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亂語

“主任,主任!”金廣森敲開辦公室門,探進半個身子。

“啊?小金啊,什麽事兒啊?”

“主任您看,您嚐嚐我這茶葉唄!”

“哎呀不用,我有,我自己有!”沈主編連忙擺手,往後退了半步。

“別介,放您這兒,您有空嚐嚐!”金森說完,放下茶葉,就轉身出了辦公室,順手帶上門。他回到座位上,偷偷瞄著沈主編辦公室的小玻璃。

沈主編遲疑了一會兒,自己的茶葉罐裏,是在沒有能喝的茶葉了,罐子裏的白毛長了一大片。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沏上了金廣森給他的茶。

“成功了,嘿嘿!”

金廣森美滋滋地,小聲吹起了口哨,引得同事瞥了他一眼。

過年期間金廣森和家人提起這事,解釋說,其實他也沒有對領導有什麽所求,隻是他知道愛喝茶的人突然斷了茶葉會難受。一家人聽了都樂了。

“你啊,把我騙到手,也是這套。”張小玲笑著搖搖頭。

到了新單位,金廣森經曆了幾次業務水平培訓,深切體會到自己的不足。通訊等體裁的稿件,有一貫的格式要求,按說隻要循規蹈矩完成便可。但如果對自己要求高一些,想要完成深度報道,就要更加講求方法。

紅樓夢中有香菱學詩,而電台裏有廣森學文。

雖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是相對的水平高下,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金廣森同期還進了幾個新人,於是電台內部每周都會舉辦主題聯文活動,名為“亂語聯文”。沈主編和幾位資深的老編輯每周出題,並擔任評委,給新人的作品打分。每一期的作品,選手們也可以互相評判,有點文學社團的意思,大家玩得不亦樂乎。

有了評分機製,也就自然而然有了競爭。沈主編家中藏書眾多,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古籍善本。

他為人慷慨,聯文活動之初,就向參加活動的選手承諾,最後的勝出者,能夠得到一本他珍藏的古籍。至於優勝的作品,則會被推薦到國內頂尖的文學雜誌上刊登。

“不過可有一點啊,我事先說好,”沈主編在辦公室裏環顧一周說道,“大家可不許上班的時候寫,要是讓我知道誰耽誤了工作,可不要怪我取消他的資格啊!”

“領導說得是。”金廣森小聲答應著,而實際上,他雖然沒有在辦公室裏動筆,卻在腦海中不斷構思著作品的大綱結構。

這一期的聯文主題是“踏莎行”,限定詞則有“桃林、花雨、飛絮、流雲、漣漪”。選手們要寫春天,卻不能是實質的春天,而是概念中的“新開始”;要參考主題自擬題目,選用一到兩個限定詞,構築自己的作品。

金廣森的限定詞選了“漣漪”,而題目定為“北國之春”。

晚飯後,他提起筆,苦思冥想,筆尖在紙上留下幾個墨點,卻沒有成文。

平日裏,他對於做匯報之類的工作得心應手。隻要確定好標題、導語,再捋清楚邏輯,報告便可一氣嗬成。有時候,一編和二編會提下修改意見,但不觸及文章的筋骨,隻是調整部分措辭。

而這聯文,破題不難,跑題倒也不至於,想要寫出彩可就太難了。

有句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其實寫文章也是類似的道理。靈感來了,如開閘放水,靈感走了,就成了枯井裏打不出水,瞪眼幹著急。

金廣森雖然寫過不少東西,但十分清楚自己是野路子。比起念過文學院,熟知文藝理論的同儕們,他隻是文學世界的小學生,多虧領導賞識,才有了工作和學習的機會。文人墨客,從古至今都不免有幾分清高,而他從小做著農活長大,見的山和水比文章多,不太懂那一套東西。

苦思冥想之下,他向同事們請教怎樣提高文學水平。

“你啊,先把經典文學都讀一讀,再寫吧!”老編輯說完,推推眼鏡,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這話不假,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所有的輸出,都在暴露輸入。沒有在經典之作中沉浸,怎麽可能暢遊文海呢?

於是,在借閱了幾本大部頭的拉美文學後,他的文章開頭成了這樣:

“森每次登上山頂看見峽穀裏冰封的河水,就會想起學校後麵那條彎曲的河溝。河溝中央浮出的石塊長滿綠色的苔蘚,在湍急的水流衝刷下,猶如熟睡的綠毛龜……”

可想而知,老編輯看了,嘴裏含的一口煙都忘了吐,嗆得咳嗽起來。

“咳咳咳……我說金同誌啊,你這……百年孤獨是不是就讀了個第一頁?這不行啊。你自己念一念,這邏輯都不通。”他把重音放在“不”字上,轉過頭喝一口茶水,把稿紙遞回金廣森手裏,“你要是這麽著,就別寫了,稿紙都浪費了。”

金廣森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真不好意思,我總以為,魔幻現實主義,就要有些超出生活經驗的意向。唉,這綠毛龜,的確是扯遠了。”

綠毛龜這樣的動物,是他在一本科普雜誌上看到的,覺得新奇,也不管東北有沒有這動物,就寫進文章裏了,想來,還是太輕率了。

他是本意,是想用獨特的開頭引出後文,卻沒有把握好節奏和基調,一味模仿,沒有融入生活經驗。

從前,都是他對別人的習作指點江山,如今輪到他當學生,感到懊惱和困惑。他對於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總有困惑,創作中時常被現實生活的細節困住。而後,幾次碰壁,他索性以詩歌和散文參加聯文比賽。

老編輯很有耐心,後續又幫他看了不少作品,提出許多建設性意見。他的另一半開頭雖然酸腐,但好歹沒有使用奇怪的意象:

枝頭上曾經隨風嬉戲的身影,如今已成為風中放肆的舞者。緋色長袍,金色紗衣,塵埃輕揚,風無盡……

後來,在深秋的懷抱中睡去,終化為腐朽的沙塵。來年,是否還記得這紅黃相間的華章?

“廣森啊,你這個寫得直白,但是呢,又不夠白,還得再改改啊。”

金廣森聽完點點頭,很快又出了新版本:

不論是針葉還是闊葉,不論是蒼老或是新生的皮膚,它們是同一種戰士,名字統稱樹。樹木與花為鄰,與草為伍,撐一把遮風納涼的傘,不用聲音,而用綠色,向人類發出告誡:活著輝煌,舉著一片陽光,死亦輝煌,億萬年後的石油照亮人們的生活……

金廣森讀了讀老編輯修改後的開頭,確實比自己閉門造車強得多了。

他把目光聚焦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從秋寫到冬,再從冬寫到春。

過去,林區的居民以伐木為生,而後認識到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開始重視生態建設。由此,改革的春風消融了人們心中的冰雪。

後來的聯文中,他先是拿到“中”,後來漸漸有“良”出現,最終在年底前獲得“優”,算是從這聯文培訓班中“畢業”了。至於沈主編的古籍善本,後來誰也沒有腆著臉去要。人們從中獲得成長,比任何獎勵都重要。

上學時,金廣森聽到“著作等身”這個詞,總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到。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文章是一筆一筆寫出來的,每天不停筆,等身又有何難?那時候,蕭老師麵對少年人口出狂言,並未打壓,更多地是鼓勵他。

現在,他越是寫得多,越是欽佩那些真正的文學大家。作家若要以文服人,首先就要是個學者,同時德才兼備,才是對社會真正有價值的人才。

金廣森在生活中,逐漸對居住的城市增進了了解。

大慶被稱為百湖之城,城裏有些湖泊,湖邊就勢建了公園,人們都愛在那附近休閑娛樂。由於城市不大,人們大多每天中午回家吃飯,飯後就在湖邊遛彎,再返回工作崗位。

金廣森到了大慶後,釣魚的手藝無處發揮,逐漸生疏了,但是他烤魚的技能有了長進,在單位是出了名的烤魚達人。

東北的燒烤文化,是一點一滴發展起來的。最初,人們會在街邊買現成的烤苞米。

東北本地就產玉米,大多是白色顆粒的糯玉米,澱粉含量高而水分低。金廣森知道,要想玉米烤得好,一定要保留幾片玉米葉子。隔著葉子烤出來的玉米水分適中,不至於咯到牙。至於烤魚,就沒有這麽簡單了,裏麵有更多技巧。

東北菜講究“鹹魚淡肉”,顧名思義,做魚肉通常要多加鹽,做肉就不必了。東北精致的小菜不多,菜品有點魯菜的意思,除了鍋包肉有點名氣,其他的菜品大多不知名。

張小玲吃慣了學校的食堂,不擅長做菜,春海曾形容她做的菜有三個特點——黢黑、齁鹹、稀弄!春海可不敢當她的麵這樣說,一定要挨打的。

金廣森烤魚的手藝是逐漸練習出來的。幹木頭用來生火,火將要燃盡的時候就成了木炭。木炭烤魚,最能烘托魚肉的鮮甜。

有時候,為了保證肉質鮮美,他去掉內髒就開烤,魚肉熟得差不多了,再把鱗片去掉,同時避免了魚肉烤焦。

單位的工會舉辦活動,規模都不大,人們從家裏帶來自家手藝,金廣森則是每次都現場烤魚,不亦樂乎。

大慶市郊,常常能采集到野生的黃花菜。新鮮的黃花菜不能吃,必須幹製,才能去除掉其中的毒性。

每年端午節前後的工會活動中,就會有同事帶來自家製作的黃花菜炒雞蛋。同事見金廣森不是本地人,常常願意給他多講一些大慶本地的故事。

“60年代的時候,正在打石油大會戰。那時候條件差,任務也重,沒什麽好吃的,就指著這黃花菜呢。工人們住在幹打壘裏麵,支個鍋,煮土豆和黃花菜,有時候在加點兒自己發的豆芽,就算不錯了。

“有時候,油井旁邊就長著黃花,甚至圍著磕頭機長一圈兒!這種時候,直接采下來就行了。比起別的野菜,黃花菜算是人間美味啦。”

金廣森聽了不住點頭,現在的幸福生活是來之不易的,從這個角度說,吃黃花菜,也是一種憶苦思甜。

除了魚類,大慶還有一樣特產,那就是奶粉。金廣森工作中難免跑來跑去,吃飯不規律,導致胃不太好。因此,他生怕女兒在外吃不好飯,步了自己的後塵。春雪上學那些年,國內最好的大米就是東北大米,別處的米是比不上的。

然而,若是郵一袋子大米給女兒,未免太誇張了,退而求其次寄一些奶粉,還是比較實用的。

此外,大慶市開發出一種旅遊紀念品——一滴油。這種裝飾品是把原油放在透明的玻璃容器裏密封好,下麵打上彩色的燈光,既能做鎮紙,也可以當做小夜燈。金廣森買了一個,也給女兒寄過去。

春雪在北京讀書,倒是不愁吃不飽飯,她真正為難的是學業本身。中學時代太過出色的孩子,到了大學裏更廣闊的世界,難免有落差。

同班同學本事都不小,有一個念的是少年班,十五六歲就和他們一樣上大學了,成績還倍兒好。

中學和大學的課業壓力有著巨大的鴻溝。許多時候,中學生是在和同一年的學生比較,而大學生的課業牽扯到科研的進展。國家不斷發展,許多科研內容日新月異,學生們要掌握的東西越來越多。

春雪中學時擅長數學,但是遇到高等數學後,她不再盲目自信了。

“唉!再得一百分可就難了!”每當拿到考試分數,她就又難過幾分。大學裏麵,沒有全班、全年級的分數排名,但是成績和獎學金等評比掛鉤。她從前一直是學校裏的三好學生,到了大學卻泯然眾人。

中學時,她走在校園裏,不同年級的學生見了她,也樂意揮揮手打個招呼。北京的能人太多,她很不起眼,像一滴水落入海中。

有時候,同學們能考八九十分的科目,她隻能勉強及格,一下子拉開了差距。她中學時的基礎打得不牢固,許多物理、化學實驗,都沒有親手操作過,隻是從課本上看到過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