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奇妙的生活

最後的成績在預料之內,她考上市內一所普通學校,念設計。一家人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偶爾有親戚問起梓蘭考到哪裏,父母便如實相告,再加上一句“雖然本科不太好,也許考研能好點”。梓蘭聽了也不覺得尷尬,她已經想好今後要做的事情了,閑言碎語皆如耳旁風。

高考後的暑假猶如人生中短暫的夢遊,一切剛剛結束,一切剛剛開始。十八歲的天空空靈而平靜,沒有塵埃。梓蘭沒有找兼職工作,而是獨自踏上前往東北的旅途。在她看來,那並非旅行,而是歸鄉。

京畿重地,多的是紛擾,少的是安寧。火車更新換代了,她總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景色起伏,看燈光和星子明滅。

姥爺家被花草包圍,有的是悉心培養的珍惜品種,也有幾株,一看就是土裏帶來的野花種子肆意生長。

“姥姥姥爺,我回來啦。”梓蘭敲敲門,不見應答,又重重敲了幾下,才有人開門。

“回來就好,我耳朵背了,你可得大點兒聲兒。”

金廣森開門迎她進來。兩位老人在當地報名了老年大學,正在練字。

“真好看。”

“是嗎,你也練字嗎?”

梓蘭搖搖頭:“我不會毛筆字,就是覺得挺有意思……姥爺,現在釣魚嗎?”

“不釣魚啦,老眼昏花的,漁具也舊了,就算了吧。”

梓蘭有一絲失望,但沒有表現出來。老人依舊當她是小孩子一般對待,似乎看不出她已經長大成人。在老年人的嚴重,年輕人的年齡已經不好辨認了。走在路上,但凡是沒有饅頭花白頭發的,都算年輕人的範疇。

梓蘭幫兩位老人做了家務,問起他們要不要請家政,金廣森連忙擺手:

“那可不行,你姥姥太愛幹淨,誰也比不上她,她不答應的。你表哥博輝,這段時間正巧在這兒呢,我給他打個電話,你倆見一見。好久沒見麵了吧?”

“是啊,很久不見表哥了。”

其實表兄妹二人並不熟悉,成長的環境不同,共同話題並不多。金博輝繼承了家中的經商天分,在伊春盤下店麵,開了農家樂,夏天正是旺季。一會兒,他開車過來,接了三人去他店裏。

梓蘭想要多找些話題聊一聊,而金博輝的嘴沒有一刻閑著,叫人插不上話。做生意很多時候是天生的技能。不懂生意門道的人,即便念了商學院,也未必有所成就。金博輝自小耳濡目染,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把自家的店經營得像那麽回事兒。

梓蘭幻想當中的世外桃源,其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人們生活,都是要掙錢吃飯的,現實一些沒有什麽不好。金博輝在此處,把自己的事業做起來,又能夠照管姥姥姥爺,盡了孝心,是她比不上的。

梓蘭試過去找自己種下的樹,那片樹林被劃為保護地帶,變得難以走進。林間的風一如既往吹拂著,似乎永不停歇。

不久後開學了,學校裏本地學生很多,又是被集中安排在幾個宿舍裏,梓蘭隻覺得像在念寄宿製的高中。念設計的學生各懷心思,有的是分數不佳被調劑到這裏,也有的是對專業無所謂。她一心畫畫,對於設計沒什麽概念。

“梓蘭,你有沒有聽說過,很多學姐學長最好的作品就是他們的畢業設計,再往後就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啊……設計還不是甲方說了算?我們這些人不就是流水線上一零件?”

梓蘭聽了室友的話默不作聲。她在這裏朋友不多。高中的同學,隻有田岡也考到這裏。兩人一直算不上熟識,偶爾在校園裏碰見也就是點頭示意一下。

這天,梓蘭被醋意大發的同校學生纏住了,那姑娘聲稱是田岡的女友,不見田岡人影,無端跑來質問她。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兒?”

“什麽鬼,大姐你在搞笑吧,這貨我不熟。”

“你們高中三年同學,你敢說不熟?”

“找不到人你可以報警啊,別瞎鬧。”

“其實……其實我知道他在哪兒,我隻想把他找回來。他在林莊,那邊有不少畫室,他跑去躲著我了。你要是見到他,和我說一聲……”

梓蘭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如此追求,誰都要嚇得跑掉吧?隻不過經過此事,她對林莊這地方產生了興趣。

林莊位於東郊,是一片很大的區域,交通不便,但地租便宜,收留了許多畫家村的“難民”。畫家工作的時大多有疏離感,卻還要一個個地挨著住,大約是因為人類究竟是群居動物,越是不得誌,越要報團取暖。

梓蘭輕裝簡行,在一個周末跑去林莊閑逛。她在一條沒開發好的商業街角落遇見田岡,田岡一個勁兒地懇求他別把行蹤告訴女友:

“梓蘭啊,就當幫我這個忙吧!我想退學了,那幫人我一個也不想見,尤其是那女的……”

“行行行,說得跟我樂意管似的。對了,你為什麽想退學?”

“哈,問得好,問得妙!讓我先考考你,你為什麽要上學?”

“考上了,念就是了。”

“哦,你也沒覺得學校有多好吧?”

“那是兩碼事。上學是必經之路,沒什麽理由不理有的,人總得有用吧。”

田岡撇撇嘴,像是被噎住了。其實,他最終也沒有退學,隻是掛科多了,後來重修了好幾門。

梓蘭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林莊初現規模,有些店鋪正在裝修,白天裏麵沒有開燈,一副肅穆樣子。一家臨街的店裏坐著老板,用投影儀放電影,放的是《蘇州河》。

倒是挺恰如其分的。梓蘭這樣想著,繼續走。

租房子住在這裏的畫家,大多畫些出口外國的油畫,一幅一幅地看下去,簡直可以溫習一遍西方美術史。生活很簡單,也很悠閑。買畫的人大多在網上下單,因此這裏隻見畫師,不見買主。許多人合用一間工作室搞創作,左邊臨摹拉斐爾,右邊效仿達利,頗有關公戰秦瓊的意思。

室外也有些熱鬧可看,畫板少年和騎行愛好者互相追逐,自詡詩人的青年坐在吉他手旁邊,個性鮮明又有奇思妙想。

人們由於相似的誌趣結識,或成為朋友,或為了情感和利益相互糾纏。具體的身份無人在意,人們在這裏仿佛是野生的,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隻要褪去世俗的偽裝,就能以真實麵目示人。

街邊一間屋裏,和梓蘭年紀相仿的女青年招呼她坐下歇會兒,說著晃一晃手裏的紙杯。梓蘭笑笑,擺擺手。她還沒有那麽外向,不會輕易和陌生人成為朋友。

附近的菜市場裏出售新鮮的蔬果,有不少都是農民自家院裏種的,因此也吸引來久居市區的人們前來采購。這些人很在意綠色食品的概念,對於此地的畫家都是沒有什麽好奇心。不同的人相互打量著,像是見到不同星球的奇怪生物。

梓蘭每逢周末便來逛一逛,沒有深交的朋友,但這裏的人逐漸記住了她。她很習慣這種有利於人群之外的感覺,無論在哪裏,她都很容易成為少數。在急功近利奔前程的人眼中,她自由散漫不成器;在汪洋恣肆搞藝術的人看來,她又像個偽君子,總是放不開。

在兩個方向的撕扯之間,她度過了光怪陸離的時光。學生會的活動想不起來叫她,林莊的篝火晚會又沒有她的一席之地。夾縫之間,她的生活是飄搖的。

田岡退了學校宿舍的住宿費,忽悠了有錢的室友,在林莊租下一間屋子。他們的行為在同級學生之中頗有影響力,這裏儼然成了第二個校園。

學生們吃膩了學校食堂,很喜歡跑到菜市場買些新鮮食物,圍坐一起搞個燒烤。

“沒有什麽問題,是燒烤解決不了的!”田岡招呼人們喝一杯,每當酒快要喝完了,便會有人主動跑去賣些散裝酒續上。

他們還考慮過自己釀酒,買了大玻璃罐子、酒曲和葡萄。一幫數理化生學得差的學生,照著隨便搜索來的步驟胡搞一氣,最終收獲了一瓶子花花綠綠的菌絲。

“留著啊,這個可不許扔,藝術,知道不!”田岡在人群的歡笑中把玻璃罐子擺到高出,那罐子成了他們共同的笑料,誰來了都回去看一眼,裏麵又成了什麽樣的修羅場。

“田岡,你在這兒養蠱呢?”

“那可不,這多好玩兒。”

人們看看,又把注意力轉向別處。

林莊當地的居民眼中,這些年輕人總有人傻錢多的嫌疑。租房子時,他們不懂得還價,如果要求漲房租,也不知道要怎樣商量,很多時候臉一紅就答應了漲價的要求。

年輕人買菜時也不會挑選,有時候是用手機應用下單,收了貨就拉到,遇到問題也很少聯係客服,通常自己消化了。

“真是一群傻孩子。”村民們總會這樣想,其實這些人和他們年紀相仿,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有些天真。

梓蘭漸漸形成習慣,在學校裏上完課,吃完食堂便宜的餐食,便到林莊遊玩。這裏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些遊客就是為了看畫特意來的。

由於地處郊區,有些遊客來了便要找地休息一晚,一些人便謀劃著開起了民宿。當時民宿行業剛剛起步,還保留著一絲“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江湖氣,不太注重盈利,更多的是為人們搭建短暫的休憩之地。

田岡在這裏時間久了,會在街麵上曬著太陽,彈彈琴。幾個哥們兒一合計,幹脆辦個livehouse吧。這種形式的演出場所場地不大,樂手和觀眾們距離很近,設備因陋就簡,倒也夠用。幾人思來想去,把他們的店取名為“鎮痛瓦舍”。

鎮痛瓦舍開在一處半地下的民居之中,據說這地方原本是個防空洞,由於建得不合標準,從來也沒有派上用場,他們是第一批長時間待在裏麵的租客。

瓦舍的入口在地上,走廊裏擺著國內外的音樂雜誌和小眾樂隊的專輯,牆上似乎沒有刷過塗料,直接被各種樂隊海報糊滿了。

田岡他們租下這地方沒花多少錢,當地人總覺得防空洞不吉利,陰冷潮濕待不住人,做庫房也不合適,能租得出去就已經不錯了。房東也沒有要求他們押一付三,隻要每個月差不多把租金續上就完事兒了。

人們在裏麵待久了,沒有演出的時候也想找點樂子,便從城區拉來一個半新不舊的台球桌,誰來了都可以玩一會兒台球,隻要別把昂貴的球杆弄壞就行了。

漸漸地,附近學校的孩子們下了雪也願意來這裏,田岡不注意鎖門的時候,孩子們就偷跑進來。

“田老師,你知道我們學校的故事嗎?”一個孩子挑起話頭。

田岡道:“不知道啊,我不怎麽往你們中學去,給講講唄。”

“我們學校,校園特別大,據說掃地阿姨和食堂大叔,因為在校園裏總也見不到麵,受不了異地戀就分手啦,好笑不?”

“這……哎喲喂現在的孩子笑點都這麽低嗎?你們可少上這兒來吧,要是讓你們家長知道你們老這麽瞎玩,我都得被連帶著罵。”

“哈哈,不會讓人捉到的。”孩子們說著,跳著鬧著,玩兒膩了就上別處去了。

梓蘭偶爾也到瓦舍裏看看演出,但是總也堅持不到演出結束都要回去了。這附近的公交車末班時間表,她倒背如流,就怕哪天趕不上了,回不到學校去。

田岡和朋友們幾經周折,把瓦舍辦下去,又在店門口開了飲品店,出售他自己調配的怪異飲料。其中最遭人嫌棄的,是稀釋的風油精兌上薄荷汽水,誰嚐了都要罵上幾句。

接著,許多人也有樣學樣,開起各式各樣的小店。有賣油紙傘的,賣北京小吃的,還有每天端坐在店裏聲稱懂奇門遁甲的,可以免費算命,但同時出售辟邪用品,顯然是套路,不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