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畫家村

春雪對此是有不同意見的:“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學個優雅點兒的東西。”

梓蘭對此不予理會,用父親給的零花錢買了原聲吉他。同時,他也答應父親,學會了新歌,就彈給他聽。每天下午放了課,她便泡在學校的排練室裏不出來。

排練室位於地下,老師時常叮囑他們,隻要開始練琴了,就必須把隔音門關好,不然的話,輕則被學校的領導批評,重則收到學校附近的居民投訴,音樂社就別想再辦下去了。

社團裏,除了梓蘭之外的成員,大多是自小學琴,都有擅長的樂器。他們之中混入一個初學者,顯得格格不入。

這天,她推開排練室的門,幾個同學都沒有抬眼看她。

“喲嗬,大畫家又來了?”

梓蘭不理這些揶揄的話,在角落席地而坐,輕聲撥弄著琴弦。

“為什麽選這個?吉他便宜?”同學不屑地問。

“才不是呢,我小時候在老家,聽見有人彈吉他,我想把那首曲子複製出來。”

“小時候?說得好像我們現在有多大似的。”說完,幾個同學笑作一團。幾代生長在北京的孩子們大多形成了自己的小團體,說話時習慣吞字咽字,梓蘭未必能聽懂他們說了些什麽。

吉他教材上的六線譜很好認,梓蘭走過了較為容易的入門期。排練室由於常年關著門不通風,有一股淡淡的黴味。北京多數時候很幹燥,這地下室裏的黴味使她恍若置身於不出世的峽穀。

音樂社每個學期的重大活動莫過於期末的匯報演出。每一次投票表決演什麽曲目,她的意見都和同學們不統一。再加上她的水平堪憂,同學們不太願意帶她一起玩兒。她倒也不往心裏去,繼續在角落怡然自得地練著琴。

高三這年,她拗不過母親的安排,所有的假期都用來補習功課了,沒有再到伊春去。於是,這個暑假,她三天兩頭就打電話給姥爺,問問她種的樹長勢如何。

金廣森為了時常接她的電話,習慣了用手機。老年手機的鈴聲很響亮,每一次鈴聲劃破空氣,張小玲都會被嚇一跳。同時她也有所不甘,怎麽到了外孫女這一輩,還是更喜歡金廣森,而不太喜歡她呢?

這天,金廣森接起電話,告訴梓蘭:

“梓蘭啊,咱們的書,差不多要完本了。”金廣森把回憶錄稱為兩人的作品,畢竟梓蘭為此貢獻了大量的畫作。

“那太好了。姥爺,回憶錄打算出版嗎?”

“不了,我去打聽過了,出版的話一是流程比較繁瑣,二是咱們這書估計也賣不出去,印那麽多還挺浪費紙張的。我打算啊,讓你媽媽去她們學校裏打印論文的店裏,就把這兩本小冊子按照論文的格式印出來,裝訂個幾十本,自己留一點,給親朋好友送一些,就可以了。”

梓蘭聽了直跺腳:“可是姥爺,這是我們忙活這麽長時間的作品,就是自己印著玩兒嗎?”

金廣森笑道:“傻孩子,你姥爺我,又不是什麽知名人物,文集和會議,自己留好了就夠了。很多記憶,外人讀了,也未必覺得有趣。”

“不,我覺得姥爺很重要的,而且那些文章真的很好啊!”

“孩子,出版社肯定是要考慮商業價值的,咱們這兩本小書啊,薄薄的,裏邊很多內容咱們自己覺得有意思,是有自己的經曆在裏麵。這麽長時間,你也辛苦了。等到什麽時候你想寫自己的故事了,姥爺一定支持你,幫助你做好。”

“行吧。姥爺,我以後要成為了不起的畫家,還要寫我自己的書,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還要把英語學好了,自己把它翻成英文版!”

“哈哈,這麽有誌氣,我就放心了。”

“姥爺,我還要問呢,我的樹,就是我種的那一棵,長多高了?”

她這樣一問,金廣森一愣。其實,他腿腳變得不太靈便,已經很少到樹林裏去了。那棵樹上沒有什麽標記,即使見到了,也未必還能認出來,但他仍然說:

“有二層樓那麽高了,還會再長高的,你就放心吧。”

“好,那我就放心了。姥爺,照顧好自己啊,我考上大學之後,就有空了,回去看你們。”

“嗯,好孩子,加油啊……”

掛斷了來電,金廣森合上翻蓋手機,在椅子上又坐了許久。

俗話說,人到七十古來稀,現在生活條件好了,人的平均壽命越來越長,他和張小玲的身體還算硬朗,能看到孫輩的人生向好的方麵走去,深感欣慰。

春雪接下印製文集的任務,便在校園裏的打印店下了訂單。論文多是膠印裝訂,封皮的顏色可以挑選。她在幾種常見的顏色之中猶豫片刻,本想選個綠色,又覺得翠綠色看上去不夠穩重,最終選了黃褐色。書名排成豎版,印在封麵的右側,看上去像那麽回事兒。

她寫過很多論文,原本意外對於文集這東西已經看膩了,但拿到印好的成品,看看父親和女兒共同創作的作品,確實有幾分感動。

但與此同時,春雪隱約覺得父親即將封筆了。

的確,人上了年紀,囿於體力和精力下滑,很難再出產好的作品。可是,想想父親從前到處采訪、寫稿,如今隻在家附近打轉,春雪有一絲傷感。

等到有空了,帶父母出去旅遊吧。

春雪這樣想著,暗下決心一定要達成這心願。

臨近高考了,學校為了不給考生太大的壓力,對考勤沒有十分嚴格的要求。社團裏一個愛蹦躂的男生,攛掇一行人去一處他發覺的神秘角落一探究竟。

“田岡,你爸媽管得鬆,我們可未必能去啊,你說的是西邊的畫家村吧?”

名叫田岡的學生點點頭道:

“西郊那邊的畫家村,不僅有畫家,還經常辦音樂會。咱們考前放鬆放鬆唄,有什麽大不了?就算在學校呆著也是打牌,我看你們誰也沒心思複習。”

“就不等到高考完了再去?”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邊都是農民自建的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再往後可就不一定能趕上看他們表演了。這演出啊,看一場少一場。”

梓蘭在一旁聽著,也有幾分興趣。據說,那裏有全國各地來的獨立藝術家聚在一塊兒,形成了獨特的藝術生態。

畫家村並非自然形成的村落,那一帶的道路有原本的名字,隻是被人們忽略了。這裏住著的藝術家越來越多,也吸引了周邊一些高校的學生白天過來走一走看一看。

千禧年之初的幾年裏,網絡還沒有那麽無孔不入,畫家村到處洋溢著烏托邦的氛圍。畫家們遠離市井,其間絲毫感覺不到都市的喧囂氣息。

梓蘭和幾個學生在田岡的帶領下搭公交車到附近,又走了許久,才到達畫家村的中心地帶。

這裏既生機勃勃,又有從二十世紀末承襲而來的虛幻和散漫。人們唱著無名的歌,在低矮的牆壁上留下縹緲的詩句,從大白天就開始飲酒,在夜晚奏響樂器。

那裏的人們,把理想掛在嘴邊,並不覺得尷尬。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是詩人的歲月,此時此地,人們竟有那時文藝青年的遺風。

古老的四合院裏,原來的居民早就已經搬走了,連家具也沒有留下。人們聚起篝火,年輕的麵孔,在火光搖曳中爭論著夢想、虛無、未來。還有人大聲地質問著:“審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

那問題似乎無人回應,在院子裏產生了細微的回聲。一會兒,那人又問了一遍,幾個人碰一碰手中的玻璃杯,靜靜等他的下文……

畫家村中央,有一棵高大的古樹,時時刻刻有葉子落下來。樹的身上,有許多圓圈,圓圈上留有人們的手印。想必來到這裏的人都會試圖環抱這棵大樹,從中汲取一絲絲精神力量。

偶爾,一些前往西邊爬山的遊客會途徑此地,停下來,找小賣部買些補給品。小店有的是村裏的原住民開的,也有的是落魄的畫家為了付得起房租隨意開設的店麵。每當有客人光顧,這地方就會熱鬧起來,像個菜市場。

晝伏夜出的畫家被吵醒了,也不急,也不鬧,閑雲野鶴般做一點小買賣,迎接遊人好奇的目光。

這裏的日子悠閑,漫長。人們幾乎都是互相認識的,有的叫著對方的名字,也有的隻是揚一揚下巴,就當打過招呼了。

北京常有沙塵暴,這地方樹不多,僅憑一棵古樹,擋不住那麽多沙子。

久居華北的人們,每當遇到風沙漫天,便是不論按男女老幼,都用細細的紗巾把整個兒頭包起來,變身紗巾人,才能勉強呼吸。

按說,畫家村的位置上風上水,不至於被沙塵暴侵襲太嚴重。但是許多人日子過得疏懶,門窗也不記得及時關上,就要難免吃進一嘴沙子。沒有幹的油畫,如果染上沙塵,就會呈現別致的效果。

“這可是純正北京味兒的沙子,如假包換,哈哈。”畫兒上染了塵,畫家也不會氣惱,或是再添幾筆,或是幹脆撂著不管了。

梓蘭這樣的中學生在其中並不多見,多得是二十多歲和三十多歲的人。

時間稍晚一些,太陽便要沉下去了,這天的演出就要開始。人們不需要為演出做任何排練,也不用刻意招呼觀眾,樂手和觀眾的界限沒有那麽分明。

有時候那些歌太古早,有點無聊,但也不至於嘔啞嘲哳難為聽。他們的音樂就像每一日的生活,有時是明的暗的,有時是晚霞般的絢爛。

畫家村裏有流浪的狗,霸占屋簷的貓,還有叫喳喳的喜鵲。這些動物的聲響共同構築了這場音樂會。

梓蘭跟著朋友們走著,似乎感覺不到疲憊,他們的校服黑白相間,嚐嚐被人戲稱為“企鵝服”,在人群中很紮眼。人們串在一起,拉著他們一同跳舞。誰也沒學過跳舞,誰也不懂傳統的舞步,更毋寧說新潮的派別了。

人們的舞蹈猶如遠古的祈禱儀式,沒有一定之規,也不會被評判。一支舞盡了,還有下一支。最後,人們收起樂器,走到最後一個環節——賣畫。

人們圍成一圈,展示著各自的作品。露天的空間缺少光亮,其中一個畫家從屋裏伸出電線,在樹上綁上燈,燈一亮,這裏就成了小小的市場。

來看花的人很多,有的蓄著長長的胡須,背著手,一幅一幅細細端詳。也有的穿著好幾個兜的馬甲,晚上也帶著墨鏡,趾高氣昂地看著畫,也不說話。

田岡道:“梓蘭,你看那是誰。”

梓蘭定睛一看,那是近年來風頭正盛的歌手,在這場合很低調。他不是這裏的主角,頭發理得短短的,眯著眼睛看畫,神態和那些畫家沒有什麽不同。

人們看了一圈兒又一圈,周遭越來越安靜,一個年輕的畫家打破平靜:

“今天啊,又是一幅也沒賣出去!”

人們笑了,那笑聲像是要同往日告別一般。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這地方大約的確要拆遷了。

年輕的畫家又說:

“我們燒畫吧!”

說完,他把自己的一副油畫搬到場地的正中央,點燃一支煙,丟在畫上,向後退了幾步。

這場景本該是有幾分悲涼,但人們一派輕鬆模樣,似乎覺得滑稽。畫很快燒起來,火焰中黑煙飄得高高的,飄向人們未曾到達的遠方。

火光中,人影變得搖晃,梓蘭似乎在人群中看到在伊春偶遇的哪位畫家。那人的頭發又長了一些,衝著梓蘭一笑,便淹沒於人群,不見蹤影。

“怎麽這麽晚回來?都高三了,也收收心,別去什麽社團活動了。”春雪見女兒回家晚,臉色沉了下來。

“媽,放心吧,我沒事兒。”梓蘭似乎度過了短暫的叛逆期,平靜地回到房間開始晚間的複習。春雪擔心女兒壓力過大,又有過激舉動,便不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