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緩和

好在,當時沒有什麽網絡遊戲之類的東西讓青年人沉迷,她隻是變得沉默寡言了,除了郵購幾本《萌芽》雜誌讀一讀,她唯一的愛好就是買裙子穿。

小時候,她隻有過極為素淨的單色裙子,那是母親為她做的。八十年代,北京正流行彩色的長裙。她沒有課的時候,便會去逛商場。售貨員有時候愛答不理,她便鼓起勇氣上前攀談。

“能不能便宜點兒?”

“當然不能了。”

大商場裏是不好講價的,她逐漸才了解。衣裙各色,她看得心癢,努力攢錢買了一條又一條,心情終於好起來。

各科的成績不理想,保研大約是沒有希望了,她隻能寄希望於考研。就這樣。在本科畢業後,春雪被分配回家鄉,一麵工作,一麵準備考研的事。

當時的工作,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人隻要在崗位上,就一定要盡全力工作,才不會辜負領導的信任,被人看扁。

因此,春雪的考研計劃幾乎是秘密進行的。春海知道她要回大慶,便住到單位宿舍去,給姐姐騰出家裏的地方。他的同事有幾個愛打呼嚕,他本不願住宿舍,但姐姐是全家的驕傲,他自動挪出地方,總比被爸媽指指點點要好。

春雪剛剛入職的時候,曾經試過把需要背的公式抄在紙條上帶到辦公室,然而被同事和領導留意到,問起來,她就不知所措了。

“春雪,你中午怎麽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飯啊?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去醫務室看看?”同事們很熱情,她卻不知所措。工作單位的食堂開放的時間有限,她為了自己找地方看書,常常會錯過飯點,結果就是一下午肚子空空,然後出現低血糖症狀,頭暈眼花,根本看不進書。

領導知道了,也問她:“春雪,你怎麽不合群呢?聽說你爸爸是大記者,你背著我們,是不是也在寫什麽東西呢?你要是在調查什麽事,可要向領導匯報啊!”

春雪支支吾吾,無言以對,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

她的家中條件一般,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改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任,家人恐怕不會支持她辭職在家複習。思前想後,複習這事,還是下班後抽時間在家裏進行吧!

每天,春雪總在家中等到夜深人靜時,複習考試科目。她把目標定在稍微低一些水平的學校,這樣考中的希望會高一些。

家中的台燈有著老式的綠色燈罩,夜深人靜時,看上去有幾分瘮人。

有時候,春雪會想起在五道庫居住時,老爸老媽睡前編的嚇人小故事。

那些故事,本意是希望他們注意安全,不要到處冒險瞎玩,其中還伴隨一些尊老愛幼、善惡有報的道理。春雪已經是個大人了,想起來還是覺得心有餘悸。有時候,她在半夢半醒之間,甚至還會回想起小時候白老太太家裏嚇人的狗。

這天晚上,春雪在廚房立著折疊小桌,開著台燈學習,忽然覺得身後有動靜,扭頭一看,嚇得跳起來。

“哎呀媽呀!”

春雪身後,是他的淘氣老爸,用手電自下而上打光,同時做著鬼臉嚇唬她。

“老爸!幹啥呢!”

“嘿嘿,爸想來廚房抽根煙,這不你在這兒呢嗎,逗你一下。”

“哎喲喂!”春雪氣得直跺腳。

金廣森示意她安靜一點,給廚房窗戶開了條縫,靜靜地點燃一支煙。煙亮著一點些微的光芒,靜靜地勾勒他臉上的輪廓。

張小玲安於現狀,春海大大咧咧,他們兩人都未能真正理解春雪的掙紮。

春雪,是個心遠的孩子,她誕生於蒼鬆翠柏之間,但是她的心在廣闊的世界。

年輕人是很容易感到迷茫的,無論什麽時代,除非人生的道路被完全確定為已知,否則人們總要去不斷地折騰,找尋一條靈魂的渴求與外部世界相統一的道路。

金廣森絕,女兒大約是世界上最像自己的人了。她已經是人們交口稱讚的“別人家的孩子”,卻仍然不滿足於現狀,對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

父女兩人雖然沒有開誠布公地談過,但是他隱約猜到了,女兒是希望通過考研,留在北京,尋找一條更為寬廣的生存之道。

北京好啊北京妙,北京有無盡的可能和希望。作為父親,看到女兒追求更寬闊的天地,有什麽理由上前阻攔呢?

他的能力有限,隻懂拿筆杆子寫文章,不可能輔導女兒的功課了。當時,市麵上是沒有考研機構的。找不到輔導班,一切都隻能春雪自己去摸索了。

金廣森為此輾轉反側,恨不能替女兒上考場。指示,無論,他再怎麽努力,能力也隻在當地。

京城居,大不易。

女兒的未來,做父親的幫不上多少,想到這裏,金廣森眼角有些濕潤。這時候他正抽著煙,希望女兒即使發現了,也隻當是眼睛被煙嗆了吧!

吸完一支煙,金廣森打開陽台門,取出一袋原味雪糕,放在暖氣管子上溫一溫。等到雪糕稍微融化,他撕開袋子,打開折疊的水果刀,用刀背剜下一牙雪糕盛進碗裏,輕輕放在春雪的桌邊。

這種袋裝雪糕,北方很常見。例如在哈爾濱,像這樣的雪糕都是直接擺在紙箱裏,沿街售賣的。人們買得多的時候,雪糕論斤賣。

冬天,穿得厚厚的,守在屋裏吃雪糕,別有一番滋味。想來,住在新疆的居民,圍著火爐吃西瓜,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時候,沒有雪糕,隻有冰棍,你和你弟弟分著吃,你分要從中間剁開,說這樣公平。結果你就把手拉個口子,你還記得不?”

“爸,你還記得這事兒呢?”

“記得,你就是……逞能。”

春雪點頭接過,一勺勺地挖著吃起來,金廣森散一散身上的煙味,又默默地回屋去了。

金廣森除了關心一雙兒女的前程,還要不斷外出工作。這不,上級又通知他,要到丹東去了。

這年,東北地區的廣播電台文藝交換會在丹東市舉辦。除了東三省的幾座城市,內蒙古自治區的滿洲裏市也派了代表前來交流學習。大家都笑了,打趣說,

“這下就有東北四省了,範圍可真不小呀!”

東三省和內蒙的部分地區文化接近,尤其在飲食上,有很多共同之處,一行人相處很融洽。

會議中,記者和編輯們有難得的機會麵對麵交流學習,金廣森借此機會結識了不少久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老師們,收獲頗豐。他們先是交換了通訊地址,再交流各自的欄目特點。

“聽說大慶台又有新欄目了,做的不錯啊,咱互相學習……”

“那可不咋滴,要說看水平啊,我們不搞那些虛的……”

唯一不那麽愉快的是,王誌峰這一趟也是一起去的,他時不常地搶話、出風頭,語速比金廣森快一些,還愛接下茬。

丹東是個江邊城市,鴨綠江為這個地方帶來濕潤的氣息。街道沿著江水修建,幹淨而整齊。

鴨綠江在城東緩緩流淌,江的東岸就是朝鮮人民共和國的重鎮新義洲。

向對岸望去,可以看到新義州有不少工廠,廠房的煙囪裏冒出白色的煙,顯然工廠正在生產中。

開往朝鮮的火車,鳴者汽笛從橋上駛過。

當年,抗美援朝的誌願軍戰士,就是從這裏跨江,奔赴朝鮮戰場的。作為記者,他對這段曆史的了解,大多來自於新聞資料和人們的敘述,親身來到此地,有了不一樣的體會。

組織交流活動的人員深知,同誌們一定對抗美援朝的曆史感興趣,特意安排了半天自由活動的時間,以便外地來交流的人們有充分的時間遊覽。

人們走過戰後修建的鴨綠江大橋,就能見到當年被美國飛機炸毀的老江橋。那座橋是鋼架結構,中間的部分被炸斷了,兩岸留著橋墩,靜靜地向人們展示那段曆史。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站在江邊,人們似乎能夠感覺到,那首歌在心中響起。

一行人後來還乘船遊覽了鴨綠江,岸堤上的群眾見了中國船,都高興地招手。

此行之中,金廣森刻意和王誌峰聊了聊最近的生活,試圖潛移默化地勸他不要再對張小玲抱有幻想,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去吧。王誌峰當時似乎是聽進去了,然而回到大慶,兩人的關係又逐漸僵了。

人啊,怎麽就非要較勁呢。

金廣森想再找到機會和王誌峰談談,這不,不久後就有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好機會。

“你倆這不是配合得挺好嗎,以後就搭個伴兒,出差都你倆一塊兒去吧。”沈主編在辦公室裏作出指示,兩人隻好答應下來。

金廣森總覺得,沈主編是個明白人,什麽都知道,這麽安排也是讓他們兩人有點相互牽製。

“哎,這事兒鬧得,真沒轍。”王誌峰憋不住話,出了辦公室,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行啦,幹工作嘛,我還沒嫌你麻煩呢。”金廣森不看他,眼神偏向一邊。

“咋麻煩啦?我可比你靠譜。”王誌峰對此感到不屑。

人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遇到意料之外的險情。在雲南,電台記者們遇到過地震。

那是一次交流活動,金廣森在電台主管文藝宣傳工作,王誌峰在做記者。那一年,全國地市州盟廣播電台文藝節目交換年會在舉辦。

會後,與會人員前往風景區參觀遊覽,金廣森組織同行的人們一起拍照留念。雲南四季如春,到處盛開著不知道名字的花。這景象,在東北可見不到。東北每年,恨不得半年溫度都在零度以下,鮮豔的花朵太少了。

晚上,一行人下榻在當地一處招待所,金廣森他們住在三樓。晚飯後,金廣森和齊齊哈爾、雞西、鶴崗的老鄉們聊起天,忘了時間。

身在異鄉,誰都沒有睡意,閑談後便開始打撲克牌。玩兒得正起勁兒,從齊齊哈爾來的老張突然喊起來:

“燈晃起來了!不好!是地震啦!”

說時遲那時快,人們本能地向外跑,顧不上穿外衣,蹬著拖鞋就向下衝。走廊裏亂哄哄的,人頭攢動。

這時候,有個人逆著人群跑起來。

金廣森想起來,王誌峰的房間在三樓最盡頭,他晚飯時喝了酒,有些貪杯,萬一沒起來,可就糟了!

“老金,你幹什麽去?別上樓了!”人們在他身後呼喊著,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衝到樓上。

到了門口,他猛地敲門,手都敲紅了,才把門敲開。王誌峰和同屋幾人睡眼惺忪,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來不及解釋了,走,趕緊的。”金廣森二話沒說,招呼幾人離開房間,順著樓梯往下跑。

不知什麽速度,也不知道用了幾分鍾,他們跑出招待所,停在街麵上。人們都在街中間站著,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王誌峰醒過悶兒來,握著金廣森的手連連道謝,幾乎急出了眼淚。

“金老師啊!要不是你來給我們幾個敲醒了,說不定我們就落下了!”

金廣森無心聽這些話,但是打這以後,兩人的矛盾就基本化解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人們在街上快被風吹迷糊了,才有人通知他們,“雲南不是震中,震中離得遠著呢,沒什麽要緊,可以回去了,都散了吧。”

一行人對地震沒什麽經驗,都心有餘悸,不敢回房間。幾個膽子大的,動手把鋪蓋搬到一樓大廳。人們便一個挨著一個,在大廳裏或躺或坐,一夜難眠。

金廣森躺在地上,忽然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在師範學院上學住校的時候,和同學們躺在宿舍裏談天說地。那時候偷校園旁邊地裏香瓜的同學,後來再沒敢幹壞事,成為了兢兢業業的人民教師。

天快亮了,人們才鼓起勇氣回到房間換好衣服,心有餘悸地離開了。

“還是咱大東北好啊,冷歸冷,至少不地震啊!”回程路上,王誌峰說完,自己也笑了,這話顯得他太慫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