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展覽

梓蘭在這裏找到了難得的平靜。老人們的書畫水平不高,到貴在真誠。其中,有些人“挑戰”齊白石,努力想要把蝦畫好。

這個月,老人們定了個繪畫主題——古鬆。

鬆樹挺拔,人們又賦予它高潔的品性。同時,對於初學者而言,把握鬆樹的枝葉走向較為容易。有的畫沒有裝裱,邊緣便容易產生皺褶,看上去有些可惜。

梓蘭心中憋著一個問題,沒有勇氣問出來。如果人們在生命的末端,見到舉世無雙的風景,卻沒能很好地將感悟表達給其他人,是不是一種很大的遺憾?

但她終究沒有問任何人,這問題不合時宜。老一輩人,大多懂得艱苦奮鬥的道理,她如果時常被自身的觀念束縛住,恐怕有負於前人的努力。

不久後,梓蘭重整旗鼓,返回美術館。身體恢複後,精神也為之一振,她看上去年輕了幾分。

“大家好啊……忙不忙?我來談點兒事兒……”

沒過多久,賈石橋像沒事兒人一樣出現,也自告奮勇舉辦了主題展覽。他見了梓蘭,像不認識一樣,打了招呼,便移開視線。

梓蘭心想,她也是時候向前看了,不必把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其他同事和他接洽展覽的事情,梓蘭專注做自己的工作。

布展耗費了很長時間,場館裏折騰得像個工地似的。展覽的第一天,賈石橋就有了年輕的迷妹。

“哇,賈老師好棒啊,有那種國風美少年的感覺。”

“哪裏,我可不敢當。”話雖如此,賈石橋已經笑得合不攏嘴。

“這迷妹,真是傻得可愛。”梓蘭如此腹誹,卻麵不改色,沒有摻和進去。

他們念的這所學校以服裝設計類專業為主,賈石橋念的是被邊緣化的雕塑專業,在校期間他的成績很一般,一直沒有得到老師們的青睞。

賈石橋在校期間熱愛斯堪的納維亞的冷冽藝術,作品風格和他的為人有很大出入。換句話說,先是自命清高,毫不接地氣,然後浸透煙火氣,變得不倫不類了。他有點閑錢,就投在作品裏,乍一看,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的。

小迷妹們並不了解他,顯然隻是看著一張臉便湊了上去,後來竟然形成了後援會。

這個世道,似乎一切都可以飯圈化了。漸漸地,他也享受其中,習慣了被簇擁的感覺。迷妹們為他選了應援色,還做了數據站,看上去十分認真。最誇張的時候,會有人跑去接機。

展覽沒有多久便結束了,梓蘭忙於後續的項目。後來再有賈石橋的消息,是校友推送給梓蘭的一則消息。

他和幾個美術類博主一同直播,其中他的雕塑,“參考”了國外一名小眾藝術家的作品。當時的直播熱度很高,這件事很快被推到風口浪尖,他竟然毫不顧忌地在評論區和網友對峙起來。網友激他,他竟吐露了實情:

“我這隻是致敬……再說了,如果不是我把這部作品直播的時候展示出來,你們又會自己把它找來看嗎?是後援會給我的參考圖,又不是我的錯!”

事件後續的發展,是他和自家後援會鬧翻,涉事粉絲各執一詞,誰也無法說服誰,後援會最終名存實亡。

他從此之後遠離了直播,熱搜上也不再有他的信息。

再得到他的消息,是將近一年後的事了。

“咳咳……梓蘭啊,這個問題,你自己看一下吧,盡快處理啊,不要有什麽不良影響。”

領導把律師函放到梓蘭桌上,便轉身離去了。那律師函上麵,赫然寫著作品侵權。她冷笑著,聯係找茬的一方,聯係人竟然就是賈石橋。

賈石橋大大方方地約她麵談,地點定在他們母校門口的咖啡館。兩人之間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唯有這家小店依然存在著。這時候,還有不少學生開著筆記本電腦,在這裏做作業、上自習。

老板上了年紀,依然很熱情,而兩人誰也並沒有喝咖啡的興致。

梓蘭把律師函卷成一卷甩子桌上,原樣奉還給他:

“我沒有抄襲,如果你方認為有問題,大可以去起訴。”

這話引來旁人側目,梓蘭有些不好意思,便坐下了。兩人無聲地對峙片刻,賈石橋最終開了口:

“你過得好嗎?

“好,比熱衷抄襲還誣陷我抄襲的人,過得好。”

“那就好……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這家咖啡館下個月就要關了,商鋪的租金價格太高,老板堅持不下去了……”

他繼續說:“下周,老板會辦個展覽,一起來看看吧……我也有作品參展,是我原創的,真的,真的是原創的……”

梓蘭咬著嘴唇想了想,最終答應下來,不是為了賈石橋,而是為了最後看一看這家陪伴學生們走過青蔥歲月的小店。

咖啡館裏的展覽以夢想為題,形式不限,來參展的大多是附近學校的師生和校友。

“夢想啊,真是個太大的主題了,簡直是個筐,什麽都可以往裏麵裝。”路過的人見了,難免會吐槽幾句,隻把這展覽當作招攬生意的手段。

梓蘭到達的時候,展覽已經布置好了。展品很多,店裏放不下,有的擺在了店門口的街麵上,好生熱鬧。

老板是個微胖的中年人,他一邊顧著展品,一邊招呼顧客常常今日特調飲品。隻有今天,這家店的生意格外好。

“卡布奇諾特價,歡迎品嚐哦……”

賈石橋一如既往,以雕塑參展。他的作品完成度遠勝於那些學生氣濃重的半成品,超出以往的雕塑概念,做成了沉浸式的裝置藝術。從中可以看出,他仍然向往著北歐文化,裝置中有常溫下也不會融化的冰雪,仿佛剛剛被折斷的樹枝,和表現女武神威嚴的英靈殿。

他留著長發,出神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神情鄭重。在一片熱鬧和喧囂中,眼尖地觀眾認出了他,“抄襲狗”之類的稱呼漸漸地在人群中擴散開來。人們的低語,先是聲音極小,後來變成了正常的交談音量。

在人潮之中,沒有一個人為他辯駁。梓蘭抬頭看看天空,轉身離開。

出乎她的預料,賈石橋追了上來。他幾次想要開口,最終隻一句不可聽聞的“再見”。

那之後,誰也也沒有再見過他。而咖啡館的老板接受了一個校友的資助,把店開了下去,所謂的“告別展覽”,演變成一年一度的民間展覽,倒也成了一段佳話。

林莊逐漸演變成為藝術家的孵化基地,其間誕生了不少蜚聲國內外的大家。

梓蘭做了許久的策展人,對行業的上下遊都有了了解,終於決心辦自己的主題展,時間定在她27歲生日的當天,主題是一個原創的科幻故事:

我三十歲那年,有了弟弟。

做銷售時總是哥啊姐啊那麽叫,現在被叫姐姐,就像一直下不了班。

“你也不結婚,以後有弟弟了,就有人陪著你了,多好啊!”

父母似乎是真心這樣相信的。

“對,那可不,牛逼。”

如果早幾年,我大概會把桌子掀了,現在我隻減少了和他們的聯係。

當代的技術令人驚訝,弟弟成長得很快,沒多久就比我還高了。他和我一樣有張平庸的臉,像外賣附贈的勺子一樣。

弟弟的話很少,書也念得差,但父母會自我催眠,說他有才華。

我偶爾不得不同他一起出門,像帶著年齡尷尬的兒子。他也不開心,但仍然努力和我找些話題。

我聽他說些被逼無奈去上輔導班,去背負父母的願望,竟有幾分暗爽。

哈,你也一樣啊!

漸漸地,我也願意與他說些有的沒的。

父母年紀大了,搬去養老院。弟弟仍是未成年人,我搬回家與他同住。一次,我下班很晚,弟弟下了課,接我下班。走在路上,有人陪伴,我終於理解了“小確幸”的含義。

我們路過一條商業街,華燈初上,正是熱鬧的時候。

路上,弟弟忽然很突兀地勸我去養老院看看父母,我沒有回答。

不久,父母先後離世。

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基因技術,也沒有超越自然規律的生長速度。

弟弟隻是仿生人。

我真傻,真的。

弟弟問我,是否希望他留下,父母已經預支了費用。

如果我不要他的陪伴,也可以退回一部分費用。

我摸摸他的頭,“我們回家吧。”

如果說,吾心安處是吾鄉,那麽我的家,就在有弟弟在的地方。

我們居住的城邦,經曆過新一輪的“文藝複興”,實行新版陶片放逐法。

我對城邦的貢獻甚小,身無所長,GDP也拉動不了多少,這一年得了陶片,必須離開了。

陶片並不是真正的陶瓷碎片,而是由超級陶瓷製成的子彈,如果挨過一槍活下來,就可以在流放十年後返回。

如果沒挨過?哈哈,顯而易見,也就用不著流放了。

我後來才知道,流放也可以代人受過。弟弟瞞著我接了那顆子彈。

他被執行人送回來了。

“仿生人,到底有沒有人權啊?”我忘著天花板冷笑。

弟弟一動不動,子彈擊穿了要害,無法修複。他變成沒有意識的人偶。

不久,仿生人的廠商上門維護,提出折價回購,但我不願放他走。

我的生活成了極為規律的兩點一線,厭惡我的鄰人們無權再次放逐我,我習慣了他們的眼神,而弟弟,安靜地在家等我。

同事皺著眉頭聽完,說道:“梓蘭,這故事裏的元素太多,似乎很難表現出來啊?”

“不要緊”,梓蘭已經是成竹在胸,“會運用聲光電,把這個故事演繹出來的。很多故事,從不同的層麵表現,能看出不同的含義。我一直不怎麽擅長寫東西,但是要論表現力,我還是有自信的。”

她這一次主攻裝置藝術,占據了展館四分之三的場地。

科幻的主題,以藍色為主基調,整個區域,既像天空,又像海洋。她相信,未來的人們會選擇正確的生存之道。

展館外部通體白色,最上麵有一塊不能打開的天窗。每到晴天,陽光灑下來,室內便有了莊嚴肅穆的氣氛。其實她除了畫畫,還對編劇的工作感興趣,曾經考慮過要不要轉學戲劇影視文學。

這個短短的故事,她也想要改編劇本,現在先這樣作為創作概念,看一看觀眾的反饋。

“主題嘛——亂語。”

“我說梓蘭啊,雖說你天馬行空慣了,但是這個……它作為展覽的主題,是不是不太成立?”

“哈哈,是這樣,我姥爺上班的時候呢,曾經在電台經曆過比這還要古怪的聯文比賽,就叫‘亂語聯文’。我們這展覽,幹脆也就叫‘亂語展’吧。觀眾怎樣評判,就是他們的事了。

“任何作品,隻要存在於這世界上,就脫離了創造者的控製,會被不斷解讀。我這作品嘛,具體什麽含義,就讓別人評說去吧。”

“好吧,說不過你。”同事聳聳肩離開了,此次展覽還有幾個陌生的藝術家參與,同事還要忙於對接工作。

除了梓蘭之外,這次備受關注的作品還有“我們的倒計時”,采用詩配畫的形式與觀眾見麵。布展完成前,梓蘭一直住在美術館的地下室,地下環境讓她有種莫名的平靜。

“我們的倒計時”先把文字部分印好布置在牆麵上,至於繪畫的部分,據說還沒有全部完成,隻有等到最後一刻才能揭曉答案。

梓蘭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先去場地裏查看一番:

“我要寫一首情詩,與童年不相往來,繃起臉來裝作演內心戲的好手。這首詩是寫給你的,靠一份庸碌的差事過活,沒有寵物,沒有仆役。輾轉於綠色的天與海,故事飛揚在盛世裏。”

看到這裏,梓蘭來了興致。很多時候,她不願去看同時代的藝術家的作品,生怕受到影響,再被人汙蔑是在抄襲。可是這一次,她確實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