,哪怕在最絕望的時候薛泓碧也不曾對杜三娘拔刀,在他心裏,她還是他的娘。

因此,薛泓碧對陸無歸的恨絲毫不下於已經死去的嚴荃,猝然在這裏見到他,驚怒之後是大仇將報的欣喜若狂,可傅淵渟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如果你們是一夥的,他是你留在補天宗的內應,那麽你早該知道我在南陽城,知道……她是聽雨閣人。”

薛泓碧對傅淵渟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信任,在此刻又跌回穀底,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眼睛執拗地盯著傅淵渟:“你知道嚴荃張開了網,可你還是來了,甚至束手就擒……當真隻為了我嗎?”

玉無瑕微微蹙眉,她看向傅淵渟,不動聲色地離薛泓碧更近了些。

傅淵渟將她的袒護盡收眼底,心下不禁苦笑,對薛泓碧道:“我不隻為你,也為嚴荃。”

薛泓碧被杜三娘撫養做餌這件事,哪怕在聽雨閣裏也是少有人知的秘密,陸無歸先前確實對此不知情,直到今歲初,驚風樓掌握了傅淵渟的部分行蹤,想要利用這條飼養多年的餌將大魚引入陷阱,這才向補天宗透露了些許風聲,陸無歸便將消息暗中傳給了傅淵渟,讓他將計就計來到南陽城,成為倒釣漁人的第二隻餌,同樣將嚴荃引到此處。

嚴荃生性多疑,若非傅淵渟成為他的階下囚,決不會將全盤布置都暴露出來,所以傅淵渟跟陸無歸在吊客林合演了一場戲,等他束手就擒,嚴荃果然召出隱藏人手,全力押送他上京,而陸無歸會提前告辭,他留下的十四人裏有自己心腹,又搶先帶人在鯉魚江暗中設伏,隻等他們自投羅網。

可是,陸無歸沒想到嚴荃留有一手,秘密請出了正在閉關的周絳雲,更沒想到周絳雲拚卻四年功力化為烏有,也要跋涉千裏趕來對付傅淵渟。

這件事讓陸無歸意識到自己遠不如明麵上那般受周絳雲器重信任,若非他及時收手遣退死士,恐怕已經暴露在周絳雲麵前。同樣,因為他要保全自身,傅淵渟沒能及時得到周絳雲趕到的消息,在突圍之時被殺了個猝不及防,若無杜三娘拚死相救,他恐怕真要栽在鯉魚江,陸無歸也會在事後徹底倒向周絳雲。

然而,傅淵渟最終逃出生天,陸無歸心下微定,這才放了薛泓碧一馬,繼續做他兩麵三刀的活計。

陸無歸對自己見風使舵的行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厚著臉皮道:“得虧傅宗主神功蓋世,受天庇護,才讓我能繼續做個好人。”

傅淵渟此時無心理會他,蹲下來與薛泓碧平視,道:“我很抱歉,利用了你,沒能救下杜鵑。”

薛泓碧的指甲已經嵌入掌心,他別開了臉,不想在傅淵渟麵前落淚。

玉無瑕歎了口氣,她從這番對話裏拚湊出薛泓碧的遭遇,伸手把他攬在了懷裏,對傅淵渟譏諷道:“你連個孩子都要騙,也不怕白梨泉下有知來找你?”

“我怕,可我沒有時間了。”傅淵渟搖頭苦笑,“聽雨閣對白梨和薛海恨之入骨,他們放任杜鵑養這孩子十二年,除了想用他引出銷聲匿跡的九宮成員,更是因為我還活著。”

白梨與薛海死後,傅淵渟就成了飛星盟浮上水麵的最後一條魚,也是聽雨閣將九宮成員連根拔起的最後線索,他無法躲藏,更不能輕易去死,就這樣作為一麵明目張膽的靶子,將聽雨閣的殺機凝聚在自己一人身上,為其他潛入水下的同伴換來喘息之機。

可惜青山終有白頭,人也難免生老病死。

等到傅淵渟一死,薛泓碧對聽雨閣就再無價值,除了被殺或被煉成藥人傀儡,等待他的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傅淵渟已經錯過救下白梨夫妻的機會,不能再錯過他們最後的骨血,所以他必須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