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細草微風

1.華雕龍終於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夫妻了四年多,那玫瑰色的浪漫讓世俗攪成了灰色,寶貴的青春在愛與恨糾集的滋味中度過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消磨著這一個發生重大轉折的夜。夜的沉靜使他的靈魂慢慢的淨化了。

第二天,他仿佛是涅磐之後再生的火鳳,真正地昂起頭來,走在生養他的索倫河鎮上。他首先來到他的起步之地——索倫河鎮中心小學看望當年的各位同仁。正值開學,一切都很繁忙。遲校長和同仁們表現出了少有的熱情,同時也為年輕有為的同仁有了出路、卸下了負擔而高興。

遲校長說:“華老師,我們大家為你感到榮幸和驕傲,因為你是從我們這兒開始的,對吧?”

“沒有這兒就沒有我的今天!”他激動地說。

大家鼓起掌來,華雕龍忙著遞煙致謝,一支支“良友”寄托了戰鬥情誼,有幾個不會吸的老師也接了過去,仿佛這煙不接不夠朋友似的。幾個年輕而陌生的姑娘十分羨慕地望著他,為他的優雅而端莊的風度所傾倒。

“華老師真可謂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啊!”

“華老師,你住上了樓房,掙上了高工資,就連旗一中的教師也比不上你呀!”

“華老師,你給我們學校留下了自學成才的精神,現在又有幾個讀函授的了。”

“……”

姚翠珍一言未發,她隻用柔和的目光望著他,聽著大家的發言,可內心裏覺得自己應該是這場談話的主角,但她此刻不想奪大家之愛,隻是默默地、欣欣然地望著這個曾經屬於自己的白馬王子。華雕龍與大家的交談中,不時地送給她一個親切的目光,使她得到了滿足。

情人的眼睛會說話,情人的眼睛最真誠,最渴望。

“那地方比這冷吧?”姚翠珍終於說話了。

“當然,現在還雪花飄飄呢!”

“聽人說,那裏的人臉蛋總是紅撲撲的,是嗎?”

“嗯,很有健康特色。”說到這裏,他的腦海裏閃出了紅梅姑娘的形象。

“不耽誤大家了,我們後會有期,常聯係,我上中學王鬆那兒看看,再見!”他和他們一一握手道別。

大家一直送到校門外,他們又握了一次手,又互相鼓勵了一番,姚翠珍眼圍濕了。

“來信……”她隻說了兩個字。

“放心。”他也回了兩個字。

他很快見到了王鬆。中學教導處工作使他“日理萬機”,接待老朋友的時候顯得匆匆忙忙。

王鬆老師把他那本紅彤彤的本科文憑交給了他。

“謝謝你為我保存!”他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

“敬聽你的佳音!”王鬆激動地握住他的手。

上間操了,華雕龍和他一同走了出來,迎麵碰到了梅金鳳,他想躲過去,可是晚了。

“喲,華先生,好久不見了,還是那麽風度、氣派,我祝賀你春風得意馬蹄疾呀!”她說著,一手拖著粉筆盒,一手竟伸了過來。

“謝謝!”他收回了尷尬的情緒,勉強地握住她的手。

梅金鳳還想說什麽,他卻被王鬆拉走了。

她目送他很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進了辦公室。

2.兩天後,他辦好一切手續起程了。

到了南旗,直奔旗政府大院。他在大門口見到了徐文敏和一個樸實、拘謹、明眉大眼的男青年。他站住了,很沉重的腳步,沒有說話,靜默地望著。

“華雕龍,是你!”徐文敏突然甩開那個青年奔了過來。

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那個青年驚異地立在那裏若有所思。

“什麽時候回來的?闖得怎麽樣?”她急切地問。

“一個星期了,請問那位是誰?”他不想馬上回答。

“外,你過來,小軻,我給你介紹一下。”她一手拉著華雕龍,一手向那個他招手,高興得像個孩子。

他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很靦腆地伸出了紅活粗實的大手,兩隻大手輕輕地握在一起了。

“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大名鼎鼎的大學生、未來的文壇巨星華雕龍!”

“啊,華老師,久仰!”那青年似有大悟,明快地說。

“這是?”輪到華雕龍驚異了。

徐文敏笑笑說:“這是我的朋友,未來的小丈夫,也是未來的小說家——孟小軻同誌。”

“小孟你好,見到你們我真高興!”

“你可是黃鶴一去複返啊!可恨,連個信也不回!”徐文敏嗔怪地說。

他望著那雙熱情逼人的眸子,道歉說“我這不是向您,我的文學導師匯報來啦嗎?”

徐文敏樂了,一句幽默解除了埋怨,他們三人邊走邊談,來到旗文化館創作室。這是孟小軻工作的地方。他熱情地沏上熱茶,幾個小文人交談起來。華雕龍將自己的經曆詳細地敘說一遍。在敘述中,小孟習慣地在小本子上記著素材。孟小軻也是個邊遠鄉村裏的小學代課教師,家裏人口多,生活十分艱難,住房緊張,他便在學校辦公室睡。也就在那個辦公室,他讀了幾本文學雜誌,激發了創作熱情,開始練筆。1986年9月,當他為廢稿半尺多厚而苦惱不堪之時,突然接到東北一家很有名的文學雜誌的用稿通知書,並要求開創作會議。他欣喜若狂,便也就在開會期間,他結識了剛剛調到旗文化館的徐文敏。

說到這裏孟小軻笑了,他說:“那次開會我也真夠可憐的了,當時家裏沒有錢的,媽媽隻好把攢下的一籃雞蛋賣了二十幾元錢上路了,回來的時候還是小徐給我買的票。”

徐文敏笑著說:“當時的窮盲流子,現在的作家,今非昔比了!”

“別那麽說,不就發了幾篇小說嗎?”小孟不好意思了。

“小孟在省級刊物上連續發表了三篇小說,是南旗的第一個,當時被編輯們稱為農民作家,盟文學界也非常重視。這不,調到文化館快半年了。”徐文敏熱情地介紹著,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情。

“於是,你們就誌同道合了,真讓人羨慕!”華雕龍說。

徐文敏臉紅了。小孟說:“我感激文敏,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

在中午的酒桌上,華雕龍懷著無比羨慕之情題酒說:“一個人闖出適合自己的道路,不付出一些代價是不可能的,我讚成小孟的精神,一顆珍珠總有一天會閃耀光芒的,同時也祝福你幸運地遇到了一位女神!祝你們幸福,共創佳績,珍惜大好時光!”

徐文敏和孟小軻也對華雕龍進行了祝福,幾個人互相鼓勵,真可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同時又有“西出陽關無故人”之慨。

華雕龍說:“我們是無緣在一起搞創作了,我的任務是搞教育,但也說不定會改行的。”

孟小軻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們保持聯係,爭取都做出好成績來。”

徐文敏說:“大排長,希望你早傳佳音,幹杯!”

3.下午,華雕龍上車有些頭暈,中午喝多了點,心情好嘛。

當他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在走著一條新路。他振了振臂,儼然出征的軍人,有奔赴新戰場的振奮。

列車衝破了難捱的黑夜,迎來了林海的黎明。

汽笛長鳴,猶如古老的巨人在呐喊,蒼翠的森林仿佛舉起千萬隻手歡迎著他,華雕龍的心備受鼓舞,覺得生活可愛而美好,旅途的疲勞消失了。

紅鬆嶺車站頑強地佇立在三月的雪原中,杏黃的漆粉將她扮得高雅。這是解放前的俄式建築,仍保持著獨特的風姿。站前的塔鬆泛著青色,幾個著裝整齊的乘務人員以立正姿勢注視著列車,精神抖擻。

華雕龍拎著兜仍以軍人的姿態走下火車,心情舒暢,氣宇軒昂。

“哦,這麽快就回來了?”突然,一個姑娘的聲音清亮地響起來,他轉過頭一看是局教育科的紅梅女士。她手裏拎個提包,鮮紅的羽絨服襯托著一個嬌豔漂亮的臉。在華雕龍看來,她簡直像一團燃燒著的烈火,像大森林和雪原的公主,欲靠近她,又覺得不配,他認為自己是跑盲流出身,離異的男人,充其量是個中學教師罷了。

自卑的蟲兒又蠕動在心裏。

“是的,你這是?”他抑製著自己內心的潛意識,包括邂逅的驚喜和她對話。

姑娘邊走邊放肆地望著他,像對待自己的哥哥,歡快而自然地說:“你走的第二天,我就回林城看我爸爸了,他最近身體不大好。”

“啊。令尊大人原來在哪兒工作?”

“原來在這兒當局長,現在養病。”

“哦,你是老局長的女兒,那你為什麽不回市裏啊?”

“回市裏有什麽好,烏煙瘴氣的,我喜歡這裏的清靜,生活在綠色的海洋中,你不覺得賽神仙嗎?”

“是的,可這林海雪原畢竟是嚴寒肅殺而殘酷的,神仙是不會在這常住的。”

“也許是,不過——”她話未說完,被女檢票員喊住了:“排好隊,喂,你的票,說你呢?”

二人停止了對話,忙遞上車票,女檢票員一下認出了紅梅,說:“是你,回來了?哦,還領來一位,嘿……”

紅梅不好意思了,說:“笑什麽,鬼丫頭!認識一下吧,這是我們林中新聘用的大學生華雕龍先生。”

說完,她拉了他一下,華雕龍也不失大方地與女檢票員握了握手,十分矜持地笑了一下。

“去玩啊,小林。”紅梅向她擺了下手,然後與華雕龍儼如一對情侶十分惹眼地走在小鎮的中央大街上。

“紅梅同誌,你住宿舍嗎?”

“那還用問,問這幹啥?”

“我這回來還不知安排哪住呢?”

“啊,這我知道,你們學校有宿舍,在圖書室一邊,怎麽,想到職工宿舍啊?嘿嘿,那不委屈你了嗎?”

“不,還是在學校好,吃飯呢?”

“我們在局食堂,你們在學校老師餐廳用餐。”

“我回來還用到科裏報到嗎?”

“嘿,看你,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什麽都問!”她笑了,弄得華雕龍不好意思了。

他說:“人生地不熟的,今後還得紅梅同誌多指點啊。”

紅梅說:“那可不敢當,堂堂的高中教師,學識淵博,咱一個小小的幹事怎敢班門弄斧。”

“怎能這樣說呢,在生活的道路上,世界上的一切物質,包括人都是互相依賴而存在的,文化水平的高低是暫時的,隻要努力學習,都會提高的。”

“說得好,我正想向您請教呢,今年二十一歲,高中畢業,想學個函授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學函授時都二十三了,在部隊荒了四年,重新撿起的。”

紅梅低下頭說:“真了不起,今後你得多幫助我呀。”

“當然,隻要你看得起我這個盲流!”

“嘿,盲流,好一個大學盲流!”她一下子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咯咯響,說:“今後我叫你盲流同誌可以嗎?”

“可以。”他興奮地回答,對她挽住胳膊裝作沒看見,昂著頭開著大步,紅梅穿著高筒皮靴“哢哢”地緊跟著。

他想:“當年的梅金鳳不也是這樣的嗎?這是現代派女性的特點。”

到了局辦公大樓,他們一同走進教育科,離上班還有一個半小時,紅梅讓他把東西放這兒,然後到她的宿舍去。

華雕龍為難了,說:“我就不去打擾了。”

紅梅嗔怒道:“看你這大盲流男子漢,這有什麽,走!”說完,她便拉他出來,鎖上門。

女宿舍在辦公樓的後麵,職工食堂的一側,一共三個房間,很清靜,一間兩三個人。

門開了,裏麵沒人,一陣芳香撲鼻而來,半年多盲流生活的華雕龍初次感到女室的溫馨,一股暖流在心中湧起,然而,他馬上又恢複了常有的冷靜,問:“這個房間就住你一個嗎?”

“不,還有崔姐,她住院了,你先坐著,我去打水。”

她脫下羽絨服,露出藕荷色的大長羊毛衫,尖尖的乳峰不安分地聳出,青春的氣息使華雕龍想起過去的戀人和妻子。她拎壺出去了,關上門,房間裏隻剩他一個人,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貪婪地飽著紅梅姑娘臥榻的眼福。他坐在椅子上,先把視角投向紅梅的床,那整潔的白底紅格的褥單,那方方正正的粉緞子被,那苫在被上的藍底白色圓點圖案的滌確良方巾,無不展示出一個妙齡姑娘的純潔和溫馨。那裏仿佛有美妙而浪漫的音符在跳動,那裏仿佛潛藏著無窮的奧秘和夢幻……他心熱了,立起身,懷著一種好奇,或者說一種犯罪感悄悄地走了過去,俯下高大的身子,將那高貴的頭顱貼在被子上,輕輕地吮吸著奇異的芳香。他幾乎陶醉了,貼著的被和褥仿佛就是紅梅,那爽朗大方、鮮豔迷人的姑娘。他的異常舉動很快就收回了,理智告訴他這是一個不良的行為,或者說是不可告人的卑鄙行為,這種舉動在他的曆史上隻有這一次。他發現自己對她產生了好感,或者說愛上了她,或者說被姑娘迷住了。他又坐回了原位,將眼光撒向桌子上方掛著的鏡子,還有像框和圖片剪接。那些圖片無非是些著名的影星、歌星的肖像,有忸怩作態的,有金剛怒目的,或溫柔可愛,或笑黶可掬的等等。這些美男美女的確可以供獨身人欣賞,以減少青春的寂寞。他很想在這間房子中搜尋出紅梅的愛好和秉性,然而短短的時間一無所獲,不覺失望,一種輕蔑感油然而生。他想:“這個老局長的女兒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姑娘罷了,與徐文敏、姚翠珍相比則才氣不足……”他還想叵測下去,可又覺得不對:“人家對你那麽熱情,你還擺什麽知識分子的清高呢?當官的孩子有幾個沒有優越感?她能夠在你麵前坦露出羨慕之情,就是對你的最大獎賞了!”他從第一天見到她就發現這姑娘有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對他的刺激相當大,促使他認真備課講課,以致和她一起上教育科的時候語言那麽吝嗇,步子撩得那樣快,可見他是多麽嫉妒和輕蔑幹部子女。一個農民出身的知識分子有那麽強烈的自尊,這是許多幹部子女難以體會到的。他坐在那裏有些不自在了,內心充滿了自責,覺得呆在這裏很不合適,兩個人的關係隻是一般同誌,隻有深入到戀愛關係,才能有宿舍單約的待遇。他既驚喜自己的“豔遇”,又產生了自嘲,而且覺得似乎受到姑娘的愚弄,於是想拔腿走之,等上班後再找她取東西。當他的新舉動剛要付諸實施的時候,走廊裏傳來了紅梅姑娘“哢哢”皮靴聲,刹時,一個漂亮姑娘的身影把他阻住了。他又強迫自己坐下來,抽出一支煙,但馬上擱起,他知道女同誌是煩煙的。

“怎麽樣,暖和過來沒有?”

“暖和了,其實也沒冷著。”

紅梅將水倒進臉盆裏,說:“來,洗洗頭,咱們吃飯去。”

“你先洗吧,我——”他又不好意思起來。

“這有什麽,來,你先洗,我再打去。”說著,她把毛巾放入水中,提起壺又出去了。

他不再客氣了,再客氣就顯得虛偽了,或者小家子氣,直覺告訴他,他愛她,她也喜歡他。他脫去軍大衣,捋起袖子,拿起香皂洗將起來。

正洗著,有人進來了,他轉身一看,是個陌生的大齡女人,不禁怔住了。她也瞪大了眼睛:“你?”

“我······你找紅梅?她打水去了。”說完,他索性把頭插到水裏。

“你是她的?”她驚疑地堅持著問。

“我?這——”他抬起頭,滴著水,尷尬了。

“請原諒,我等紅梅回來再來。”那女人說完就走了,走廊裏響著她那疑惑的皮鞋聲。

他三下五除二洗完擦完,倒水。紅梅進來了,他說:“剛才一位大姐找你。”

“哦,隔門的老處女,邱姨。”

“老處女?多大年紀?”

“感興趣?四——十——六啦!嘿……”紅梅笑了,拿起毛巾放進臉盆裏洗上了。

“呀,快五十啦!”

“別害羞,我就愛開玩笑,不過邱姨是很好的一個人,守本分,對我們也關心,剛才她問你什麽了,你說?”紅梅轉過臉頑皮地質問他,儼然是對自己的哥哥或男朋友。

“沒、沒問什麽,反正——”他如哽在喉。

“反正什麽,是難堪了吧?哈哈嗬……”紅梅又笑得前仰後合,一掃在科裏的文靜之狀,“其實也不怪人家,一個大男子漢,突然間闖入姑娘家的領地,這難免有非禮之嫌,是吧,解放軍出身的華老師?”

“是的,紅梅女士,不過今天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啊!”

“真的?”她洗完臉,抹著香脂,出神地看著華雕龍。

華雕龍沒有說話,吸著煙,冷靜地審視著這個林區姑娘。

“好啦,我們上食堂吃飯,吃完飯到科裏報到,然後再領你到中學報到。”

華雕龍立正敬禮,腳跟磕了個響兒,認真而頑皮道:“感激不盡!”

“嘿,還是個標準的軍人!不過,用不用紮上紅領巾啊?嘿……”紅梅又逗了一句。

華雕龍臉紅了,微笑著說:“要說你還差不多,剛過完幾年兒童節。”

她得意地笑了,搖搖頭,露出少女的天真浪漫來。室內的空氣春天一般。

4.華雕龍很快就上課了,高三政治,兼校團總支書記。

新的事業開始了,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他沒有正式給高中生上過課,更沒想到直接把高三畢業班,而且是幾個月後就要參加高考的畢業班!他覺得自己的擔子很重,除了認真備課以外,他將曆屆高考題統統弄來認真審閱,統統解答一遍,作出標準答案,研究答題方法,複習的程序等等。這樣,他基本上明確了高考政治複習的路子,心裏初步有了底。的確,他這點心血沒有白費,在課堂上就授課內容,結合高考試卷講析,深受學生歡迎。他是單身漢,時間比較充足,他的晚上時間總是泡在辦公室及教室裏,對學生做到百問不厭,謙遜、溫和。他那嚴謹的教學態度,充滿陽剛而深沉的男子漢風度,加上團總支書記之銜,使學生們總是願意和他接近,和他說心裏話,討論人生。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陽曆四月,茫茫的林海在溫暖的陽光下漸漸蘇醒,到處充滿了清新的氣息。雪漸漸化開了,棉絮般的殘雪點綴於林間,造成北國之春獨特的自然景觀。

紅鬆嶺小鎮在山的懷抱裏入夜了,那幾幢樓房突兀於眾多的紅磚房中間,閃爍著明亮的燈光。街上有熱鬧的錄像廳、電子遊戲廳、舞廳,人們生活得可謂實在、瀟灑。然而,在局機關大樓裏,學校大樓裏卻有鑽研學問的青年人。機關教育科裏有曲紅梅在複習高中課程,她準備攻讀政治專科。在學校辦公室裏有新上任的教師華雕龍在備課,讀著政治專業的各種課本,他想重新鞏固一下所學的知識,並且在教學實踐中慢慢領悟所學的理論,以使自己的本科文憑名副其實。他決定再學一門外語,是俄語、是日語還未定下來,然後準備考研究生。他不想停止在一個水平上,決心讓自己潛在的能力得到充分的發揮。這是他明智的新選擇,同時也有超前意識。

食宿的老師不多,許多人在戀愛上和張羅結婚上忙得不亦樂乎,對於鑽研書本卻缺乏耐性和興趣,他們很注重社會關係,有的抽煙、喝酒、搓麻將樣樣通的。華雕龍是大齡離異青年,他決心不隨波逐流。他的確與眾不同,將近一個月了,他幾乎不上街,僅在3月5日學雷鋒活動中領著全體團員打掃一次街麵。他的自修漸漸地養成了規律性。

一個星期日,紅梅找過他一次,她是來請教報函授的選科問題,很像當年的梅金鳳,但多了幾分典雅和穩重。自從在女職工宿舍交往一次後,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位女性,他把她當作朋友,當作妹妹,至於追求,他是不敢奢望的,老局長的千金啊!他沒有料到,在實行新自修計劃之時,年輕貌美、充滿優越感的妙齡姑娘竟然闖入他的生活,使他激動和驕傲。當稍冷靜之後,他便覺得這個全局矚目的“梅花”對他來說,隻是眼前飛舞的蜂蝶,把握係數極小。正如人人都想吃上天鵝肉,可天鵝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他不敢考慮她,盡管內心崇拜她年輕美麗,直爽、豁達和善良。

他成熟了,也複雜了,在得意中更謹慎了。

森林知道,白雪知道,小草知道。

5.這一天上午,他同時收到三封信,三個不同的地址,他非常清楚這三封信的“作者”,於是,他將信收藏好,決定中午躺在**慢慢咀嚼和享受。

——他太渴望了!

緊張的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吃完中飯,也顧不得與同仁們打個招呼,便大步流星地回到宿舍,倒在**掏出叫他心跳的神秘信件。經過十幾秒鍾的選擇,根據關係的親密度,他先打開了來自南旗徐文敏的信。信不長,沒有纏綿的話語,隻是通知他將要和孟小軻結婚的喜訊,時間選在“五一”節。可是這個才女在信的結尾處卻寫得含蓄,令他費些猜磨:

……我想,人生也不過如此。作為一個女人,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傳統的築巢、繁衍的命運。好在我和孟小軻算得上誌同道合,他特別疼愛我,服從我,可我還不滿足,或者說有些受不了這種愛法,心情是矛盾的。然而,曾被人稱為女強人的我,不得不接受即將到來的美麗而殘酷的現實。

雕龍,說到這裏,你會說我是個不安分的女人,的確,我總是不滿足現狀。你可知道,我是多麽羨慕你啊!幾經磨礪,幾經衝殺,你終於殺出重圍,找到了屬於你的天地,任你馳騁。而我卻要成為小家庭的主婦,至於寫作能否堅持下去實在不敢多想。你想,小軻那麽努力,我也去競爭,時間長了很難說走上瓊瑤大姐“窗外”之路的。我好怕,沒有你在時的踏實感,我不敢往前想,再過七年八年,或者用不了這些年,我將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黃臉老太婆了!你那時已揚名天下,我——

寫到這裏,這位女強人擱筆了,不難看出,她對傳統的生活方式是恨之入骨的,卻又為逃不出樊籬而苦悶。除此之外,從她述說之中,還有一種難以猜度的愁緒,令華雕龍疑惑:“她和孟小軻可謂誌同道合了,難道她看不起小軻嗎?嫉妒小軻嗎?為什麽這時候還羨慕我這個曆經磨難的盲流呢?唉,這個徐文敏啊,莫非神經錯亂了不是?”他長籲短歎地裝好這封信,然後打開來自青城醫院的柴瑩瑩的信。這個曾經給他帶入女人溫馨、纏綿世界的美麗女性,就猶如一尊女神的雕像永遠矗立在他麵前,刻印在心裏。她的語句是委婉而親切的,流露著十分孤寂而鬱悶的心情,對家庭對愛情產生了疲倦和困惑是不難看出的。讀後,他內心好痛苦,覺得自己欠她太多,簡直無法償還。

結尾一段這樣寫道:

雕龍,當你有妻室的時候,我不敢給你寫信,本來你就夠辛苦的了,後院再一起火,豈不誤了你的學業?於是我把那顆心深深地埋起來。直到我們在青城邂逅,直到現在才敢疏鬆一下,可殘酷的現實又使我們天各一方,而且還是由我造成的,僅僅是一張破報紙!你說,你說我在我們中間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護士工作是很累的,可我為了排出思念,便不停地忙碌著……希望你有造就,將來我們還會相聚的。來信的時候請注意語言、用詞!因為這不是我們當年的時候了。我給你寫可以肆意些,僅僅是現在!並且敢吻你……

他讀到這裏眼眶濕潤了,瘋一般地把信紙貼在臉上、唇上,心裏好難受、好難受。

“瑩瑩,……瑩瑩,我的好瑩瑩……”他痛心地念出了聲音。過了好一陣,他才打開第三封信,這是家鄉小學的那位癡心的情人寫來的,那如訴如泣的語言令他不安。他忘不了她所奉獻的溫柔細膩的情感,她那女神般的幫助,同時也為她的不幸婚姻而嗟歎。此時華雕龍的正常情緒被這三位美好女性的信攪亂了。看這個,放不下那個,拿起這個,心又係著那個——心上人,知心朋友,真摯的友誼,水晶般的心。他,作為一個大男子漢,首先是知足,在這個世界上,能有幾個女性這樣愛他,佑助他,崇拜他,祝福他。其次是對不起她們,雖然男女間的愛戀是雙邊感情的饋贈,可他卻恨自己不能夠以男人的偉力去報答她們,自尊心受到折磨。

“等著吧,我的女神們,將來我一定要出人頭地的,那時我是要——”他心裏默念著,像柏拉圖、巴爾紮克、托爾斯泰、還有大音樂家肖邦都有過的。

他決定下午寫信,首先祝賀徐文敏的新婚之喜,到郵局寄去一個雙人床套(蘇州刺繡)作為禮物。至於柴瑩瑩和姚翠珍等幾天再回函不遲,他要準備點山貨寄給她們。

下午,他是懷著沉甸甸的心情走進辦公室的。同仁們還是像以前一樣認真備課,批作業,偶爾交談幾句。談話的內容主要是時事政治,有時就社會上熱點問題進行爭論,到頭來覺得政治課沒法講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社會的發展現象與課本總是發生矛盾的,似乎故意擰個勁兒,讓老師們犯難。華雕龍有時陪著笑笑,很少參與辨論。因為他覺得無論社會如何變化,隻要是中國黨的領導,就要堅持馬列主義,堅持共產主義的美好理想,否則就會出現偏頗,亂講一氣是不負責任的。他是黨員。

興安嶺的四月,春風柔和些了,他平平靜靜地度過了一個半月。他想:“這樣平靜也不錯,總是翻波弄浪的不符合養生之道。”這是他對過去反思悟出來的。盡管這樣,在他心中還是裝著一個姑娘的倩影。當他無聊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走到窗前,吸著煙,向著前方二百多米處的局辦公大樓望上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