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嬰為何而生

1.農曆二月,索倫河仍在沉睡,做著漫長而又冰冷的夢。山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人們忙著摟柴禾。一清早,在通往各個山溝的路上,出現了扛著大耙、耙簾的人們,有趕著驢車、馬車,還有牛車的。狗們跟在後麵。這種陣勢再也不比當年。當年人們集體摟跑車柴禾,一天完成一家。承包了,摟柴禾也個顧個了。他們似乎一聲不響,可幹勁蠻足,比賽一般。

華家的二馬車滿載而歸,大黃狗在後緊緊地跟著,趕車的是華為龍,車上坐著華老慶和華雕龍。

山路跑開了土皮,馬車過後,卷起煙塵。天空瓦藍瓦藍。

華家爺們是做活計的好手,無論幹什麽都有板有眼。剛拉回的柴禾一卸完,便一氣兒垛上了。華曉芳拿著掃帚把垛底子打掃幹淨,攢成一堆,秀蓮用抬筐抱回屋去了。

這天晚上,華老慶對二兒子華雕龍使了眼色,動了臉。

晚飯剛吃完,石老叔和大姐華曉鳳、姐夫石玉福串門來了。

“吃什麽好飯,也不告訴一聲,我老頭趕晚串來啦,哈哈……”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是石老叔到了。

大姐夫石玉福忙著沏茶倒水。石老叔坐好,點煙袋吸,巴噠兩下便打開了話匣子:

“雕龍啊,媽了個巴子的,我發現你小子對自個的事兒也不著急啊?什麽時候喝喜酒啊?訂婚半年多啦,轉眼新年大正月也要過去啦,還蹭什麽呢?”

華雕龍聽了,隻是微笑一下。華大娘接上說:“他老叔,你說什麽時候辦好啊?”

石老叔說:“這事兒問我?嘿──我說明天辦,你老侉能辦啊?”

“哪能那麽急呢。”

“嗤,這不結了,事兒還得有計劃地進行,不能無聲無息的,你們兩個年輕人不著急,家裏著急,兩世旁人也替你們著急啊!”

石玉福說:“雕龍這事兒是該計劃辦啦,歲數也都不小了,還拖個啥勁兒?”

華大娘為難地說:“他們倆定完婚像沒事了似的,也不常在一起嘮嘮正事兒,透個信兒,讓我們心裏有個譜啊!”

石玉福又笑著衝華雕龍說:“雕龍,你今天說說什麽時候拜花燈,啊?”

華雕龍苦笑著還是沉默不語。他明白人們的用意,但他要聽老爹表態,否則——

華老慶一見急了,眼睛一瞪,說:“你是聾啊,還是啞呀?怎麽學得肉筋筋的?”

華雕龍著實一愣,看來這回非發言不可了,他掐滅煙頭,略思一下說:“這事兒我還沒考慮,現在正讀函授,剛回來一年,家裏雖然豐收了,但還不富裕,再等等吧。”

“唉,念函授念的,把大事念忘啦!”石玉福說。

石老叔說:“家裏不富裕沒什麽,結婚讀函授也不耽擱,關鍵是你們怎麽辦,兩個人談點正題,讓老人心裏有個抓撓是吧?媽了個巴子的,念函授念函授,可別把媳婦念丟啦,啊?”

石老叔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華為龍也說話了:“華家就我們哥倆,爹媽身邊也得留一個,在一起也不是事兒,房子擠巴,雕龍要辦事,出去不出去隨他便,我當哥哥的沒得說。”

哥們亮觀點可不是一般的事兒,這涉及到直接或間接贍養老人的大問題。華雕龍說:“這事兒我也沒考慮,反正我聽爹娘的,出去不出去我都一樣地孝敬老人。”

大嫂秀蓮笑著說:“你不願出去,我也舍不得出去,你哥我們倆沒兒子,兩個丫頭沒麻煩,守在老人身邊挺好的。”

石老叔說:“秀蓮哪,看來你們倆要攆雕龍出去啦?哈哈哈,老慶哥呀,我真服你了,孩子們讓你教養得多懂事啊!你發言,說說咋辦?”

華老慶樂了,石老叔誇他教子有方,讓他舒坦。他本身就是一個孝子。前些年老爹老媽在時,家裏再困難,十天半月的也得給老人擀點麵條,或者包頓餃子。農村白麵緊張,有的農戶一年都見不到,蕎麥麵便是美食了。華家孝敬老人在村鎮內傳為佳話。他滿意自己的幾個兒女,隻是對二兒子不放心。他看出這孩子與眾不同,人家走路都低著頭,他卻昂首挺胸;人家說話麵帶笑容,他卻不陰不晴;人家做事風風火火,有個灑脫勁兒,他卻穩穩當當,不緊不慢;人家說話心直口快,他卻一字一板,沒有廢話。華老慶著實為他擔心,從念書到當兵,從當兵到考函授定婚,他覺得這小子能有出息的。他常聽別人在他麵前誇他二兒,心裏並不怎麽榮幸,他想:“俗話說‘家趁二鬥糧,不當孩子王’,一個小學教師,能人不願幹,賴人幹不了的差事,能有多大出息?”不言而喻,他希望兒子有大出息。然而,這個社會讓他懷疑:不是紅本糧回來不分配,是黨員沒官當,隻能種地。華老慶不是一般的農民,封建傳統教育對他影響很深,他隻讀過《三字經》、《百家姓》,現在念報紙都費勁,可他對兒女要求卻嚴格,能讀書就認真讀,不能讀就下來好好務農。華為龍沒讀好,趕上什麽“複課鬧革命”,他一聲令下,讓他幹農活。大女兒華曉鳳高小畢業。華雕龍讀得好,小學是班幹,中學是班幹,高中未畢業就入伍了。華老慶想:“這小子好是好,可做事兒總是讓人琢磨不透。”

人們議論得差不多了,華老慶作了總結:“咱們這也算個家庭會吧,其他算列席。”

“其實我是顧問。”石老叔笑嗬嗬地說。

“對,是顧問參謀的資格。”

大家樂了。華大娘說:“他老叔,缺你這個參謀不中啊!”

華老慶接著說:“這幾天,雕龍找金玲談談,落實一下,我們家的現狀你清楚,高要求達不到,適當些最好。”

石老叔說:“雕龍啊,就看你小子有沒有本事啦,有本事姑娘家倒搭呀!嗬嗬嗬……”

華雕龍不好意思了。

2.這些天來,梅金玲是在極度惶恐中度過的。

正月十六,是她結束處子生涯的忌日。她百般千般的痛苦、悔恨,欲哭無聲。她曾想到了死,又一想,如果死得不明不白,豈不讓世人恥笑?她放棄了這種想法,決心好好活下去,追回自己難以饒恕的過失。

她痛苦自己不再是純潔無暇了,對不起華雕龍,恨那個庸俗、卑鄙的男人引誘了她,同時更恨自己的無知、愚蠢和自私。

“多麽可怕啊?我為什麽不能克服自己的弱點啊?”她反複地拷問著自己。

三年以來,她美麗單純,走上工作崗位,一步一步地步入了表哥張有才的圈套。她多像一隻小白兔,由於急切地尋覓,尋覓那個美好神奇的境界,卻被獵人獵入網內,成為獵人的美味佳肴。她悔恨自己不珍惜已經得到的東西。大量的反思,她對男友華雕龍有了新的認識:“他的確與眾不同,他心中有苦楚,作為將來的終身伴侶,為什麽不去為他多想想?你是不理解他呀,你是多麽庸俗無知的女人啊!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自己還是個大隊幹部,大腦是那麽守舊,你不配呀?你和誰是天生的一對呀?”她睡不著覺,不斷的反思,悔恨使她不得安寧。她開始懲罰自己,用手扭著自己的臉、脖頸和身上的肉,有的地方已留傷痕。她吃不下飯。梅大發也不用好眼看她,母親以為她感冒了,一個勁兒地催她上醫院買藥。金鳳以為她是想華雕龍想的,經常開她的玩笑,她也沒啥反應。

星期一早上上班,她竟發現華雕龍站在大隊門口,心裏害怕極了,想大哭,想抱著自己的男朋友大哭一場,將自己的弱點留下的恥辱統統告訴他,讓他痛打自己,懲罰自己,這樣會更好受些。她的心在跳,頭自然地低下,舉步千斤重。

“金玲,有時間嘛,我們談談。”他平靜而嚴肅的說。

她心裏更怕了,想:“主動找我,第一次呢?談什麽?是不是露了馬腳啦?天啊!”

“有時間。”她聲音極低。

“那好,我下午後兩節沒課,到你這來。”

“行。”聲音更低了,連頭都未敢抬。

他上班去了,展現在梅金玲麵前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那是她早已熟悉的形象,可是今天,這個形象仿佛更高更大,把自己襯得那麽渺小,一種配不上的自卑感襲上心頭,心裏冷嗖嗖的。華雕龍上體育課,標準的軍人姿態,她經常聽妹妹金珠學說。有一次,她實在控製不住了,竟然一人去偷看他上課。她的確飽了眼福。當時在她心中,華雕龍儼若一位將軍。回來一想,他是一個小學教師,代課的,隻不過是個臨時的孩子頭罷了。一種輕視的想法裝在她的腦子裏。現在她再也不敢輕視他了,輕視的隻能是自己。

華雕龍下午準時來到,正好會計等人到旗裏買化肥去了。她早已把爐子生得旺旺的,屋子桌椅重擦了一遍。

他一坐下便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成立小家庭的欲望充溢心中。他端詳著她,那模樣就像《金光大道》中的高大全媳婦,但沒有笑黶,顯得憔悴。他內疚,心想:“我對她關心太少了,過於冷淡了,她一定恨我。”

“談什麽事呢?”她十分委屈的想。

華雕龍點上煙,索性單刀直入,說:“咱們結婚吧,簡單辦了,年紀也大了。”

他的聲調較平穩,但很有分量。梅金玲聽了他的請求非常激動,清楚地明白了這位英俊的男子對自己的渴望,而自己卻?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嗚”的一聲哭了,轉過臉趴在桌上,那纖細的腰身不停地扭動著。

“怎麽啦,金玲?”華雕龍一驚,忙站起身,一把將抽泣著的梅金玲攬在自己寬大的懷裏,一雙大手疼愛地撫摸著她——破天荒的愛撫。

她的頭在他寬厚的胸前湧動著,淚水如注,那顆受傷的心靈從未得到愛人的撫慰,哭得更厲害了。這哭聲揪痛了華雕龍的心。

“原諒我吧,我對你太冷淡了,我過於自私了!”他說。

“不!我……我不好!我……我不好!”她哭著說。

華雕龍拭著她的淚,親切而真情地吻她,從聰慧凝香的額頭,到明麗清幽的眸子,從光潤細膩的雙頰,到那張紅嫩誘人的小嘴……她不哭了,全身在那寬大厚實的懷中蛇一般地扭動著。那是無限幸福的扭動,那是從未有過的激烈**,如久旱的秧苗盡情地享受著甘露的滋潤……她依偎在綠色的胸襟上,閉上眼睛,忘情地吮吸著一個真正稱得上男子漢的厚唇……她那條舌極盡貪婪地攪著,帶著愛的質感。那股曾不願意聞到的尼古丁味兒,此時也像酒心巧克力一樣芳醇……

他從未與她這樣激動過,這是自己的女人,她的一切都是屬於自己的,他是合理合法的占有者,可是,他曾把她看作冷美人,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她會這樣溫柔,也從未有過這樣的陶醉。陶醉變成了急切的渴望,他鬆開長時間濕吻的口,喘著粗氣說:

“金玲,咱們結婚吧,答應我!”

她幸福地睜開了雙眼,忽閃著長長的黑睫毛,看著那張曾經嚴肅冷峻的麵龐,笑了,幸福地點點頭。

“你能對我好嗎?”她“喃喃”地說。

“能,對著毛主席的像發誓!”華雕龍舉起右手。

“停,就說到這!”她捂住了他的口,真情地而不是假意的嬌嗔。

她仍坐在他懷中,二人靜靜地對視著,像初次認識。

突然,華雕龍發現梅金鈴嘴邊出現了扣子樣大的紅血點:“你這咋的啦,紅啦!”

“真的?”

“真的。”

“怎麽可能呢?”梅金玲下了地,拿起小鏡子一照,驚訝地叫起來:“真的,脖子上也有!以前咋?不——以前從來沒有的!”

她在驚訝中自覺失口,但她還是巧妙地掩飾了。

華雕龍此刻非常欣賞她驚訝的樣子,他把這當作一種單純的美,自然而不做作。他就勢又將這個未來的嬌妻摟在懷裏,吻她唇上的充血點,還有脖子上的……

她想:“原來他也是個多情的男子啊,我真對不起他!”

她想起了那個千刀萬剮也不解恨的張有才,自從事發之後,一次也未見到他,她恨不得親手用刀捅了他,就像大姐夫殺豬一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她想:“我的事絕不能讓華雕龍知道,我要百般地服從他,任他縱情,任他打罵,任他支使,累死累活也心甘!”她要贖罪,下了決心,誰也不能阻攔她。

“那就‘五一’結婚!”華雕龍說。

“一切聽你的!”她的聲音幾乎顫抖了。

3.“‘五一’結婚?你們倆私定啦!大膽!媽了個×的,你心中還有老子嗎?”

梅大發聽了女兒的匯報大發雷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兒,現在是春三月,馬上就四月份,還有一個半月時間,什麽也未準備,怎不讓他氣惱?

“我他x的不管啦!你今天晚上就嫁出去吧!你這個窮鬼!”梅大發罵完躺下不動了。

梅母說:“金玲,你瞅你,這麽大的事兒怎麽自作主張,也不和我們商量商量,你?”

梅金玲果斷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再窮也是我的男人,有什麽準備的,越簡單越好,我就過我的窮日子!”

“那你們真定好日子啦?”

“那還假,我和大隊喬書記都打過招呼啦。”

“哎呀,死丫頭,這婚姻大事的日子定下就不能更改了,哎呀,這咋說呢?什麽準備也沒有,你們的新房在哪?”

“喬書記說先讓我們在大隊機車庫的倉庫裏結婚,幾天我們就開始收拾。”

梅母突然喜形於色,說:“哎呀,這麽說華家讓你出去單過啦?那可好!”

“是的。”

梅大發聽了也似乎消了一半氣,從炕上起來說:“好是好,你們到底沒有房子,他們家裏掏不掏蓋房子錢?住大隊是常事嗎?再說啦,都做什麽家具?幾套行李?你和那小子談好了嗎?不弄清楚以後受窮受罪是你自己的事兒!”

“這,我想他家會想周到的。”

“想你媽的蛋,你不提出,人家越簡單越省錢越好,窮鬼!”梅大發罵著女兒“窮鬼”,似乎她女兒嫁給了華雕龍注定將會受窮似地。梅母聽了很不是滋味,罵道:

“你才是‘窮鬼’,孩子的喜事,你一個勁兒地罵窮,吉利嗎?”

梅大發不放聲了,他平時最忌諱說不吉利的話了。他最看不起窮戶,也最不願意受窮,也不甘心讓女兒受窮。由於華家窮,自定婚以後未登華家門一次,殺年豬叫也沒叫去,華家隻好送了一大塊肉方。他看不起華家,卻很器重華雕龍。由於他有門戶的偏見,於是在華雕龍麵前妄自尊大。

“我告訴你,今年他家必須蓋房,磚房蓋不起,土坯房還蓋不起?不蓋房你會吃虧的!”

“對,金玲,別那麽傻,你爸說得對,不管咋地,你也得提出這個條件來,好閨女,媽也怕你吃虧!”梅母說著竟然落下淚來。

梅金玲也哭了。

第二天,她到學校找到了華雕龍。

華雕龍說:“這你放心,我爹說了,隻要我們結婚,到六月份就脫坯蓋房,苫房草都預備好了,房場就在學校東邊,離你家近,上班也近,你說好嗎?”

梅金玲放心了一樣,又問:“家具怎麽樣了?”

“家具簡單些,廿四條腿的做不起,一對箱子,一個寫字台和幾把椅子,還有吃飯的‘靠邊站’就可以了。你說呢,我的女主人?”

梅金玲基本滿意了,也被他逗的羞紅了臉。

“至於錢嘛,是緊點,我想再借幾百就夠了,以後慢慢還。”

梅金玲說:“跟誰借呢?”

華雕龍說:“我想跟張有才借。”

梅金玲聽了心裏“咯噔”一下,馬上說:“不跟他借!”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跟大姐家借些。”

“太好啦,我們要白手起家,光靠家沒有什麽好處,一個人要有誌氣,開始是苦的,將來才覺得日子是甜的,你說呢?”

她閉上小嘴,給他一個十分信任的眼光。

4.很快到了四月,華家雇來木匠打家具。華為龍和華雕龍上大隊收拾屋子,主要活計是搭炕,壘鍋台,間壁牆,刷牆,糊棚,連續幾個晚上和兩個星期天就完成了。

小屋子收拾得雪亮,擺上新打的家具,異常雅靜。

“五一”節很快到來了,全大隊傳遍了一個新聞:大隊婦聯主任梅金玲和小學教師華雕龍新事新辦──旅行結婚了!

汽車站上擠了一群人,除了雙方親屬鄰居外,還有大隊和學校的領導、同事、學生,以及看熱鬧的人。

張有才也酸不溜地來了,他站在遠處覷著,一會兒便溜走了。

他是介紹人,可梅家不理他,華家對他可以,可他自知無趣兒蔫退了。他占有了梅金玲後,得意了一陣子,但這個美貌迷人的妮子並不屬於他,他是以**和強硬手段得逞一時的,那極暫短的占有並沒有使他滿足,對方的反抗令他不安。

他還不甘心,那就是長期的擁有。

華雕龍身著一套嶄新的綠軍裝,胸佩紅花,穿著烏黑鋥亮的黑皮鞋,昂首挺胸很有氣派。梅金玲在姐姐梅金花、妹妹梅金鳳、梅金環、梅金麗、梅金珠的簇擁下來到汽車站。新娘子更是引人入目的,打扮得異常美麗迷人,樸素淡雅,婀娜嫵媚,羞羞答答。

大隊喬書記麵對新娘新郎握手祝賀說:“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天賜良緣啊!我祝福你們新婚幸福,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接著掌聲一片,鞭炮響起,喜糖撒向人群,這種場麵是少有的,凡是站在那裏的人都沾上了喜氣,綻開了笑容。

“我祝賀你們同心同德、幸福美滿!”遲校長擠上前來祝賀,“我還希望你們繼續努力學習、工作,互相鼓勵、支持,取得成績!最後——”他故意賣了關子,咳了一聲說:“最後希望你們要計劃生育!”

“哈哈哈哈……”身邊的人大笑,人群裏起哄了,喊著、笑著,掌聲更激烈了,喜慶氣氛又增加了一層。

華、梅二人不禁對視了一下,臉都紅了。

“嘀嘀──嘀嘀──”客車要開動了,車頭掛著大紅花。新郎新娘坐在最前麵。

姚翠珍站在遲校長後邊,眼睛不停地盯著華雕龍,心裏默默地為他祝福,同時有一種酸澀的滋味直湧,她想回去大哭一場。

人往往看到別人是幸福的,而覺得自己是空虛的,遺憾的。

旅行結婚為鄉間樹了新風,贏得了人們的稱讚。

新生活開始了,小夫妻盡情地享受著新婚的甜蜜,品嚐著人類青春期最為美好的滋味。

他們陶醉於蜜月的小天地裏。

他們並不慵懶,在大隊院內開辟了一塊菜園。梅金玲在姐姐那兒要來兩隻鴨雛養著。華雕龍繼續讀函授。梅金玲做飯、洗衣、喂小鴨、澆地,夫妻恩愛,很有生活氣息。可是,在妻子梅金玲的心裏卻有著無法消除的陰影──她懷孕了,結婚前兩個月就沒來月經!

作為大隊婦聯主任,具體抓計劃生育,提前懷孕,影響是極壞的。這還算次要的,更令人可怕的,她懷的是……這個陰影越來越大,像餓鬼一樣無時不在糾纏著她。

她一結婚就愛吃酸的,那時酸白菜還有點兒,華雕龍沒有發覺。

六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他發現她買山楂吃,便隨便地問:“你不怕酸?”

“我喜歡吃,還問?啥也不懂?”她一邊吃一邊說,故作嬌嗔,一付媚態,慵懶地仰在炕上,又激起了丈夫新婚的敏感。於是,華雕龍急著行動起來,雙雙又投入了美好的境界……突然,她護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使他不敢放肆。

“怎麽,不舒服?”他問。

“傻瓜,傻大兵,嘿嘿……”她抬起頭,吻了他一下,說:“一個多月啦!”

一句嬌甜的謊言使華雕龍驚喜了,忙問:“真的?!”說著便把頭臉貼在她光滑、白皙的小腹上,細細地聽,像個偵察兵。

“哎呀,紮人!”她推開了他的絡腮胡臉。

“我聽到了,是兒子!”他興奮地虛構起來。

“去看書去吧,別小孩子一樣!”她下了溫柔的命令。

“是,大隊婦聯主任同誌!”華雕龍急忙跪在炕上向她敬了個軍禮,一付調皮的樣子,一反他內向的常態,其實這是結婚以來梅金玲溫柔多情感化的結果。

梅金玲作為一個女人,非常滿足丈夫給予她的一切,她幾乎將自己所有的熱情都用了出來。可是,她的快活和滿足是暫短的,那種熱烈過後,她內心深處那塊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

在華雕龍麵前,她深知自己是個罪人,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

她活得很虛偽,人最清楚的是自己。

5.幹打壘的泥牆房屋框架兩天就完成了一半,過了兩星期起了二叉子,坯已脫好,就等房牆幹透砌大山了。七月下旬,地裏的農活忙得差不多了,房子大山也砌起來了,接著上了檁子,鋪房包,抹泥苫草。華雕龍上完課就往房場跑,遲校長是照顧他的。等他暑假到旗裏考完試,大哥已把內牆頭遍泥抹好,炕和鍋台也搭好了,等抹完二遍泥就該紮棚刷牆了。

梅金玲的行動越來越不便了,糊棚的時候姚翠珍也來幫忙。她對華雕龍的感情仍是飽滿熱情的。她十分尊重他與梅金玲的結合,把自己對他的愛潛在內心深處。

華雕龍理解她,也憐憫她,他用關心和指導函授學習來報答她。但那種對妻子才能有的溫情和愛欲是不能開放的。他尊重她,同時也尊重自己的嬌妻。

搬家那天,華雕龍殺了一隻羊。全校老師都來幫忙,華家、梅家都歡樂不已,連梅大發老兩口也趕到新屋參觀,殊不知,他們連女兒結婚時的新房也未涉足一步的。

老師們放起了鞭炮,像辦喜事似地,由石老叔吆喝著開飯,喝羊湯。鄰居常三大伯、石老嬸、金大哥、金大嫂都來了,忙著搬凳子、撿桌子、上灶,顯得熱鬧渾合。

梅金花在人群裏也引人注目,穿著妖豔不說,那一走一擰,看這兒,撇撇那兒,怎麽也不如她家,陰陽怪氣地也無人理她。

大隊喬書記到了,梅大發喜出望外,熱情上前相迎,讓到身邊的座上,加上遲校長在那裏陪同,他感到是很榮耀的事兒,高興女兒有了新居,屬於自己的房子。

大隊電工小劉特別賣力氣,一個人接完了電。

他們正式有了家。暑假最後幾天,華雕龍找了幾個老師幫忙將院牆垛上了,接著雞架、鴨棚和豬圈,忙得他腰酸腿軟,體會到了成立家庭的艱難。

梅金玲的懷越來越顯了,仿佛在宣布女人的偉大。在這期間,作為一個男人的華雕龍,對女人崇拜得五體投地,對她關懷得無微不至,想魚去釣魚,想吃西瓜買西瓜。水果也不斷,那是金鳳、金環、金麗和金珠從家裏送來的。

梅母也常來看望女兒。

華雕龍餘暇時間還是讀函授,隻是不再去學校了。

有時姚翠珍來他家問問題,他和梅金玲熱情地款待她。

梅金玲的忌諱早沒有了,知道自己也沒有這個資格,不僅僅因為自己幫不上忙。他們學習很正經,她十分羨慕,偶爾在旁邊也翻翻書,隻是看不太懂。

6.九月初,學校又開學了,華雕龍的工作緊張了。

梅金玲結婚五個月,身孕卻呈現臨盆狀態,人們私下議論是超前懷孕,可誰也不願捅破這層紙。因為在當時的農村提前懷孕是可恥的,有辱家風,不管你合法領證與否,照樣受到社會輿論的遣責。

華雕龍沒考慮這些,他沒讀過關於婦科方麵的書,不懂得妊娠狀況與時間的比例,隻聽人們常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連毛主席語錄上都有的。

梅金玲平時與華雕龍預算第二年元旦後生,可現在?

她心裏明白,但她不得不這樣去欺騙他,實在是不得已的。她心裏默默地懺悔、祈禱,以至能夠蒙過這一關——多麽不幸的女人啊!

她姐姐梅快腿慌了,也許聽到了風聲,或是觀察而得,風風火火地來到華雕龍家追問妹妹:“你說,你們是不是提前有的?告訴我!”

梅金玲固執己見:“根本沒有,別瞎白!”

梅金花摸摸妹妹的肚子,嘴一歪一撇說:“哼,都熟透了,還唬人,到時候早生了看你臉兒往哪兒擱?”

她還嘴硬:“願意、願意,你管不著!”說完嚶嚶地哭了。

梅金花慌神了,忙哄著妹妹說:“喲,嘖嘖,看看你,沒提前,沒提前還不好嗎?就是提前又怎麽樣,早生現象也還是有的。”

聽了姐姐最後一句話,梅金玲忽然像有了重大發現似地豁然開朗了,心裏不住地重複著“早生現象也還是有的”的話。

十月末的一天傍晚,梅金玲終於臨產了,她在班上發覺自己的下部出現了異常現象才回到家的,躺下就起不來了。華雕龍下班一見嚇壞了,首先找來大姨姐梅金花。梅金花馬上命令他去醫院找婦產科江大夫。

江大夫到了,一檢查說:“胎兒發育正常,很快就會生的。”

大家愣了:他們結婚才六個月啊!在場的華大娘、梅母和梅金花、秀蓮、華曉鳳麵色異常,惶恐和羞恥代替了生孩子的喜悅和激動。

她們什麽都明白了,這是可恥的婚前懷孕!

華雕龍仍蒙在鼓裏,他隻知道這胎兒比較奇怪,才六個月就要出生,莫非是早生?莫非幹活抻著啦?他終未往另一方麵去想,他相信自己,也相信愛妻的。

梅金花當著華雕龍的麵說:“恐怕是早產,幹啥了不注意?走路也會閃著的。”

他相信了,仍去關心她,燒水、做飯、洗衣服。

梅金花一直守在身旁,在那吃、睡。第二天江大夫也來陪伴。第三天早上嬰兒誕生了,梅金玲終於停止了陣痛的呼喊。

華雕龍在門外揪心地等待著,當他聽到妻子的聲聲慘叫,內心裏由衷的痛苦,由衷地感受到作為女人的不易。當聽到嬰兒的啼哭,他再也控製不住了,開門一步跨了進去。

“江大夫,男孩女孩?”

江大夫笑著看他,洗著孩子說:“公主,有酒喝啦!”

華雕龍明白這是女孩,他沒表現出不高興,俯下身子好奇地看了看說:“挺胖啊,乖乖!”

“金玲,你怎麽樣?”他又湊近妻子,妻子閉著眼睛,含著淚珠,仿佛死了過去。

“去去,把這東西挖坑埋啦!”秀蓮拎起一包嬰兒的胎盤遞給他。

他無聲地接過來,走出去,沒有一絲快感了。

他回到屋,隻聽梅金花喊道:“雕龍,快去做飯,我下去弄菜,江大夫也夠累的了。”

華雕龍悻悻地到了外屋,邊淘米邊念叨:“這不是‘六月懷胎,一朝分娩’嗎?奇怪?”

在送江大夫的路上,他問:“江大夫,您說這是早產嗎?”

她笑笑說:“不象。”

“那、那早產嬰兒有什麽特征呢?”

江大夫奇怪地看了看他,仍笑著回問:“你問這幹啥,華老師想當大夫啊?”

他不明白江大夫為什麽不回答,仍堅持問:“江大夫,這不也是一門科學知識嘛,你就告訴我唄!”

江大夫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一定要謹慎對待。”

“那保證。”他堅定地說。

“按正常來說,一個婦女懷孕十個月或九個月便可以生產了,不正常的就是流產和早產。流產是懷胎期間意外造成的,而早產則是特殊的現象,即在嬰兒將要成熟或已經成熟的時候,提前兩個月或三、四個月生。”

已到江大夫家門口了,他們索性停下來談。

“早產嬰兒多半不夠成熟,體弱、皮瘦,哭不出聲,呼吸無規則,麵貌像老年人,沒有健康的,能活下來是極少的,你要弄明白,最好看看書。”

“啊!是這麽回事兒!”華雕龍不禁驚歎了。

江大夫笑了笑說:“回去吧,快去照顧你媳婦去吧,早產晚產都是你們自己的事兒。”

他悻悻地轉回身,腳步似有千斤重,內心波瀾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