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打工人

在個人寫作史上,意識到自己過去的不足,是一件頗有啟發性的事情。

多年前,金廣森剛剛開始投稿時,報刊雜誌的老師們看到他的署名,念在他尚且年輕,也許會為了鼓勵他繼續創作,而對一些稚氣的作品抱有較高評價。

而現在,他明白,自己要做到獨當一麵。新聞人的工作,承載著行業的使命,人民的寄托,他必須為自己所寫下的每個字負責人。

在五道庫工作之初,他的家裏還沒有收音機,了解外界的信息都是通過報紙和雜誌。有時候,林間的雨露打濕了紙張,他總會細心地找來重物把報紙壓平整,就連中縫裏的字也有通讀一遍。

金廣森自知自己的業務水平還需提高,許多同事們畢業於更好的院校,仍然謙虛好學,同事們都是他的榜樣。

“叮鈴——叮鈴鈴——”辦公室裏,隻有一部電話,這時候竟響了起來。

金廣森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應答,最終踱步向前,接起了電話。

這通電話,是大慶市郊地一個小村子裏起了糾紛,兩家人氣不過,竟然鬧到希望電台為他們主持公道的地步。

原來,年前有一家人要辦婚禮了,新娘子非得要八抬大轎抬著才肯出家門,這顯然太不懂事了,妥妥的封建殘餘啊。誰聽了,也不會同意。

可是,新娘性格太頑固,兩家人怎麽也勸不動,一直耗到春節快要過完了,也沒有個像樣的說法。再拖下去,矛盾激化,兩家人怕是要動手。

金廣森聽罷,覺得好笑,又無奈。幾天後,過完年,領導同意他前去報道,順道調解。

村子在龍鳳濕地附近,去到那裏之後,要在當地住一天再返回。當天去當天回太辛苦,走夜路也不安全。

這是金廣森第一次去龍鳳。幾年前,春海逃學跑去龍鳳附近,是張小玲把他接回來的。當時金廣森正忙著,沒去管教他。

金廣森一路上,看著挖掘石油的磕頭機越來越少,判斷自己距離龍鳳越來越近了。

到了地方,天色已經暗下來,來接他的人是個年輕姑娘,正是處於糾紛中央的那位新娘。

“俺們招呼記者來,就是你啊?這麽小個人兒!”說著,她還比劃了一下身高,金廣森不免有些惱火。但是想想看,這大晚上的,一個姑娘家跑出來接她,事情應該是很緊急了。

到了村民家中,金廣森卻隱約覺得,事情不一定像電話裏說得那樣。

兩家人相處稱得上和睦,一對年輕人卻是貌合神離,坐在屋裏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金廣森隱約嗅到一絲包辦婚姻的氣息。新娘子鬧起來,也許是在用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

對於婚姻法,金廣森雖然稱不上精通,但也有一番見解,他用形象生動的語言把國家的法律法規解釋了一遍,兩個年輕人急忙點頭說聽明白了,而他們的父母還不太滿意。金廣森一再追問,原來事情還涉及到些兩家人上一輩的矛盾。

這一宿,金廣森耗了很長時間,把事情捋清楚,以至於後來家裏有了彩電,他也不愛看電視劇了。許多家庭倫理劇,都有著曲折的劇情、層出不窮的矛盾。

影視劇的創作者,也許了解創作原理,但是生活如戲,戲如人生啊。人生的矛盾之複雜,又豈是戲劇能夠概括的呢?身為記者,他卻做著調解員的工作,竟有幾分身不由己。

金廣森又多待了一天,不時喝著大茶缸子裏泡的高碎潤潤嗓子,眼見兩家人把話說開了,才放心離去。坐在老鄉的農用車上,他隱約感覺到一絲異樣,回頭一看,姑娘正在瞅著他,直到車開遠了,轉了彎,才不見姑娘的身影。

這點事兒,不知怎的,竟然讓張小玲知道了。她這暴脾氣壓不住火兒,金廣森一回家,她就鬧了起來。

“啊!你可真行啊!出去辦事兒?你這是出去辦事兒嗎?寫報道了嗎?在哪兒呢?你出去勾搭老娘們兒去了!

“你以前出差是不是也這樣?要不你怎麽那麽樂意去采訪呢?老實交代,還認識哪個女的?”

張小玲說著,脫下鞋砸過去。

春海不明就裏,看著老媽生氣,不敢上前勸架。鍋碗瓢盆,輪番在空氣中飛舞。金廣森他不明就裏,隻是躲來躲去,“乒乒乓乓”地撞翻了不少雜物。

直到張小玲從桌子下掏出一罐醃得不怎麽樣的鹹菜,他才醒過悶兒。

那位姑娘,想對金廣森致謝,托人送了罐鹹菜到電台。電台的同事一準兒以為這裏頭有隱情,就瞞著金廣森,直接把鹹菜給了張小玲。城市不大,張小玲又是大慶出生長大的,她愛交際,人們互相認識也是自然的事。

張小玲在師範學院時,就曾做過鹹菜送給金廣森,又見小鹹菜壇子,這才想多了,氣不打一處來。

“哎喲,你看看,這點兒事兒,我不要了不就行了嘛!”金廣森說著,抄起壇子,就要穿上鞋下樓扔掉。

“哎哎哎,別扔……鹹菜醃得不好,可是罐子畢竟是好的,留著吧,洗幹淨了,還能用。”張小玲一邊說著,一邊奪過壇子,自己也笑起來。

“爸、媽,你倆是不是學過川劇,怎麽還會變臉呢?”春海一邊收拾地上的東西,一邊調侃。

“臭小子,有這麽說自己爹娘的嗎。”

從此之後,陶瓷材質的小鹹菜壇成了一家人互相調侃的老梗,它靜靜地躺在櫥櫃裏,陪著人們度過悠悠歲月。

事情過去一段時間後,金廣森開始細細思考,這鹹菜,究竟是怎樣抵達老婆手中的?

既然提到了是同事送來的,那麽範圍不大。同事嘛,就那麽幾個人,都是有數的。隻是,有這樣居心的人,會是誰呢?

引得他家裏鬧起來,又能從中撈到好處的,隻有一種人——情敵。

金廣森花了幾天時間打聽到,電台裏的負責校對的王誌峰,小時候家就在張小玲旁邊。張小玲從小開朗熱情,他倆年紀差不多大,要不是張小玲去了齊齊哈爾念師範學院,興許倆人就成了也說不定。

此後,金廣森頻頻找機會旁敲側擊地從張小玲嘴裏套話,張小玲也機靈得很,把王誌峰損得一無是處,“他呀,小時候,就虎超超的,不靠譜兒。我都覺著氣壞,他辭職打野的,能當得好校對嗎?真是奇了怪了。”

可是,金廣森知道,王誌峰偶爾還往張小玲的娘家跑。他會以老鄰居的名義,頻繁去看望她的父母,這可太不像話了。

從那以後,王誌峰還時不時出現在他的生活中,給金廣森出了大大小小的難題。

春天到了,這天正是張小玲的生日,王誌峰竟然舔著臉上門,說來給張小玲過生日。“鹹菜風波”沒有起到什麽效果,他似乎還有點兒不服氣。

“小玲,開門啊,是我,誌峰!”

金廣森聽到他叫門,很不開心。

“小玲是你叫的嗎!”一邊說著,金廣森還是請他進屋,倒了杯茶。俗話說得好,不打送禮人。雖然不高興,但他還是要盡到地主之誼。

“老金啊,我這不也是順道看看你嗎。”王誌峰昂著頭走進屋裏,遞過來一個點心匣子,金廣森沉著臉接過來,放在一旁。

王誌峰不拿自己當外人,拖鞋也不換,四下看了看金廣森家,說道:“哎呀,這怎麽就兩個沙發啊,也沒個地方坐。這屋裏可真擠,住得下嗎?小玲我跟你說啊,我打算過兩年上哈爾濱買套房,那邊兒多洋氣啊,到時候我帶你去看聖索菲亞大教堂……”

張小玲聽見動靜,從廚房裏出來,表情已經有些不悅。

幾人說了些有的沒的,王誌峰故意提到小時候的事,像是故意要惹金廣森生氣:

“小玲,你還記得嗎,咱倆小時候老一塊兒玩兒,你過生日,我都給你慶祝。”

“不記得了,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張小玲白了他一眼。

“哎呀,怎麽忘了呢?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我還挺擔心的。這沙發怎麽這個顏色啊,這多怯啊!”

王誌峰以為沙發是金廣森買的,開始找茬。

“怎麽怯了?怎麽怯了!”張小玲聽到這話可不開心,“騰”地一下站起來,“這沙發我挑的顏色,我兒子做的!可好了!你不識貨!還在這裏賴賴嗶嗶的!”

王誌峰眼瞧著張小玲不高興了,隻好灰溜溜地站起來,又廢了幾句話,走了。

“廣森,他要是再來,別讓他進門,轟出去得了。”張小玲這樣說著,金廣森就放心了。王誌峰不是什麽壞人,隻是太執著了,攆走這一回,就沒什麽膽子再來造次了。

春海回家見到點心匣子,躡手躡腳地拆開,夾出其中一塊點心,塞進嘴裏嚐了嚐。

“嗯……真是很普通的綠豆糕啊。”春海有點失望,這時留意到包裝紙有幾分異樣,扯下一看,其中夾雜著一封文辭不通的情書。

“哈哈,這王叔……哎喲我去?”春海邊看邊笑,整封信詞不達意,別提多搞笑了。為了家庭關係的和睦,他把信團成一團,揣進褲兜裏。

“媽,家裏有垃圾要撇嗎?我下趟樓。”春海進廚房收拾出一袋子廚餘垃圾,一溜煙跑下樓去,順手把信也扔了。

“這孩子,怎麽突然還做家務了?”張小玲沒有細想,權當是孩子懂事了。然而後來,春海又恢複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做派,她著實想不明白為什麽。

辦公室裏多是文人,不講辦公室政治,多得是談文學,談生活。記者們的生活習慣,是很相似的。例如,他們一個個都是老煙槍。他們一起吞雲吐霧的時候,辦公室裏人影都看不清了。

煙酒糖茶,無論哪裏的商店都要進這幾樣貨。抽煙這問題,夫婦兩人沒少吵架。

“戒煙有什麽難的,還能比寫文章難?”

有時候,金廣森被張小玲奪下手裏的紙煙,很不服氣。畢竟,要說戒煙,哪個煙民不是經驗豐富呢?

事實上,寫東西難,不讓抽煙又要必須寫東西,就更難了。早年間辦公室裏是不禁煙的,人們對於煙草而危害不夠重視。寫稿子的人,恨不得把辦公室的屋頂熏得變顏色,白牆也要變黃了。

要是哪個同事突然開始把煙收起來了,那一準兒是被家人給訓了。

這時候,大夥兒肯定會一齊逗他:

“咋地了?不來一根?”

要是意誌不堅定的,估計就投降了,金廣森也不例外。他會笑嗬嗬地接過煙,有時候多討一兩顆,別在耳朵後麵留著。

辦公室裏,唯一一個不抽煙的男的,是他們這群記者的大領導,沈主編。

沈主編是個一看就特別風花雪月的人,不寫稿的時候,總是背著手衝窗戶站著,看看遠方,也不知在想什麽。他一點兒不抽煙,唯獨愛喝茶。喝茶這事,還有許多趣事。

記者們時常覺得,領導這麽愛喝茶,一定會挑好茶葉吧?其實則不然。他不講究,捧著精致的小杯子,裏麵是大路貨的大葉茶。有時候,茶泡得久了,顏色會變深,他就換掉,重新沏上。

記者和編輯之中,有的人想給領導留下點好印象,總想送茶葉給他,他都是板起臉不肯接受的。

“你們的茶葉我可不要,收了那還了得?”

這話不近人情,但也體現出他很謹慎,不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金廣森一直注意觀察沈主編,沈主編有一個小問題,一旦忙起來,容易忘事情,茶葉罐敞著口,就會忘了收起來。秋冬季節還好,室內有暖氣,很幹燥,茶葉不會變質。

可是到了春天和夏天,單位附近的湖水解凍了,有些水汽,敞著口放的茶葉就容易受潮了。

這天,沈主編正在辦公室裏發愁,兩天沒注意,受潮的茶葉長毛了。他用手扒拉茶葉罐,試圖找出還能喝的部分,金廣森隔著他辦公室的小玻璃注意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