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頓悟

“梓蘭啊,咱們好久沒釣魚了,要不去釣一會兒?”金廣森彎下腰,笑眯眯地詢問她。

梓蘭遲疑片刻,坐正了,扯著嘴角笑出來:

“好啊,隻要姥爺覺得有意思就好。”

兩人都為對方考慮,其實誰也沒有正心想要釣魚。市裏允許釣魚的地方越來越少了,他們找到一處偏僻但視野極佳的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

梓蘭似乎有些直不起腰,總是靠在石頭上,一會兒就眯上眼睛。金廣森打算詐她一下,單刀直入地問道:

“分手多久了?”

梓蘭肩膀一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沒、沒多久,就是上個月的事。”

她被看穿了,很快顯出悲傷的神色。

“給姥爺講講吧,姥爺保證不告訴別人,好嗎?”

梓蘭點點頭。很多漫長曲折的故事,她不願與同齡人說。

速食愛情的時代裏,悠長的過程令人頭疼,就連流行的小說也是以甜膩膩的文字為主,恐怕隻有老人願意聽她絮叨了。

“Hi,梓蘭?真的是你,謝梓蘭?我是賈石橋,還記得我嗎,校友?”

賈石橋是自己找上門而來的,兩人相識的節奏也都是他推動著走下去。梓蘭的朋友們曾表示,這人太油滑,像泥鰍似的,不可信。她仍抱有過去的天真,什麽也沒管,便被推著一路走下去。

兩人的感情不溫不火,賈石橋先是每周來美術館裏轉轉,再是提出願意入股。投資方麵的事,梓蘭管得不多,她醉心於創作,錢財方麵隻知材料費和外賣的價格,別的一概不放在心上。

賈石橋似乎是想拿錢砸她一下,見她沒有什麽積極的表示,最終作罷,隻是象征性地給美術館捐了幾萬塊,在玄關的牆壁上多了一塊“感謝捐贈”的銘牌。

梓蘭並非顏回那樣的聖賢,自然還是在意金錢,被錢砸得久了,也就轉了心思。這時候朋友們一同團購了體檢套餐,梓蘭同去,幾人正在打趣“說不定真會查出什麽”,梓蘭便真的中了招。

“姑娘,你今年多大歲數啊,和父母一起,去三甲醫院看看吧。可能是腫瘤,但我們這體檢中心,設備可能沒有那麽好,你還是盡早上大醫院確診哈。”

體檢的醫生說完便趕緊把目光轉回電腦屏幕,似乎是不願麵對她進一步的詢問。

“哈,這有什麽,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她獨自掛號看病,努力克製情緒。掛了外科的普通號,她又坐在樓道裏等待很久。

“七號,謝梓蘭在嗎?”

“在的在的。”她進了診室,說明情況,醫生先叫她做基礎的檢查。

B超顯示,她的腹腔裏有至少一個腫瘤存在,體積較大,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當時的醫生很負責任,坦言無法確診,需要立刻去找了解這一領域的醫生診斷。回想這件事,她萬分感謝這位醫生及時給出意見,她才能抓緊時間了解到要去的科室。

越是嚴重的疾病,越是一號難求。她費力很大力氣,從掛號平台上搶到了號。她掛的是一位年輕醫生的號,人有點傲慢,對專業特別自信,但是耐心上差了點,溝通中容易引起不愉快。

他看了看檢查結果,先是指責梓蘭為什麽這麽嚴重了才來醫院,然後提出做手術,進行活檢,確認分期,再製定後續的治療計劃。

梓蘭比較堅強,立刻接受了狀況,一直到手術前,還是瞞著家人。

她住在美術館附近,平時回家少,一時不會引人懷疑。她按照醫囑準備手術的事。在此期間,賈石橋一直宣稱在外出差,偶爾才回複她的語音。

醫院的床位十分緊張,按照醫生助理的說法,幾乎是十個醫生隻對應九張床,門診手術不可能安排在本院,隻能去分院,否則就要一拖再拖,遙遙無期。分院是一家二級醫院,條件差一些,但病人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手術前,梓蘭還是鼓起勇氣,又給賈石橋發了信息,闡明手術的事,又說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必須在術後一周才能知曉。

賈石橋隻回複了一個字——嗯。

嗯?就這一個字?梓蘭等著下文,等啊等,竟沒有等到。

手術是醫生帶著助理做的,時間不算太長。醫生見慣了病痛,也許隻覺得這個患者年輕,配合度高,比較省事吧?

術後,她從麻醉中醒來,平躺在**,像隻白條雞。房間裏不知有沒有開空調,她隻覺得刺骨寒冷。她的父母已經被同學叫來了,同齡人誰也不敢擔責任幫她隱瞞家人。

術後,止痛泵用了一夜,她一夜無眠,胡思亂想。

父母平時最注重儀表,這陣子卻有些蓬頭垢麵,想必是真的心急了。他們心裏麵責怪女兒,嘴上卻終究沒有說什麽。

切下來的腫瘤,留在分院的病理科做活檢,出結果需要一周時間。幾天後出院了,父母請了假,在家陪她休養。房間的布置沒有變化,一直是高中畢業後未加整理的模樣,好像個小型的時光機。母親一邊說她不愛幹淨,一邊整理淩亂的物品。梓蘭從此下決心,要把住過的地方都收拾整齊。

很快,活檢出結果了,很幸運是良性的,沒有什麽大礙。今後,隻要每年認真體檢,便可排除隱患。

“梓蘭,我聽你的同事說,你有男朋友的吧,怎麽一直也沒來探病啊?”

母親無心地問問,她終於感到悲傷。此前忙於術後恢複,一時忘了賈石橋的事情。

和此人的對話,久久地停留在一個“嗯”字。

“天哪,他都沒問我,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的!”

想到這裏,她如墜冰窟,什麽也沒有同母親講。

與此同時,母親糾結的問題是要不要通知遠在東北的親戚們。這病可能有遺傳因素影響,真要是本著負責任的態度,該勸勸親戚們都去檢查身體。

梓蘭在醫院裏候診時,時常能夠看到從外地來京看病的患者,前呼後擁一大家子人,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對於這幅場景,她五味雜陳。思前想後,梓蘭攔下母親,不讓她給親戚打電話說這事。

按照醫囑,術後為了避免下肢深靜脈血栓,家屬要督促患者多走動。適度的運動,還能夠防止傷口粘連。

然而實際上,患者起來走動,是非常容易感到不適的。

梓蘭偶爾會有種錯覺,自己不是在家裏,而是身處一列無名的火車上,“哐當——哐當——”前往未知的地方。回家後麵臨的主要問題是傷口難以愈合,也就更無法拆線。

北京的夏天很熱,熱得仿佛有種惡意在其中。傷口有紅腫熱痛的跡象,她隻好又去就醫。但抽血化驗後,發現並沒有感染跡象。醫生說可能是脂肪液化,梓蘭哭笑不得,連連說傷口好了就減肥。

脂肪液化的問題折磨她很久。最後,隻好把長到一半的傷口拆開,塞入紗布引流,導出液化的脂肪,再把傷口重新縫合。

其實,梓蘭知道自己是幸運的。比起那些從外地風塵仆仆來京的病人,她還有幸保住在美術館的位置,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然而找回創作狀態並沒有那麽容易,人的心氣兒一旦落下去,就不容易起來了。

梓蘭曾聽過一個說法,不明真偽,但自覺有些道理。話說古代文物,大多是年景好的時候器型方正大氣,到了戰亂頻起、國力衰微的時代,器物也會顯出萎靡不振。人的心情,竟然和朝代更迭有共通之處。

對她來說,創作的水平與心態息息相關。嚴格意義上,她這算不上失戀,隻是失去了一個人精神上的支持。

朋友們都勸她,沒必要把那油滑的“賈泥鰍”放在心上。她即便笑著答應下來,也很難立刻做到。

偶爾,她很懷念從前對於腫瘤完全陌生的時光,那是一種一無所知的快樂。許許多多的醫學紀錄片中,人們著重表現病患、醫生和家屬齊心協力抗擊病魔的頑強姿態,而背後的消沉通常不會被放在大屏幕上。

許多情緒,她本想自己消化,無奈每每走到美術館門口,見到那個明晃晃的賈石橋捐款紀念牌,就犯惡心。於是,她告了假,把策展、聯絡之類的工作都推了。她一時不想聽見人們再說“嗯”這個字,回到姥姥姥爺家,想要從原來的環境中跳出來。

“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說完這話,她自知心虛,沒有去看姥爺的眼睛。哪有什麽樊籠,人們總是被自己的觀念束縛住的。

金廣森默默慨歎,時代變了,年輕人的觀念和他隔著不知道多少層。如果參考三歲一個代溝的說法,他和孫輩的代溝已經像馬裏亞納海溝一樣了。

他沒有加以評判,隻是看看水麵,魚兒沒有咬鉤,是不是也看不上他這老頭子了?孫輩的事,他給不了什麽有效的建議。梓蘭是明事理的,即便有點情傷,也會逐漸消化幹淨,最終風平浪靜。

“那你給姥爺說說,到底是不是良性的,還疼不疼啊?”

“良性的,沒事兒,早就不疼了,我隻是出來散散心。”

“哦,那就好。這一陣子,我和你姥姥正在學國畫呢,你會不會畫國畫?要不,教教我們?”他轉移話題,想要幫梓蘭找點事情投入地做一做。

梓蘭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下來。國畫的功底,說實話,她基本沒有。剛剛開始學畫的時候,她連店裏的水粉和水彩都去分不出來。在大學裏,她整天抱著電腦,並沒有太多練習基本功的時間。

“姥爺,我們今天釣完魚,回去我就準備一下畫過畫的事。您二位還在上著老年大學呢?”

“是啊,老胳膊老腿兒的,廣場舞是跳不了咯,人家不敢到我們玩兒,怕我們摔著。家裏宣紙啥的都是現成的,咱們現在就回去吧。”

“那咱不釣魚了?”

“今天魚兒都放假了,興許不來了。一會兒啊,路過菜市場買一條,可要挑小點兒的魚,就說是你釣的,好不好?”

“哈哈,都聽您指示。”

梓蘭扶著姥爺走上歸途。

菜市場裏,總有揮之不去的人間煙火氣。這地方的菜市場也大多是室內的,這些年越來越規範,食品種類也豐富。

這天晚上,梓蘭主動要求露一手,給二位老人做飯。她做的鐵鍋燉魚格外軟爛,適合老人的牙口。

兩位老人平時會有些顫抖,但是拿起筆來,就像入定一般,手一點兒也不抖動。不得不承認,他的藝術造詣,並未超過一般意義上的老幹部文藝腔,但貴在真誠。

“梓蘭這釣一趟魚,回來看著挺高興啊。”張小玲小聲詢問。

“那可不,我最懂咱自家孩子了。她就是工作不順,散散心就好了。”

金廣森知道老伴心裏藏不住事情,什麽都會透露出去,便將秘密保守到底。

飯後,梓蘭努力教兩人畫畫。他們已經不是什麽“出走半生歸來的少年”了,人生已是近黃昏,唯有創作能帶給他們這星星點點的生之希望。

老年大學的所在地是一片平房,便於老人進出,不需要爬樓梯。這裏每天一大早就會聚集不少人,有的下棋,有的練習書畫。金廣森自知是個臭棋簍子,要是勉強去下棋,肯定要被人哄走了。

沉迷於書法和繪畫的人不少,金廣森從前自己練習過硬筆書法,稍微有點基礎。梓蘭到了這裏,很有禮貌,老人們都喜歡和她聊天。

梓蘭有時候見到美術館裏的年輕觀眾,會覺得自己青春不再。但是在這裏,她大約是最年輕的了。老人們都問,她怎麽上這兒來了,她也隻說是陪一陪家中的老人。

“老金,你好福氣啊,外孫女這麽漂亮,還孝順。我們都沒有人陪著,才來這裏的。”

金廣森聽了,挺直了腰杆說道:“那是,這說明,我養得好。我這外孫女,小時候就經常回來過暑假,所以才感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