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沉默是金

1.第二天他們就開始分頭備課了。

華雕龍備講《社會發展簡史》中的“剩餘價值”部分。他對這章節很有興趣,他要舉許多實例來揭示資本家發家的秘密,要學生們知道什麽是剝削,什麽是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產階級社會特殊的運行規律。他寫出幾張例證卡片,力求實際、生動、準確、充分,並展示自己沉穩灑脫,旁征博引,以情動人的強項。

他的試講和在南旗黨校初講一樣,在該校聽課的領導和老師中產生了轟動效應。“教態端莊,風度瀟灑,口齒清晰,知識麵寬,導課精彩,旁征博引,深入淺出,不愧是大學文憑。”這是老校長吳玉實在評課會上對他的高度評價。會後,吳校長像得了寶貝似地拉住華雕龍進了他的辦公室。

一杯熱茶遞過來了,香噴噴的,還有“阿詩瑪”香煙。

“華老師,我決定錄取你了!”吳校長愉快而果斷地說。

“謝謝。”華雕龍不知說什麽好,內心為自己的成功而慶幸,臉上透出少有的亢奮狀態。但他很快又鎮靜了,眼前忽而飄過一片烏雲,他想到自己還有個棘手的問題。

“怎麽樣?回去盡快辦理手續,然後,馬上報到上崗,你除了任高中政治課外,還得兼任團總支書記。”吳校長簡直是下了命令。

華雕龍很理解吳校長的心情,十分敬佩他作為領導求賢若渴的直率,並受寵若驚,但他沒有忘乎所以,反而更謙虛了,說:

“校長,我、我能行嗎?”

“我看不錯人,你準行,年輕人應該勇挑重擔嘛!”吳校長語重心長,華雕龍無話可說了。

“華老師,你有什麽困難就直說。”吳校長發現他不如在講台上自信。

“校長,我確實有個比較特殊的情況……”

“盡管說吧,這屋子裏就咱們兩個。”吳校長又遞過一支煙,關切地注視著他。

“我上青城就是為了逃婚!”他終於說出了準備已久的措詞。

“逃婚?啊!這麽說你還是獨身啊,那更好啦!”

“不,我是為了離婚才逃出來的,手續辦了三年多……”

“啊,為了離婚才逃出,那為什麽要離婚?說說好嗎?”

華雕龍出現了少有的難堪。吳校長的煙換了好幾支,認真地聽完他的講述,說:“哦,是這樣!華老師,不管怎樣,我們錄取你了,這事兒你回去快辦,據說婚姻法有了新的修改。能離就離,即便離不了你也得按時到任,黨員嘛,應該以事業為重,我相信你是理解的。”

“好,校長,我也是這樣想的,謝謝您對我的信任和理解!”

正說著,門“吱”地開了,教育科的幹事紅梅來了,鮮豔的紅色羽絨服襯著那張蛋形的紅臉膛,恰似一朵剛剛綻開的梅花。

“哦,吳校長和華老師都在這兒。”

“有什麽事兒,紅梅?”

“吳校長,高科長請華老師去科裏談話。”說著,她把目光熱情地投向華雕龍。她也聽了他的授課,心裏有說不出的敬佩,似乎找到了一個崇拜的目標。她二十年來從未為一個男人而激動不已過,當高科長聽完課對他大加讚賞的時候,當她聽到眾位老師褒獎他的時候。

少女的芳心不安起來了。她有了煩惱,即將結束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少女旅程。

華雕龍走在前麵,紅梅緊緊地跟上,話也遞不上一句,望著他那高大威武的身軀,小嘴努得繃繃的。

“華老師,慢點行不行?”她終於憋不住了。

華雕龍稍住一下回頭說:“對不起了!”

她笑了,和他走了一齊,無話,很快進了教育科。路太短了。

“華老師,請坐,我們談談。”高科長客氣道。

他坐下了,看著科長和顏悅色,明白了談話的內容。紅梅親自遞過一杯茶,他慌忙去接,不小心碰了她的小手,細膩的,頓然生出異樣的感覺。姑娘卻微笑著轉身坐下了。

“怎麽樣,你對我們這兒的條件滿意不?”高科長笑著說。

他很不自然地搓搓手,若有所思地說:“不錯,滿意。”

他說的是心裏話,盡管這裏天寒地凍、長期冰雪,但他的確愛上了大森林,喜歡上了這裏豪爽、曠達的人們,當然更喜歡像紅梅這樣的姑娘。

“華老師,你的課講得很有水平,對學生、對聽課者來說是個藝術的享受。我們的紅梅姑娘說你簡直像個電影演員!哈哈哈哈……”

“太過獎了,其實講得不好。”華雕龍謙虛著,看看紅梅,紅梅紅著臉兒低下了頭。

“我們根據你的各方麵條件決定錄取你了,並希望你盡快辦理手續,到高中上課,學校就缺你這樣的政治老師。”高科長坦率地說。

華雕龍已看出科長和校長的口氣基本一致,於是說:“高科長,我首先謝謝你們收留了我,感謝組織上對我的信任,我回去盡快辦好手續來上課,請領導放心。”

“有什麽困難嗎?”高科長遞過一支煙,“比如路費,我可以上財計科借點,回來報銷,現在你就是紅鬆嶺林業局的幹部了。”

“沒問題,錢還有,帶多了也不方便。”

“用不用再歇兩天出發?”

“不用,我明天就走,現在很想家……”

“那好,一些東西可以放這兒,讓紅梅給你保管。我們怕你跑了,知道嗎?哈……”

“我實在不想跑了,傻麅子還有個窩呢。”

“你不是傻麅子,你是我們這裏的金錢豹啊!哈哈……”

華雕龍不好意思了。紅梅的臉又紅了。

2.當天晚上,吳校長和高科長又親自來到招待所看老師們,主要想跟華雕龍再談談。他們認為這是個人才,雖然他是警察搬家——立所(利索),但情況卻與眾不同。吳校長把他的情況談給了高科長,高科長很驚訝,他像聽著一篇小說似地一籲三歎。他認為這樣的人物容易像大魚一樣脫鉤。他和吳校長要全力保住這個自投羅網的“金錢豹”。

房間內的氣氛是由亢奮和悲觀兩種情緒構成。

方臉老師歎口氣說:“咱歲數大了,拖家帶口的,還有個老娘,人家嫌咱啊!”他不說自己講課不行,一味地遮掩。據說他試講的時候慌了陣腳,本來備好的課卻講得語無倫次,而且汗流滿麵,聽課的人都為他緊張。他說著,打了幾個噴嚏,口裏罵著這個地方死冷,再也不像來時誇這誇那和妄自菲薄了。

“你們誰有藥給我兩片,媽的,這個鬼地方!”

“我這有。”赤峰那位老師說。

“那、那感情好了,今晚上發發汗,明天快走吧,老婆孩子還惦記著呢,說啥也不能把這一百來斤搭在這兒啊!”他說話快顛三倒四了。

正說著,高科長和吳校長進來了,見不方便和華雕龍談,就寒喧幾句就上別的屋了。

第二天早上送站,高科長單獨和華雕龍聊了起來:

“華老師,你的情況吳校長和我說了,你對這次離異有把握嗎?”

“沒把握,但我是離定了,即使離不了,我也來上班的,不能耽誤學生啊。”

“好,這樣想就對了,不過現在離婚不像以前了,據說有一方同意,在規定時間內調解無效,也給辦手續的。你的情況屬於這種類型,何況你已提出多次,而且理由充分,咱們是老師,要講道理,不要鬧得兩敗俱傷。”

“是。高科長,謝謝你,請放心。”

“好,祝你順利,向你父母問好!”高科長最後和他握手道別,又向其它老師道別去了。

火車來了,那幾聲粗獷的長鳴刺破了寂靜的原始森林。

3.他上車時的興致好極了,是他複員幾年來很少有的心境——一個成功者的心境,當年與徐文敏赴盟裏開會時也是一樣,但有不同的是,這次屬於苦難奔波後的成功,充滿著強者辛酸後的甜美。他靠在椅背上,吸著煙,一付消閑自得之態。另外,在茫茫林海中的紅鬆嶺上,一株蓓蕾初綻的紅梅向他微笑著,使他悸動不安……

“林區的姑娘都像紅梅一樣鮮豔美麗啊!”他內心讚歎著。

“對婚姻,我可能是最後選擇了,必須慎之又慎。”他不斷地警告自己。

列車奔波了一天一夜,天亮到了南旗。華雕龍急忙下了車,在路過檢票口的時候,他的心情很不一般,很想遇見個熟人,他四下望著,也未見著一個。

“票,你的票!”檢票的姑娘給了他一下,吼道。

他急轉過頭,拿出票,抱歉地走了過去,那姑娘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

他卻邁著輕鬆的步履走過廣場,穿過一段馬路,來到長途汽車站。票賣沒了,滿員!

有人告訴他,火車站附近有個停車場,在偏西拐角處售個體車票,他於是又返回車站。

果然,那拐角髒亂處有個售票亭,擠著買票的都是鄉下人。開始還排著隊,有個執勤的,後來那個值勤的辦事去了,人們幹脆蜂擁而上,弄得買著票的出不來,即使出來了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罵罵咧咧,滿頭大汗。他見此情景不禁心裏煩躁,擠吧還不成體統,不擠吧還怕買不上票,即使買上了弄個站票怎能受得了?怎麽辦?這也是強者的世界,處處都存在著叢林法則。他把提包交給了一個老大爺,緊了緊軍大衣,側著肩順著牆擠去,這夥人沒設防,被他一個一個地起到一邊去,他用高大的身軀堵住窗口,後麵幾個被起出的想擠他,可是由於氣力不足而敗北了。

票買出來了,有號有座,離開車還有三個小時,他興致勃勃地到飯店吃飯去了。

吃飽了,到商店買了兩瓶酒,又來到雜誌攤上。他的目光隻在《當代》、《人民文學》、《十月》等嚴肅雜誌上瀏覽。他隻翻了翻沒有買,因為他沒有發現自己喜歡的作家作品。

他要給徐文敏去個電話,來到郵電局,打通了無人接。他決定回來時再拜訪她。

4.他按時擠上了那輛又破又舊的個體車,車座殘缺不全,有的甚至不能坐。旅客多東西多,又髒又擠,濃烈的汗臭和凶惡的蛤蟆煙味弄得車廂烏煙瘴氣。車身在行駛中“嘎嘎吱吱”亂響,華雕龍擔心這車不保險。果然,走了不到三十裏就“拋錨”了。

車內的人開始了扯笑話、抽煙“比賽”,華雕龍也支起“炮筒子”,以毒攻毒。兩支煙工夫車修好了。車速很慢,公路去年被洪水衝過,很不平坦,車上的男女顛得東倒西歪。

“瞎眼啦!擠啥?”

“出門的勾當,將就點唄!”

“挺大個男人偏往人這兒擠,不知可恥!”

“哼,怕擠別出門,誰惜得擠你呀?”

“不要臉!……”

“哈哈哈哈……”

華雕龍無心聽他們笑鬧,他想著回家的重要任務。他怕碰到熟人,不像剛下火車時的心情了。身邊幾個小夥子就很眼熟的,他沒心理睬,時而低首閉眼,時而凝眸窗外。

索倫河鎮麵貌依舊,車路過小學校門時,他竟無限深情地望了一眼。

華雕龍是最後下的,他站在路邊四下望了望,然後撩開大步,目不斜視。

街上沒幾個人,有的看到他要搭話,見他那樣子也便罷了。到了家門口遇見幾個鄰居孩子,他們興奮地喊著“華老師”,他不得不熱情地擺手。

到了家,大黃狗仍是親熱地歡迎他。他摸它的頭,它卻將兩爪搭在他的胸前,使勁地搖著尾巴。他仔細地看著大黃狗,發現它也老了,笨了,頭上還添塊新疤。

大黃狗跟著主人進了屋,家裏人見他進來大吃一驚。嫂子秀蓮忙下地,大哥也下了地,躺在炕上的華大娘也微微側過頭來。

“娘怎麽啦?”他急著問。

大哥說:“娘的老病犯了,躺下七八天了。”

“請大夫了嗎?沒上醫院?”

“在家裏打了三天吊瓶,還不見好。”

華大娘見到想念的兒子回來了,自己竟然坐起來,說:“二龍,我的兒子,你可回來了,把娘惦記死了!”

“娘,我很好,回來看看你。”

“回來就好,可別亂跑啦,娘受不了……”說著老人淚水橫流,枯瘦的手在顫抖。

華雕龍也流出了淚水,說:“娘,這回好啦,我有正式工作啦!”

“是嗎?在哪兒,幹啥?”

“在山裏林業局教高中。”

“啊,還是教學好,吃公糧,掙工資。”

他把青城的經曆簡單地敘述了一遍。華大娘樂了,病似乎好了許多,要喝水吃飯。

“爹呢?”華雕龍突然問。

“爹上石老叔家去了,這幾天正張羅派人去尋你,一去半年不來信,把人都急死了,你的心也真夠狠的了!”華為龍埋怨地說。

“都怨我,光顧個人長誌氣了。”華雕龍說。

“這下好了,你平安地回來,家裏就沒事了。我去找爹去。”秀蓮說。

華為龍說:“你去煮點麵條,打幾個雞蛋,讓雕龍和娘吃點,我去。”

華為龍出去了,秀蓮便去做飯,屋子裏隻剩下華雕龍和華大娘。

“還離不離婚啦,二龍?”

“離,說啥也得離,這回就是離不了,也得去上班。”

“唉,我是管不了你啦,你自己想咋辦就咋辦吧!”

門開了,華老慶和石老叔、老嬸都進院了。他忙迎出去,石老叔熱情地和他握手,然後又用力拍拍他的肩說:“小子,老叔算服你啦,不靠天不靠地,全憑自己長誌氣!”

“老嫂子,這回甭用想了,你兒子又出息啦,在咱這兒教小學,在旗裏教黨員,這回教高中,送大學生啦!”石老嬸大聲地說,一屁股坐在華大娘身邊。

華大娘笑嗬嗬地點點頭,說:“這回病真好啦,今個兒二龍一到屋,我就能坐啦!”

她笑了,石老嬸也跟著笑。

華老慶一向陰天臉,今日也開了晴,高興地拿出一盒“興安”牌香煙放在旱煙盒上,又吩咐華為龍買酒去。

華雕龍說:“爹,不用買了,我帶回兩瓶‘洮兒河’,正好老叔老嬸也在這兒,咱們開封。”

他打開包,拿出了糖、桔子、蘋果分給侄女們,將兩瓶名酒放在櫃上,又拿出了一盒“良友”煙,遞給石老叔、石老嬸。

石老叔說:“不要,香煙沒勁兒。”

華雕龍說:“石老叔,這是香港煙,專給工人製的,有勁兒。”

“香港煙?多少錢一盒?”

“你猜呢?”

“一元五?”

“不對。”

“超不過兩元。”

“猜錯了,七塊五。”

“七塊五?媽了個巴子的這麽貴,一條就七十五唄?哎呀,這可叫洋煙啊,咱這小小的百姓能抽得起嗎?”

“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一直沒舍得抽。”

“怨不得呢,我覺得你小子不會這麽亂破費的嘛。”他吸了一口說:“嗯,是衝,可還是沒有咱這蛤蟆頭衝。”

華老慶少有的笑了,也吸了一支“良友”,說:“七塊五,一根就是三角多錢,這都是大幹部和有錢人抽的。”

“爹,這煙不算貴,有一種藥物雪茄煙一根就三塊五。”

“哎呀,還是二龍見識廣啊,老慶哥啊,咱這輩子算白活啦!”石老叔十分感慨地說。

華雕龍說:“隻要種好地,多打糧食,有了錢都能辦到。”

石老叔說:“人多地少能出幾個錢,遇上天災就掛帳啦!”

“去年怎麽樣?”

“去年還算有回收,可錢還是不衝啊!”

石玉福和姐姐也趕到了,正好菜也好了,開始喝酒。

“打算幾天走啊,雕龍?”石老叔問。

“最多一星期,事辦完不辦完也得回去。”

“對,快開學啦,不能誤人子弟,這回是嶺北人啦,一些事兒全靠自己個兒考慮啦!”

“老叔說得對,放心吧,幹一杯!”

5.梅金玲和張有才的事兒敗露之後,梅家的名譽徹底掃地了。

她仍在姐姐家住著,偶爾的偷歡難以治愈心靈上長久的創傷。她已徹底地背叛了丈夫,關於離婚,張有才已做好了她的工作。她想再找個男人,張有才願意繼續“承包”。

華雕龍第三天就上了法庭,又十分鄭重地遞上了離婚申訴書。左庭長這回可痛快了,他說:“這回有希望,婚姻法有了改動。”

午後傳來了梅金玲,是梅金花陪著她來的,還領著小玉環。華雕龍見了她們有些尷尬,稍微留意一下她的神態。那是一付令人失望的麵孔:消瘦脫像了。在精心地修飾下,她還是美麗的。她較鎮靜,她不敢細看她曾經占有四年的合法丈夫,心中內疚得很。華雕龍看她時,她的心登時悸動了,但馬上恢複了由於長期積怨而形成的玩世不恭之態。

小玉環長得漂亮極了,白淨像張有才,身材容貌像媽媽。她用驚異的大眼睛看著以前的爸爸,想上前親近,可又被場麵震懾了,大姨梅金花又緊緊地拉著她。

華雕龍隻看孩子一眼便不敢看了,他怕自己心軟——畢竟四年父女情啊!

庭長也未費口舌,雙方同意,也不用調解,便解除了婚約。

雙方無言,隻是對視一下,幾多複雜。

梅金玲走出門,酸楚難忍,淚眼婆娑。梅金花忙上前拉住她。

華雕龍看著她,亦“無語凝噎”,但他忍住了,強扭過頭,再也沒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