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繆斯

這些店像一陣風一樣,開了關,關了開。有時候,隻一晚上的功夫,一家店就會變了模樣,先前還在買吃的,第二天就變身服裝店,再過不久成了美甲連鎖。

年輕人們無拘無束地生活著,隻是每到畢業季,這裏就會少些人,再過幾個月到開學季,又增添新鮮血液。畫畫的總愛和做音樂的當鄰居。許多人畫畫前講究儀式感,畫板和筆都要按照既定的角度擺好,多一分少一分都難受。等附近的音樂奏起,就可以開始畫了。

這也帶來新的問題,人們對音樂的審美不統一,又很難堵上耳朵裝作沒聽見,便容易起衝突。搞藝術的人,怎麽能打架呢,當然是要比誰的聲音高,一直較勁,直到附近的人都被吵得受不了,前來叫停:

“喂,你那什麽無調性音樂,鬼哭狼嚎的,幹啥呢?”

“你又知道什麽呢,這是數學搖滾,不懂吧?”

“別覺得那有多先鋒,都是人家玩兒剩下的,趁早歇了吧!”

人們互相懟一會兒,累了,也就不糾纏了。

那時候,林莊還沒有被大眾關注到,隻有幾個獨具特色的自媒體跑過來找靈感,寫了些報道發出去。很多人對鏡頭有了天然的免疫,不論是單反還是手機,都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了。

很多人願意接受采訪和拍攝,而唯一的要求是不想拍短視頻,要問為什麽,那麽原因一定是不喜歡流行的BGM。

“如果死後按照音樂風格劃分去哪兒就好了。”田岡每次看到人們無休止地刷短視頻,便會做如此感歎。

他在這裏的日子,很少有具體的煩惱,人們夜不閉戶,畢竟也沒有什麽可丟的。這裏人過得自在,動物也活得自由。

田岡有時會喂一喂附近的流浪貓,其中一隻黑白花的小貓總趴在樹杈上,晃悠著兩條後腿,他幹脆給這隻貓取名字叫作“腿兒腿兒”。

旁人聽了,總笑話他:“怎麽名字還得是四個字兒啊,非得加兒化音。”

田岡便會回答:“這你就不懂了吧,四平八穩,這貓就得叫腿兒腿兒。”

腿兒腿兒和這裏其他的流浪貓一樣,到了冬天就怕冷,有時候會躲藏到各種角落裏取暖。田岡擔心貓會鑽進汽車裏死於非命,便在瓦舍門口設置了貓窩,放上便宜貓糧,貓兒們便會在這裏躲一躲風雨。

別人還在唱“學貓叫”的時候,他真能聽見貓的叫聲。

梓蘭對此有些看不慣,一次路過時勸了幾句:“老兄,你有沒有打狂犬疫苗啊?再說了,你對貓這麽好,它們可是要吃別的小動物的,這附近的鳥叫聲都少了,生態要出問題的。”

田岡想了想,這話也有道理,便漸漸地對流浪貓不那麽上心了。腿兒腿兒白天總在樹上眯著,也許它什麽都知道,也許它什麽都不懂。

貓的壽命,長也不過十幾年。野貓整天風吹日曬的,也許更會活得短些。田岡和梓蘭都努力不去想這樣的事情。

他很快找到了新樂趣——執行“世界上沒有最酷隻有更酷的說話方式”計劃。

“今天的美術基礎課作業都有什麽?”

同學回答他:“還那樣兒,這一章的習作和論文。”

“教學材料這一章節的字體作業和論述文章?”

“煩不煩啊……對了,最近可是要考英語四級了,老師讓咱好好複習。還有,公共英語課上每個人都要演講的。”

“是的,公開共同英國語言課程上要演說和講話的。”

“你是不是智障啊我的媽……你準備了嗎,兄弟們可不能一直替你頂著。”

“我準確備用了,打算介紹北京城市東部郊區獨自立著畫畫的家夥。”

同班同學厭倦了這種對話,不再理他。他這門課果不其然掛了。

而後,田岡又把“更酷說話法”推而廣之。

“梓蘭,你明天如果來到林子的莊子,不要忘記攜帶我借給你的那本小型說說。”

“得得得,知道了。你這麽說話也不嫌難受。”梓蘭也不怎麽配合他的表演。

後來他隻好把逗趣的目標轉到附近的中學生身上:

“你們今天要不要玩台式球類?”

“嗯?”

“我說,要不要品嚐一品嚐我親自手上調整配比的飲用材料?”

“不喝不喝,都知道你弄得難喝著呢。”

“小同步學習生徒,你的物品理論作品業績落在我這裏了。”

“哎呀,真的嗎,快還給我吧。”

“稱呼我父親。”

“去你的吧!你這樣說話一點都不酷。”

“啊哈哈哈哈,酷與不酷,誰知道呢?”

田岡很快自己也厭倦了,這種娛樂方式太刻奇了,隻是瞎玩兒扒拉。他很快就去找別的樂子了。

林莊的時間似乎獨立於外界,大地的氣息吸引人們從各處聚集到這裏,思想相互碰撞,給人們帶來創作的靈感。梓蘭還沒有忘記最初拿起吉他時的願望,她想要重現小時候聽過的歌。

要做一首歌並不難,難的是做好。現如今,隻要有電腦在手,有合適的音源,很多東西都可以做出來了。她想,之前聽到的歌曲大約可以算作民謠,放到現在也不是落伍的風格。

這裏民謠的概念區別於傳統意義上的民歌,更多是城鎮青年自發創作的民間音樂,藝術上或許並不複雜,但貴在真誠、坦**。今年來的民謠藝人大有崛起之勢,占據音樂市場的一牙版圖。

梓蘭召集了隊友,他們隻當梓蘭是在趕一時的風潮。她從未將林間偶遇畫家的事講給同齡人聽,一來是記憶並不牢靠,二來,即便讓旁人理解了,又如何?這個學琴的理由,是微不足道的。

像她這樣的創作者還有很多,一方麵期望獲得市場的積極反饋,一方麵又不願迎合市場的需求。田岡的音樂造詣遠在她之上,曾經調侃她對音樂隻是葉公好龍,寫的歌假清高,真無趣。

梓蘭和隊友們排練了很久,打算最初的登台就定在鎮痛瓦舍,給田岡一個下馬威。除了吉他、貝斯、鼓這樣傳統的三大件,她還在其中加入了民樂的元素。

她在林莊尋來一處排練室,外觀是個不起眼的蘇式建築,內部則別有洞天,展示著店主的奇思妙想。店主熱愛裝置藝術,梓蘭還沒有學到這些內容,室內的許多物件一時之間看不出是有意擺放還是隨地堆砌。

排練的時光是敏感的,也是緊張的。年輕人時常產生新的想法,要把這些想法匯集到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梓蘭名義上是樂隊的主腦,但並不具備寫出一整張專輯的創作能力,她的想法有時不能服眾。

“各位,聽我說,這次的演出是我的初心,就這麽一次先聽我的吧。”她一再誠懇表達,終於平息了爭議。

事實上,人們喜好什麽,和最終創作出什麽樣的作品,是兩碼事。法乎其上得其中,雖然聽過很多音樂,但落到實處的,大多是簡單的和弦。

她有種預感,也許這第一次的演出,就會是最後一次了。樂隊成員之間的親密無間隻能保持一時,人們總要長大,總有一天必須忙於生計,將過去遺忘。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更要抓住這次機會,辦好演出。

演出的整個兒宣發工作,都被她自己包圓兒了,她在林莊張貼海報的時候,黑白貓腿兒腿兒總是跟著她,在她附近的樹枝上跳躍、奔跑,看著人們忙忙碌碌的身影,不動聲色。

腿兒腿兒似乎並不認為這些人之中有它的主人。它從來沒有被馴化,漫步各處,像是巡視人們的工作。它既不亂吃東西,也不愛“喵喵”叫,隻有熟悉它的人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最後的一場排練,定在校園裏的排練室,那裏有四麵環繞的鏡子,能夠幫助樂手們糾正台風。

“梓蘭啊,咱們這算不算出道即巔峰?哈哈哈哈。”

隊友調笑地看著她。她今天為了找到彩排的感覺,畫上了全套的妝容,在校園裏招搖過市,惹人眼球。

“哎,已經大二了,就要升上大三了,然後,我也是個老學姐了。以後啊,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和諸位一起……”

“別想那麽多,加油啊。”隊友們放下嫌隙,努力進行最後一次排練。梓蘭個子不高,隊友們叮囑她調動氣氛的時候,要努力伸伸手,招呼後排的觀眾,她默默點頭記下了。

排練結束前,梓蘭道:“大夥兒要不合個影?”

幾人點點頭,對著鏡子簡單地拍了拍,記錄下看似平凡,但無比珍貴的瞬間。梓蘭原本沒有備份照片的習慣,卻莫名感到這合影很難得,後來又存在別處。

到了正式演出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北京的雨水整體來說並不多,可是夏季的大暴雨令人頭大。梓蘭小時候曾有一次放學回家被澆在路上,積水一直淹到了膝蓋位置。這一次,雖然沒有那麽淒慘,但也是雨下個沒完。

滂沱大雨落在地上,地麵**起煙霧般的水汽。這雨延綿了幾個小時,原本說好要來看演出的朋友們大多都來不了了。

這一次演出除了梓蘭的樂隊,還有一個單人團定好了要出現。隻是此人遲遲未到,田岡覺得被放了鴿子。

“梓蘭,怎麽辦,要改期嗎?”田岡問道。

“不了,既然已經準備了,就這樣演一次也好。每一次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這雨聲,就當做是獨特的采樣吧。”

瓦舍裏麵的人其實不少,多是來避雨的。這半地下空間沒有進水,已經很幸運了。田岡把製作飲料的設備搬進屋裏,這次終於不是迷惑飲料了,而是甜潤的柚子茶。腿兒腿兒也趁亂溜進室內,甩一甩身上的雨水。它昂起頭看看人們,跳到高處,像往常一樣垂下後腿,安靜地趴著。

人們聚在一起,室內並不冷,門關上,也就隔絕了雨天的寒氣。

調試樂器完成後,燈亮起來了。這空間的層高很高,燈光照在人們臉上時,已經柔和,所有人都仿佛自帶柔光濾鏡,陌生人也容易變得親近。

有時候,人們說著誇張的笑話,自己也敢相信了。何為真實,何為虛假,界限似乎並不分明。

這裏的燈光師白天是個朝九晚五工作的白領,來到此地隻為了轉換心情,田岡開不出多少工資給他。燈光師很賣力氣,這裏亮起來就顯得空間更大。

音樂響起來了。梓蘭擔任主音吉他手和主唱,站在舞台中央,此時的世界,是她自己的。

她唱青春年少無所畏懼,朝夕之間世事變幻。人們沒有仔細聽,因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大二到大三這一年是她自詡人生巔峰的時段,之後她要繃起臉來麵對社會了。

林莊能存在多久,是不是也要像西郊的畫家村一樣,夢一般消失?

她演出時想得太多,太雜,最終忘了譜子。沒有人責備她,人們都在歡呼、鼓掌,隻有她感到自責,走下舞台,一句話也不說。

然後門開了。

然後單人團上場演出。

單人團這個說法有些矯情,講究文藝的範式,隻一個人,也要說自己是個隊。

梓蘭揉揉眼睛,那人她見過,是曾為她畫過速寫的人。

他坐在舞台邊緣,自彈自唱,聲音含混不清,離近了才能聽到:

“這裏的夜晚無時不刻的光明,偶爾會讓雲端那輪月黯然失色,眼中隻有銀色星辰的遙不可及。這裏的夏日從未有過蟬鳴,偶爾飛掠的翠鳥劃破了水麵,眼中的日光是金色是白色……”

他一開口,人群就靜下來了,人們從音樂中聽到意料之外的平靜。一曲畢,那人似乎要迎著風雨離開,梓蘭把他攔下了。

人群已經喧鬧起來,梓蘭聽他說了些什麽,大意是,不必把什麽人當作繆斯,創作之中,繆斯是最不必要的。隨後,那人便再次飄然離去。

梓蘭後來反複思考了繆斯之於她的意義。

人若要擁有長久的創作動力,必須有實在的信念感,任何將希望寄托於具體人或物的行為,最後都將走向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