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僅僅是前奏

1.科爾沁草原初冬的雪邊下邊化,可稱為雪雨。土路被潤透,人和車馬走過,破壞了路麵,泥濘不堪。樹上、房沿上吊著冰溜子,水滴落在地上,成為冰水。天色灰漆漆的,風卻沒有,大地好悲涼。

學校仍舊上課,體育課暫停。

華雕龍無課可上,讀函授讀不下,他心內有事,本來嚴肅的表情又增添了憂鬱。作為一個教師,提前四個月生孩子,社會輿論相當壞,他是清楚的。雖然單位不能處置什麽,可在臉麵上實在難堪。

華老慶不理這個兒子了,雖然見麵沒有罵他,但那憤恨的眼光冰寒寒的,足以讓華雕龍戰栗抬不起頭。他再也不敢去見父親了。母親心疼兒子,不相信他會提前做那種事兒,也不相信像梅金玲這樣的媳婦會糊塗的,可是事實就擺在麵前。華家人從來說話聲高,走得正,門風也正,村人有口皆碑。而今,華家的榮耀之子華雕龍卻成了不肖之子,華家門楣的玷汙者。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華雕龍不敢再登家門了。

華老慶整天沒有好氣兒,對鄉鄰,甚至對石老叔、石老嬸、常三大伯等近鄰也無話了。他的心情大家都明白,誰也不去找沒趣兒。家裏人更是默默的,生活仍然井然有序。

華大娘堅持三五天偷看一次,她把自己攢下的雞蛋全拿去了。梅金玲很感動,背地裏常念婆婆的好。

本來華大娘要來侍候的,可老頭子不讓,再說梅金花爭著要做,她也就罷了。

梅金花已猜出二妹子有難言之苦,從第一次問就感覺出來了。她怕妹子在月子期間受氣,於是主動承擔了侍候的責任,同時也安慰了心情抑鬱的妹夫。她憑女人的敏感,已發現華雕龍的情緒異常,最大的特征就是沉默。這種沉默就猶如陰晦的天空將要醞釀大雨大雪一樣,說不定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端。她常用語言安慰妹夫,也敲打妹夫。

“這姑娘多俊,嘖嘖,多胖,多白淨,臉蛋下巴像你媽,嘖嘖,眼睛像你爸,嘖嘖,長大上大學,嘖嘖……”

華雕龍聽梅金花誇孩子,便真地關心起這孩子像誰來了。月科孩子是難以判斷到像誰的。說到眼睛像自己,湊過去細看,也沒看出來。他已經初步斷定這“早產”孩子的背後有不可告人的文章。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的。那天送江大夫回來,他觀察孩子是健康的,很胖,哭聲有力,眼睛明亮有神,機靈可愛。然而,他實在對這個嬰兒愛不起來。在月子中,他驚異地發現梅金玲不再像以前那樣嬌嗔、歡樂和愛說悄悄話了。她突然變得沉默寡語,並且對他產生了懼怕心理──那種小心翼翼、謹慎悲觀的情態再明顯不過了。

他決心要解開“早產”這個迷團。一次,他趁上醫院給孩子買體溫計之機,向江大夫借來婦產科書,他仔細地閱讀了有關女性**構造、功能,以及有關孕婦方麵的各種知識,覺得新鮮、神秘,又不新鮮、又不神秘了,因為他已是過來人。

這部書向他發布的信息最大的是有關嬰兒早產的說明:

……體重不足2500克,身長小於45厘米……體格:皮膚鬆弛,皮下脂肪少,皺紋多,毳毛較多,指(趾)甲軟而薄,貌似老人,哭泣聲低弱,動作無力,嗜睡,顱骨軟,骨縫寬,男嬰……女嬰……

下麵是關於早產嬰兒的護理知識,他看不下去了,眼前這個“早產”女嬰的狀況優良,無可挑剔。他驚呆了,傻子似地驚呆了!他作夢也沒想到的事情出現了,而且是血淋淋的事實!他相信科學,可現在他卻希望這書上的全屬瞎說,他有如吃了憑自己能力獲得的食物卻中毒了一樣的感覺……

他細細地回憶起自己和妻子梅金玲在旗旅館“初試雲雨”的情節來。他對她那種故作忸怩、羞澀之舉打下了一個又一個問號。他又回憶起在大隊談結婚問題時,梅金玲的突然傷情又是疑點中的疑點了。他想:“也許那時她就有身孕了,否則她是不會那麽爽快就答應結婚的。就憑她那個家庭,那個老爹。那麽,這孩子又是誰的呢?她和他到底是什麽關係?”

他要找出第三者!

他要雪恥,要揭開梅金玲這條美女蛇的真麵目!

2.梅金玲坐月子五六天就下地做活計了。她從不像其它女人那樣隨意使喚丈夫,姐姐不在,就自己忙乎,默默地。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已經覺出丈夫起了疑心,那雙深邃的眼睛所射出的冷光,還有那可怕的沉默。她自知理虧,沒結婚就讓丈夫戴上了綠帽子。孩子呱呱墜地“早生”,就已剝奪了一個大男子漢的自尊。她痛悔自己沒有保住潔淨的身,可這一切已無法挽回了。孩子的“早生”也就剝奪了自己工作的權利,她不可能再以大隊婦聯主任的身份去要求別人計劃生育了。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天氣寒冷,新蓋的房又涼又潮,早上,她生火做飯,白天看孩子、洗尿布等,任勞任怨。

華雕龍對她進行了“冷處理”,整天沒幾句話。臉總是陰沉沉的,似有一觸即發之勢,使她無法親近。晚睡前,他吸著煙沉思,吸完便蒙上被子,臉貼著牆,一氣睡到天亮。他們開始了不正常的夫妻生活。

華雕龍並非冷血動物,他是黨員,受著高等教育,對妻子梅金玲的“忍辱負重”還是有同情心的。他想:“她默默奉獻絕不是偶然的,一定有難言之隱,可她能否向我坦白呢?”

他無時不為這件事傷腦筋,他認為這也許就是人生命運的轉折點。他帶著這個“隱病”又和姚翠珍老師一起學函授了,因為寒假考試又快到了。對於函授,他每次考試都拿高分。他記憶好,學得實,入了門。

姚翠珍發現華雕龍煙吸得勤了,沒有笑容,少言寡語,對任何事情都表示沉默、厭煩,時而歎長氣。“什麽事情使他變化這麽大呢?”她迷惑不解。

“雕龍,孩子活潑嗎?我也沒看看去。”她問。

“嗯。”聲音是閉著嘴發出的,看著書,頭也未抬。

“起名沒有?別生個女孩就不高興,大男子主義!”姚翠珍以姐姐的身份訓起他來了。他仍沉默著。

“你倒是說呀?當爸爸了,反倒沒精神了,真是!”

“你若感興趣就給孩子起個名唄。”他終於抬起頭,仍沒有一絲笑意。

姚翠珍挺高興,真地動起腦筋來:“她媽媽叫金玲,那她就叫玉環吧。母女最貼近,將來一定長得像媽媽那樣美。華玉環,怎麽樣?”她為她的靈感眉色飛舞。

華雕龍說:“行,叫什麽都行,所謂名字,也就是一個人的代號而已。”他明知道她起的名字在時下很俗套的,缺乏當代意識,可他沒有反駁。他想:“這不是我的女兒,何必自作多情?”

“回去別忘了,告訴金玲是我起的,嘿……”

“好吧。”

姚翠珍又訓了句說:“瞧你那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配當爸爸。”

“我正懷疑我是否是她爸爸呢?”他苦笑著說。

“胡說八道!你瘋啦?”她見他離題萬裏,又訓罵一句。

他不言語了,頓覺失口,但他不怕,深知她不是外人。

姚翠珍說:“雕龍,姐告訴你,今後這話可不能亂說,你以前不這樣,應該負起當爸爸的責任來,不能冷淡人家,誰家不生姑娘,我還沒孩子呢。”

華雕龍想:“還好,她未往那方麵想,她把我當作重男輕女分子,可笑。我一定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讓他們都明白我是正派人,我們華家是名正孝廉的人家,而且,我要和她離婚!”

“姚老師,馬克思說家庭是私有製的細胞,可我們這個黨是要消滅私有製,建立公有製的,將來真的實現共產主義了,這個家庭怎麽處理呢?”

姚翠珍笑著說:“現在是社會主義,家庭是必要的,可共產主義那麽遙遠,誰敢去想啊!”

“學習政治函授,畢業幹什麽呢?還教體育?”他又轉移了話題。

“那時候你是全鄉不可多得的人才,也可能升官,最次也會到中學教政治課呀。”姚翠珍又用火熱的眼光看著他。

“教政治是可以的,當官可不敢奢望啊!”

“那沒法說,論條件你哪點不夠,哼!”說著,她從兜裏掏出幾個大紅棗來,說:“來,嚐嚐甜不甜?”

他吃著說:“甜,真甜!”

3.遲校長對華雕龍的好印象都讓這個早生的孩子給破壞了。他覺得這個大兵出身的老師是虛偽的,城府很深,甚至“聰明反被聰明誤”。但作為校長,他要對他進一步考察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最近,他發現華雕龍的情緒明顯低落,就他的社會經驗分析,此人一定對婚姻產生了動搖,小夫妻肯定不是以前那麽融洽了,主要的症結就在這新生嬰兒身上。他佩服華雕龍不動聲色的勁兒,這樣的人來了強脾氣是三個老牛拉不動的,長期的沉默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期末考試,梅金玲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她受不了他的冷處理,眼淚隻能往肚子裏咽。

到了娘家,梅大發是沒有好臉的,一句話沒有,也不用正眼瞅她,沒到兩天就往家攆。梅金玲傷心地哭了,母親勸,妹妹們說合,隻好又住了一夜回去了。

她上班,喬書記說:“金玲啊,你先別上班,群眾反映挺大,等風聲小些再來吧。”

梅金玲四處冷遇,心裏透涼,每天哄著孩子哭,睡覺也哭,作惡夢,有時驚出一身冷汗。

姚翠珍給起的名字,華雕龍根本沒有轉告,梅金玲常以詛咒的話語哄罵孩子,什麽“喪門星”、“苦瓜星”、“哭巴精”等等。華雕龍聽了不是滋味,隻得把姚老師起的名字轉給她。

梅金玲覺得“玉環”這名挺好,同時發現丈夫有些改變,心中暗喜,孩子哭鬧也不詛咒了,她的偷哭也少了,家務做得更勤了。

4.科右南旗的小城是個典型的草原“浩特”,街區擁擠,道路不整齊,建築也不雄偉,人卻很多。路麵有馬糞、驢尿,車一過掀起一陣糞末,迷你的眼。各種飯店齊全,似乎都有共同的味兒——羊膻氣,誘著人們直咽唾液。文化宮前擁擠著買票的觀眾,小孩爬上欄杆,登著人肩人頭擠到買票口。小黑板上寫著影片《科爾沁草原上的人們》,廣播裏放著電影的錄音滿街價響,這聲音與車馬、人流匯在一起,組成了喧鬧的市區。

街上的小攤擺滿了新鮮的蘋果、桔子、白梨、凍梨、柿子,旁邊還有不停地叫喊著“麻花”“油條”“餡餅”的小賣,其中還夾雜著滿麵汙垢的掌鞋的,南方來的賣眼鏡的,租小人書的。更熱鬧的是剛剛興起的一種新撈錢方法——套圈。這種活動本來是一種集體娛樂項目,可這裏卻成了一種變相賭博,吸引了眾多的好奇者。花一元錢買10個竹圈,在六米遠處投擲。前麵放著香煙、白酒、洗發精、香水、小刀、指甲鉗等小物件。套圈者興致勃勃去套,往往遺憾而退,不服氣的再買再套,偶爾套點小物,還贏得大家不斷地喝彩。

幾個考試的老師也圍上來,華雕龍看得仔細,對王鬆和姚翠珍說:“我試試”。

說著,他把書包遞給姚翠珍,她見他的樣子可笑,說:“有把握嗎?這可不比打靶。”

他說:“你就瞧著吧!”

“先試試可以嗎?”他人高馬大地擠到賣圈者前逗趣道。

“那、那、那不行,花、花、花錢!”滿麵灰塵的小瘦子直結巴。

“來五個!”他遞上五角錢。

大家興趣來了,有的說“這是個複員兵,看樣子準行!”

“他是不是公安局的,好象在哪兒見過?”

“瞧熱鬧吧!”

華雕龍站定線上,拿起一個竹圈瞄瞄,然後轉頭對瘦子說:“看著,那瓶白酒!”

說完,圈已出手,那個圈鬼使神差,不偏不倚地旋落在酒瓶上,踮了兩踮落到酒瓶底,套住了!人們一陣歡呼,起著哄鼓掌,這是真心地喝彩,因為套酒可不容易。

一個小青年把酒拎了過來,華雕龍遞給王老師。姚翠珍說:“你真行!”

小瘦子眨巴眨巴眼,心想:“這可遇著主了,不如讓他試試好啦。”

華雕龍把那四個小圈分別投了出去,又套了一盒香煙和一瓶香水。他又掏出一元錢來,小瘦子說啥也不賣他了,求饒似地說:

“大、大哥,行啦,我服、服你啦,拜、拜你為師!”

人們又起哄了,華雕龍也覺得自己贏他好苦,打開煙遞給小瘦子一支,說:“小老弟很有生財之道啊,一天掙的比我多七八倍啊,可你這也不是長久的事啊!”

“是的,是、是的,大、大哥說得對!啊……對!”

華雕龍一行三人離開了人群,興高采烈地奔向教師進修學校。分好了房間,王老師到親戚家去了,姚翠珍進來了。華雕龍把香水遞給她說:“這是給你的,煙和酒是我和王老師的。”

“謝謝你,我不要!”姚翠珍臉紅了。

“唉,不要白不要,給,拿去!”他放到她手上了。她接了,嫵媚的眼睛嗔怪地剜了剜他。

他看著她,看得認真。她卻低下頭,雙手放進兩腿間。

“姚老師,我拿你不當外人,從小到大都把你看成姐姐和朋友,並且不是一般的朋友,你說是吧?”

“是的。”她仍低頭說,內心十分激動。

“我有件心事憋了兩個多月了,隻想告訴你一個人。”他十分認真,也是少有的激動。

她怔住了,說:“雕龍,你要說什麽,隻管說好了。”

華雕龍把梅金玲早胎情況及產後表現分析給她,最後說:“這說明小玉環不是我的,我在結婚前就戴上了綠帽子!”

“天啊!這可能嗎?梅金玲不是那種人!”姚翠珍很吃驚的說。

他沉下臉說:“我也不相信她是那種人,可事實上這孩子是別人的。我最清楚我自己,在離婚之前,我要拿到有力的證據,查出插足的第三者!”

“這,這咋查呀?除非她自己說出。”

“那當然,我要想辦法讓她說出。”

“你可別亂來,打罵是犯法的。”

“我不打,也不罵。我發現她還是愛我的,可我不能忍受這種恥辱。這兩個月,我的情緒你會看到的,遲校長他們也看得出,我想社會輿論對我很不利。我們家和她們梅家都不能容忍別人白眼,誰能受得了呢?我對她已進行了兩個月的‘冷處理’,她隻是默默地奉獻,可就是不能主動說出詳情,還想繼續蒙我,你說,我還能忍嗎?”

華雕龍激憤得不能自恃,眼中含淚,站起,坐下,坐下,站起。

“唉,男兒有淚不輕彈啊!”姚翠珍作為一個女人,此時也為男人抱不平了:“這事兒不能容忍。這說明她早有情人,你們的結合是虛偽的,可話又說回來,這裏不能排除以外的情況,一個弱女子啊!”

“你指的是強奸?”華雕龍直截了當地說出,因為他已經想到這一點。“如果是這種情況,她隻要跟我說明,我會原諒她的。可強奸,她為什麽不報案?難道一個婦女幹部連這點覺悟都沒有了嗎?為什麽不墮胎?還積極與我結合,把別人的野種帶給我?我看大方麵還是她自己缺乏自尊自愛,愛慕虛榮所至。”

“你的分析有道理,做些調查是可以的,但千萬不能粗暴,這樣會出人命的。你是一個搞教育的,還受著高等教育,不尊重法律是不行的。”

“放心,我必須按照法律程序去做,否則,她是不服氣的,外人看了也不會讚成。”

“那你回去之後還是‘冷處理’呀?”

“我準備解除‘冷處理’,慢慢解除,恢複正常的夫妻生活,一點點地感化她。”

“對,我們女人最容易被你們男人感化的,女性的弱點嘛!”她進一步佐證,語言中確有調侃的味道。

“你說,我華雕龍當了幾年大兵,回來竟遇到這種事情,難道這就是所說的天命?我是一米七八的男子漢,難道就容忍別人在後麵戳我的脊梁?”他悲憤含淚,委屈陳辭,勾起姚翠珍的同情。她想:“一個純潔小夥受此大辱,實在不公平,也許這是個不幸的開頭。”她掏出手帕為他擦淚,一手扶著他的臂,用溫柔的聲音勸道:

“雕龍,凡事要忍耐著點,能過就對付過。你若調查,我不反對,我想她要是被迫的,你一定要原諒她,男子漢要有坦**的胸襟才是。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女人很不容易,有人說女人是天生的弱者,就連憲法裏還有專門保護婦女兒童的條款呢?你說是吧?”

華雕龍點點頭。

“雕龍,我們的前途是大事兒,這事兒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此時她在華雕龍的眼裏是那樣的偉大和美麗,就連姚翠珍本人也覺得自己此時是無比的純潔和高尚了。

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