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歸鄉吧

“怎麽說得,有幾分悲悲切切的?”

“不悲切……就是難免,會有傷感。離開崗位了之後,總有人要替代我們的位置。然後吧,相信下一代人,也能把工作做得不錯。真的,我相信他們。隻是,隻是,我還有想法沒發揮出來呢……”

“老金,別想太多。”王誌峰拍拍他的肩膀。

“嗯。我明白。上班這麽多年了,道理明白的。”

“老金,你個文人,總想太多。”

“沒有,沒有的事。真沒有的事嘛。”

“比方說,你做的那個龍鳳紀錄片的事情,就蠻不錯的,好多時候,還在電視上重複播放呢。”王誌峰對紀錄片的事情記憶猶新。

提到這件事,金廣森兩眼放光,說道:“你說那個紀錄片啊,我也覺得做得還算不錯的。我自己也是比較滿意的。大眾呢,能夠從中了解到關於自然保護我們做過的一些工作,我就很開心了。我們能夠做得有限,以後啊,還希望年輕人們能夠繼承這個誌向,繼續努力。”

“會的,咱們國家對於自然環境的保護,是越來越重視了,相信新一代人會把這部分工作做好的。咱們退休後,也會看電視的,肯定能看到他們工作的進展。”

“嗯,我肯定還會看電視、聽廣播的。我不僅僅是為了休閑娛樂,更是為了監督一下,他們工作怎麽樣。”

“老金,你不能還是工作的心態,要享受生活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勞逸結合。放心吧。”

兩個老夥計相處了小半輩子,互相都有很深的了解。他們又談天說地,聊了許多。

金廣森退休後做了一個決定——搬回伊春居住。張小玲第一個反對,她正在秧歌隊裏跳得起勁兒,生活的圈子不願變動。

金廣森從前性格和善,上年紀之後,則是越來越強,幾頭牛都拉不回來,揚言張小玲不願隨他,就一個人搬回去。金廣森的父母已不在人世,留下的空屋不值錢,便由親戚照管,租出去收些房租。如今他想要收回舊屋,在那僻靜地方養老。

張小玲連珠炮似的質問他許多問題。交通、醫療、人際關係……哪一樣他都難以給出令人滿意的回複。

“我老了,得為自己考慮,我在這兒上班都上膩了,退了休,就像回伊春。”說完,他不再接張小玲的話茬,慢慢地整理家中的物品。

整理個人物品,猶如向過去告別。他首先整理的是多年積攢的稿件。年代最早的文稿,是從蕭老師家找到的學生時代的作文本,最近的,則是最後完成的工作中留下的文檔。

“咋地,都要扔?”張小玲斜著眼問他。

金廣森道:“扔不扔的,我自己說了算。我會寫回憶錄,或者整理文集。有的用得著,就留一留。”

說完,他繼續埋首其中。

他的心中湧上“故紙堆”這個詞。一直以來,他自詡是個文人,雖然未能在當代文壇獲得一席之地,但和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總有些得意之作。一些過去以為不堪的作品,在名為歲月的濾鏡之下,也顯得富有朝氣,有幾分靈動。

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複到過去的心境之中。有的作品,即使按照同樣的框架結構再寫一篇,也不可能寫得一模一樣。

同時,他發現一些本冊散了頁,便要麽裝訂結實,要麽索性堆在門口等著丟掉。

春海這天回家,見這場景,有些不敢吱聲。原本,他還想著讓兒子金博輝放學後回爺爺奶奶家吃飯,如今這點兒私心要破滅了。他想站在母親一邊,希望二老留下,但父親去意已決,他要是開口,隻怕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那可是擔待不起的。

“爸,媽,有沒有啥活兒要我幹的,我能出一把力氣。”

張小玲到:“兒啊,你老爹說了,這小破房,以後久留給你了,我倆上伊春住著去,你能想著常來看看我倆就行。”

“那,要是博輝放暑假,能不能‘寄存’在伊春啊?”

“唉……行,這有啥不行的,有個孩子,多熱鬧,隻要孩子開心,有啥不行……”張小玲說著歎了口氣。

金廣森一心想著回去以後上河邊釣魚、在林間漫步,興致勃勃,竟如同期待春遊的孩童一般。

不久後,金廣森搬回伊春,在整理屋子的過程中,他想起過去讀過的一本譯作《赫索格》。那書裏寫的是個大學教授的故事,絮絮叨叨,回憶了很多往事。

他現在也是這個樣子。人上了年紀,年輕時候的事情記得越來越清楚,每天醒來,晨光中恍惚還有兒時要趕去上學的壓力。

人的童年充滿夢幻,到了老年,多是長歎。金廣森不再熱衷了解什麽新鮮事了,他更多地懷念過去,懷念青春,因而聯係起了舊時的友人。

從前,春雪曾在白老太太家托管,還發生過“怒燒雪花膏”的趣事。這事情隻能悄悄提起,不能當著春雪的麵兒聊起來,她要不好意思的。

如今白老太太早已作古,她的兒孫輩還生活在山中,兩家人不是保持著往來。金廣森和老伴商量一番,決定去那片林子裏見見故人。

盛夏時節,正適合郊遊,溫度合適,風景也好。隻是,唯一的麻煩在於,山霧一旦起來,總要幾個小時才能散去,人如果頂著霧氣前進,就太險了。

白家人搬去了一處名叫椴樹溝的地方。顧名思義,那裏有椴樹,也有東北的一大特產——椴樹蜜。

白家久居林間,如今儼然成為養蜂的行家。東北的椴樹蜜,占盡天時地利,有著純淨的白色,獨特的香味。

太陽出來後,山間的霧漸漸消退,山林顯出原本的麵目。

山腳下有幾間古樸的木屋,不用問,那一定是白家的小屋了。

小屋前後都有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這地方幽靜,人們不說話時,幾乎能聽見蜜蜂和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

“咕咕——嗚嗚——”

遠處的鳥鳴也格外清晰,說不清是哪種受保護的鳥類,在這山林裏安了家。人們隻能通過地上偶爾掉落的羽毛,判斷出是什麽物種。

院子使用木頭柵欄圍起來的,院子外環抱著參天的樹木。院子裏,黃瓜和倭瓜順著架子生長,附近開盛開著不需要人們照料就會開放的野玫瑰。

一個小男孩把兩人攔在院門前,他的頭上戴著用枝條編成的帽子,兩眼炯炯有神。他的手裏拿著自己雕刻的木頭手槍,看上去像個神氣的哨兵。

“你們找誰呀?”孩子轉著一雙大眼睛,機敏地問。

“我找你家大人呀,你是冬冬吧?”

孩子點點頭,他是白家最年輕的小孫子,還沒有到上學的年紀。

機靈的冬冬扭頭把大人從屋裏喊出來,白大叔開門迎客,他和金廣森差不多年紀。

白大叔先是收拾了一下院子裏的蜂箱,防止蜜蜂蜇人,再把客人請進屋裏。

“嗡——嗡——”

蜜蜂飛舞著,它們理應是不認識人的,可卻對養蜂人卻很友善。難道是和人相處久了,蜜蜂也變得通人性?金廣森不解其意,看著蜂箱嘖嘖稱奇。

金廣森和白大叔有嘮不完的嗑,他們一起喝著產自山中的五參茶,一邊議論著家鄉的變化和國內外的家國大事。兩人又談起當年的老鄰居們,很多人年事已高,搬家到醫療條件更好的城市去了。

“我這孫子冬冬,整天就在林子裏玩兒,誰勸都不願意走,他爹媽給他買新款的玩具都勾不走!他說啦,這山裏什麽都有,是天然的遊樂場。可是,孩子總要長大,不能隻顧著玩兒,要不然,不就困在這兒了,你說是不是?”

金廣森點點頭,表示讚同。

白大叔接著說:“我在這山裏,隻能教冬冬認一些字,唱一些山歌,還有就是養蜂。他如果整天跟著我捅蜜蜂窩,以後能成為人才嗎?孩子長大點兒,還是得上學。希望他像你家春雪一樣,考出去,有出息。”

提到春雪,金廣森夫婦二人的嘴角不住向上抬了抬。小半輩子了,他們仍舊為女兒感到自豪。

“春雪啊,事業心重,我倆也好久沒見到她了。”

天下的長輩,大多都是深愛著晚輩的,雖然疼愛的方式不同,但多是為了晚輩的未來著想。

談笑間,白大叔的手機響起來,是訂購農家椴樹蜜的客戶打來的,同他確認這一季的收成。掛了電話,幾人的話題轉向“奔小康”。小康是人們十分關注,又希望實現的目標。

林業企業不再一味砍樹,而是重視森林的休養生息,積極栽植新樹,發展種植業、養殖業,為當地居民解決了收入問題。許多過去常用的水井也棄之不用了,保護地下水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白大叔說:“人們的幸福生活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比方說,你看這山裏,除我以外還有幾戶人家,都養了蜜蜂。我們這兒的蜂蜜營養豐富,銷路很好的。”

金廣森聽了點點頭,白大叔一直保持著勞動習慣,精氣神看上去就和城裏人不一樣。說起其他出路,白大叔繼續侃侃而談:

“你看啊,這裏土地肥沃,可以開地種糧,可以種藥材、種果樹,還可以養木耳、挖山野菜、摘榆黃蘑。林子裏,還可以養雞養鴨,雞鴨都聰明著呢,它們會自己找吃的。有時候,雞鴨還會去嚐嚐中藥材呢,它們都懂得什麽是食療了。

“隻有一點麻煩,雞下了蛋不管了,人要去找,還挺麻煩的,要在林子裏翻老半天。笨雞蛋,味道真是不一樣的。”

白大叔越講興致越高。現代人重視健康,山中物產豐富,又是純天然無汙染的綠色食品,銷路一定很曠闊……

此外,白大叔還自發地想到,山中開發旅遊業,也大有可為。

例如,山中有自然形成的溪流,可以開發漂流項目;山中如果假期纜車,就有了空中賞景地途徑。如此一來,白大叔可以把自家的小院,擴建成有規模的農家樂,院外的水泡子可以建成釣魚池,院子裏可以搭起涼棚,讓遊客隨心所欲地賞景。

山中的野果有許多種,例如藍莓、都柿、山丁子等等,人們吃到的大多是加工後的幹製品或白酒浸泡成地飲品。遊客們如果親身來到山中,就能品嚐到原汁原味的野果了,這正是山林地獨到之處。

說著說著,白大叔略微沉思片刻,對金廣森說:“我的歲數大了,隻希望家家戶戶富起來,國家越來越好,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敞亮,自己倒是不圖什麽了……”

金廣森和張小玲認真地聽著,細心思考著,回想他們一路走來的人生道路,既經曆風雨,也見到了彩虹。金廣森很感慨,社會競爭愈發激烈,而今深山之中的養蜂老人還能夠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胸懷寬廣,令他不禁汗顏。他每個月都還琢磨著退休金怎樣花,家國大事想得少了。

張小玲也有不少感觸,她執意出錢買下白大叔自家生產的蜂蜜和曬幹的玫瑰花瓣,還從白大叔的鄰居家買來一對鵪鶉,說要帶回家養著,讓家裏多幾分田園氣息。

金廣森拗不過這老太太,隻好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一隊騎行的驢友,向他們招手問路:

“麻煩問一下…………”

金廣森和他們聊了幾句,驢友們的裝備很業餘,車輪和鞋子上沾滿了泥土和花瓣,但他們不以為意,自得其樂。聊了幾句,他們抱拳離開。

能夠和陌生人暢快聊天,金廣森感覺仿佛回到青年時代。相逢何必曾相識,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樂趣,他雖然不喜歡騎行,但這也是山村發展的一個方向。

回程的路上,他仿佛聽見大山醒來的聲音。花朵含苞待放,幾乎有著細微的聲響。樹枝吐出新葉,歌頌陽光雨露。

快樂回歸的山鳥,結群返回他們愛戀的綠色故鄉,飛著,唱著,尋找辨認那掛在樹上的一排排小木箱,似乎在詢問:哪兒是我去年搬進的新家?哪兒是我熟悉的那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