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上的列車

1.大青山永遠是父親般的冷峻,而青城卻宛如一個嬰孩徜徉在他那狹長的搖籃裏。

兔年,人們都說是吉祥的。當華雕龍醒來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六點多了。疼痛就像好哥們一樣通知他還活在人世間,而這雪白的天棚、牆壁和冷光燈,以及穿著雪白大褂、戴著雪白的看護帽和口罩的人,絕不是他所下榻的窄小髒亂的私人旅館,以及服務員們。當他發現他的手臂被人按著的時候,才恍然判斷出自己已被人安置在一家醫院的急救室裏。

“醒來啦!”幾個護士叫了起來。

“看能說話吧?給他登個病卡,送病房去。”主治醫師吩咐完就出去了。

他的大腦還處於混沌狀態,別人的問反應不準。

“叫——什——麽——名——字?”一個護士一字一板地問著。

他隻是蠕動著嘴唇,發不出要回答的東西來。

“再等等看,別著急,他的腦震**略重一些。”

隻剩下兩個新換班的護士了,一個長著漂亮的蘋果臉姑娘說:“這個人我怎麽好眼熟呢?”

“眼熟?柴姐,眼熟的人多得是,不過巧事也有。”

“是誰呢?是——嘿嘿……怎麽可能呢?”

“喲,柴姐,這麽犯尋思是不是勾起你以前的那位?啊?嘿……”

“別胡說,小丫頭,看我不收拾你!”

這個被稱為“柴姐”的就是華雕龍所夢牽魂縈的戀人柴瑩瑩。自從索倫河分別來到青城已整六年了。她還是護士,四年前就成了孩子的母親了。今天她和王麗麗值班,剛穿上大褂就遇著這個身材高大的重傷號醒來,據說他已昏迷十個半小時了。在問話的時候,她從紮滿繃帶的額頭下麵那對茫然的大眼裏,以及對那隻高高挺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和絡腮胡子等跡象的判斷,很像一個人,她所熟悉的,是誰呢?

“是他?不可能,他怎麽能夠來這裏呢?不可能,相像的人多得是。”她真的聯想到了以前熱戀過的同學華雕龍。也正因為王麗麗的啟發,她才更為精心地研究起這個醒來又昏迷的病號。她看衣著,有相同的軍大衣、軍褲,這是複員軍人跡象,再看那健壯的身材時,她已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了。然而,她又鎮靜下來了,她問自己:“你為什麽一想到他就這樣的激動?他是偏辟農村的小學教師,而你的丈夫是大城市交通部門的科局級幹部。他是個窮光蛋,而你的丈夫很有錢,你的物質生活是優越的,你天生注定要享福,路都讓老頭子給鋪得平平坦坦的,充滿著鮮花的芬芳,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是的,對於一般人來說是該滿足了。可是,她在緊張的醫護工作中,在家裏孝敬公婆和撫養孩子的忙碌中,總是感到有一種無名的寂寞。這種寂寞產生在哪裏呢?主要原因還是這個家庭。丈夫每天早出晚歸,工作繁忙,每次回來就像曆行公事一樣。一個性情活潑、浪漫的年輕女人整天束縛在家務、老人、孩子和病人中間,連電視劇也很少靜心地看上一看,生活未免太枯燥乏味了,時間一長,她覺得自己仿佛被異化成了另一個人,許多愁緒便從心底慢慢滋長。她的性格變得深沉了,活潑隻是偶爾而已。

殊不知,她如今在青城除了丈夫、孩子和公婆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到了青城第三年父親患了胃癌去逝了,接著第四年母親患心髒病也去逝了。妹妹遠嫁到千裏之外的礦山,小弟考上鐵路中專分配到一個小火車站工作。親人們的去離對她打擊太大了!盡管如此,她能以孝敬公婆,關愛孩子,體貼丈夫,幹好工作來安慰自己。

她把華雕龍幾乎忘掉了。

她仍默默地看著病號,此時這個病號在她眼中已成了“特殊患者”,十分神秘。她的心還在不安分地跳,目光像雷達掃描一樣,在他身上尋著新的信息。

奇跡出現了!她發現了那塊十分熟悉的寶石花手表!記得他說過這塊寶石花手表是自己在部隊裏用三年的津貼費攢出來的。那表麵劃破的印跡還清清楚楚,相處的一段時間裏,她和他曾交換戴過的。“是他!真的是他!”她驚異得差些喊出聲來。

“他怎麽會到這裏來?他怎麽會受傷?他不是平平穩穩的小學教師嗎?難道他出了什麽大事?看他那樣子生活一定很痛苦,一定有不順心的事兒,他是個多麽堅強勇敢、英俊威武的男人啊!”她崇拜他的風度和才華,同時也敬佩他的人格,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

“難道他今天真的貧窮潦倒了嗎?”她想。

這時出去的王麗麗進來了,上前拍了下她的肩說:

“柴姐,怎麽犯傻了,還沒認出是誰?用不用回去拿影集來?”

“別胡說,他不說話我怎麽想起他是誰來?恐怕是個同學。”

“要是同學就好了,就怕是個大流氓,你看他長得多壯、多凶!很有男子漢的氣味嘛!”

“怎麽小王,你很羨慕流氓?那好,等姐姐到公安局聯係給你介紹一個大流氓頭子,又粗又棒,渾身長著黃毛——”

柴瑩瑩可得到了報複的機會,話未說完,嘴就讓小王捂上了,口裏怪叫道:“你壞你壞!你是個壞蛋!告訴我,你家姐夫是不是個大流氓?”

“……”

王麗麗才十九歲,典型的現代派姑娘,在當前各種思潮湧進國內各個角落的時候,各種書刊、磁帶、錄相在市場上泛濫的時候,像她這樣的小青年學得很時髦,什麽話都敢講,什麽書、錄像都敢看,什麽歌兒都敢唱,什麽衣服都敢穿,什麽酒都敢喝,什麽舞都敢跳,什麽錢都敢花。柴瑩瑩當年也時髦過,可現在落伍了,接近而立之年,那種興趣慢慢淡化了。

“說真的,麗麗,有男朋友了嗎?”

王麗麗換著吊瓶說:“這個嘛,哼,不敢說有,也不能說沒有,反正身邊沒有我特別看好的,一大幫都想和我好,他們都很慷慨、夠風度、夠瀟灑的。”

“怎麽,一大幫?都風度瀟灑?喲,我的好妹妹,你可得戴上火眼金睛(鏡)好好看準哪,別看花眼了。最後若找個又黑又矮,小眼睛、蹋鼻梁、大嘴巴,腮幫上再長塊疤的醜八怪可就委屈你了,哈……”

“打你!打你!……”王麗麗真地在她背上猛敲起來,美麗的披肩發亂散開來。

兩個人正瘋鬧,隻見傷號的頭腳動了,眼睛又睜開了,比二十分鍾前明亮了許多。

兩個人一齊湊到跟前,奇跡發生了:他從口裏清楚地發出聲音“我······要······水……”

“他醒過來了,麗麗快拿水去!”柴瑩瑩命令道。

王麗麗出去了。她急忙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什麽單位?”

他睜大眼睛說:“華……華雕……龍……打工、工的……”

“啊,果然是他!”她心中暗喜,而又抑製不住激動,忙抓住他的大手說:“你還能認出我是誰嗎?”

他看了看,眨眨眼說:“不認識。”

她摘下口罩,說:“你再看看我是誰?”

病號的眼裏現出奇異的光芒,說:“你、你是柴瑩瑩?”

“是,是我!”柴瑩瑩激動地答著,眼一熱,淚水湧出了眼窩,落在他們的手上。

華雕龍太興奮了,身子竟能動了,由於疼痛沒有起來,他還要掙紮,被柴瑩瑩摁住了。

“雕龍,你怎麽會‘跑單幫’呢?你不是教學嗎?”

“這、這一言難、難盡啊!瑩瑩,有空再說。”

“你來多長時間了?”

“半年了。”

“呀,半年了,都幹什麽了?”

“建築、修電器,還在飯店幹活。”

“那你為什麽不來找我?你知道我是在醫院啊,為什麽?”柴瑩瑩痛心地哭泣上了。

王麗麗進來了,見他們雙手緊握,淚水如注,不禁怔在那裏,輕聲地叫了一聲:“柴姐!”

柴瑩瑩鬆開手,抹下淚,接過水,說:“小王,你過來,他是我的老同學華雕龍!”

“真的這麽巧?太巧了!”她急忙上前握握華雕龍的手。

急救室成了接待室。

“他當過兵,黨員,班長,大學生。下放的時候我們在一個班讀書,他是我們的大排長。”

“啊,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你們這可真是有緣份!”王麗麗輕輕地拍起了巴掌。

主治醫師進來了,小王一介紹情況,他也挺高興,說:“你是被轎車撞的,不太重,腦震**偏重些,肋骨骨折兩根,問題不大,住上半個月就會好的。小柴,祝賀你們同學相見!”

“謝謝醫師!”

“你們談吧,暫時住在這兒,下午轉到二0五號去。”

王麗麗和醫師走開了,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急救室說忙最忙,說亂最亂,說靜就沒事了。華雕龍邊吃東西,邊把自己幾年苦處和收獲一一講給了柴瑩瑩。他想:“我對她必須毫不保留,否則就是罪過,就是褻瀆純潔、真摯的友誼和愛情。”尤其使他感動的是,柴瑩瑩竟然對他一往情深。

“瑩瑩,別哭,我後悔。”他說。

“你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後悔頂個屁用,都拖家帶口了!”她把頭貼向他。

“但我又覺得不後悔,因為我有別人未曾經曆的坎坷,這段生活將是我重新開始的動力。在認識人生上,我是富有的。這次出走青城一是為了離婚,二是尋找新的生活。幾個月來,雖然碰得頭破血流,人傷財空,有家難歸,但我卻找到了人間最有價值的東西!”

“什麽?”柴瑩瑩瞪大了眼睛。

他握住她的手說:“朋友的真誠友誼!”

“什麽模樣了,還異想天開呢!”

“我們相見這是天意,上帝能夠讓我活著,說明我還可能有大用處,就像孟子所說的——”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二人異口同聲,背誦完畢都笑了。

2.下午,華雕龍轉到了二0五病房,這間病房幹淨、人少,四張床。

華雕龍托柴瑩瑩到旅店結了帳,將東西拿回。

“我還剩有四百來元錢,看來住完院又囊空如洗了。”

“到這就別急沒錢花,有我呢?”柴瑩瑩邊整理東西邊說。

“有你在我不愁,我想等傷好後會掙到錢的,也好報答你啊。”

“看你說的,掙錢就能報恩了?你欠我的一輩子也報不完。”

“是的是的。”

“掙錢,說著容易,平常工作出苦力掙什麽大錢,除非你去當二道販子去。”

“也行啊,隻要有了資本就可以的嘛。”

“你不是那塊料。不要急,等你養好了傷,讓我那口子給你找個差事,累不著,還能比你出大力掙的多。”

“那、那太感謝您和妹夫了,你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他說著,向柴瑩瑩拱拱拳,將其它幾個病號也逗樂了。

他們談到了徐文敏,又談到了王磐,以及柴瑩瑩感興趣的同學啦、老師啦,索倫河鄉醫院的大夫和護士啦等等,二人談得無所顧忌,內心的孤寂和抑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華雕龍傷好得快,體格健壯是一方麵,精神好是不可忽視的。老同學、老朋友柴瑩瑩天天照顧他,吃得好,喝得好,更令他感動的是,柴瑩瑩親自給他刮臉、洗頭,使他恢複了英俊的容貌。病友們都羨慕他能有這樣一個好同學。

在出院前兩天,柴瑩瑩突然送來一張《內蒙古日報》,興衝衝地指點說:“雕龍你看,你的好機遇來啦!”

這是一則“招聘中學教師的啟事”,他讀著讀著便被那裏所提供的優厚待遇吸引住了:

“……凡被聘用的教師,居住新樓,兩室一廳,每月基本工資定為97元以上,地區補助津貼為工資的百分之五十……”

他計算一下,每月可以領二百多元工資,這是大興安嶺林區的一家林業局的廣告。他動心了,俗話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決定去試一試,不能瞎闖了,找個穩定職業是正經。

“你會成功的,華先生,這個機會可千萬別錯過啊!大難之後必有後福啊!”柴瑩瑩手裏掐著他的文憑說。

“我可以去碰碰命運,如果不成的話,我回來哪管給你掃個地、提個水了也行啊。”

“去你的!”

大家都樂了,柴瑩瑩不好意思了,內心又產生了莫名的惋惜。

他的傷基本全愈了,肋部照片已為他證明。藥費和住院費一共四百多元,司機方麵包了百分之八十。他辦理了出院手續,準備北上。

柴瑩瑩把他領回家,對丈夫小袁介紹:“這就是當年我下放時的老同學、大排長華雕龍。”

“啊,久仰久仰,請!”小袁也大方、客氣。

“好,不客氣。”

華雕龍臨行前的最後一天,柴瑩瑩夫婦設家宴招待了他。

第二天早上八點,柴瑩瑩和小袁駕駛著轎車送他上站。轎車飛馳,一點聲音也沒有,華雕龍坐在柴瑩瑩身旁,望望她,又望望車外的街道和建築,不覺心潮起伏。

“半年時間,二年跨度,來去匆匆,人生如夢啊!”他無限感慨地說。

“我覺得你的奔波雖然辛苦,但是有意義的。生活平靜固然好,可沒有新鮮感,像你總是不斷地開辟新天地,新鮮而有活力。我想起一句話,大概是美國大作家海明威說的,原話記不清了,大意是一個人永遠不會為別人所打倒,除非自己打倒自己。你明白嗎?”

“明白,實乃硬漢子的金玉之言,頓啟茅塞啊。海明威是好樣的,他曾被流放過,也當過兵,我讀過他的《老人與海》,深受鼓舞和啟發,可惜在晚年患了神經錯亂症,最後實現了自己的名言,自己開槍打倒了自己。”

“你也崇拜他?”

“是的,我還崇拜高爾基。”

她詼諧地說:“我感到榮幸,在我身邊坐著的,說不準將來是個大文豪,或者是個教育家什麽的!”

他們三個人都笑了。車很快到了火車站。

柴瑩瑩讓小袁去買車票,她出去買回一塑料袋水果,弄得華雕龍很失身份,淨人家花錢啊!他和她坐在椅子上,手又握到一起了,內心都激動不已。巧遇又分別,戀人之間的感情怎能好受呢?為了事業和前程,朋友間的感情總是有所犧牲的。

“雕龍,”她抽回手,拿出兩張伍拾元的票子塞到他手中,說:“這點錢你拿去用,你現在去林區恐怕也需要應酬的。”

“這——”他不知怎麽辦好。

“隻要將來你成功了,別忘了我就行,來信。”

他收下了,他知道這是一片真情,推委是不行的,他最了解她的為人了。

“一定,希望你再達觀一些,生活本身是美好的。”

“你說得真好,和你在一起多好!”她聲音顫抖著,頭很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當年的浪漫影子又顯現出來。

“不要這樣,瑩瑩。”他輕輕地推開她小聲說。

她擦擦眼淚說:“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在索倫河的那段日子!”

“瑩瑩,彼此彼此嘛,不要沉緬過去,要展望未來,我求求你!”

“好,不說了,我還有個紀念品,你猜是什麽?”

“鋼筆?”

“不對。”

“筆記本?”

“不對。”

“猜不著了。”

“你看,這是誰?”她向他展示了一張照片,那是以索倫河為背景拍的,裏麵的少女紮著馬尾巴,笑意盈盈地立在水中,散發著青春氣息,可惜是張黑白照,若是彩照會更動人的。

“是你,太好了!那為什麽不早給我?”

“那時我害怕影響你,還有——唉,不談這個。”

華雕龍說:“我也給你一樣東西,能猜著嗎?”

“猜不著。”她不想猜,卻著急要看。

他拿出一本書來,新包的書皮,上麵書寫著瀟灑的書名。

“喜歡嗎,瓊瑤大姐的書?”

她點點頭,手不停地摩挲著《人在天涯》書麵,激動得溢於言表。

“感謝你,還有小袁!”他接著說。

“不要說了……”她的眼圈又紅了。

廣播響了,離開車還有十幾分鍾了,小袁手裏拎了個塑料袋回來,微笑著。

“華兄,這是熟食,上車吃方便,這是硬座車票,臥鋪都滿了,對不起了。”

華雕龍接過車票,握住小袁的手說:“小袁,這就夠麻煩了,我們後會有期!”

“看你說的,同學、朋友不幫誰幫啊,瑩瑩在鄉下的時候你們不也一樣幫她嘛,是吧?”

“都快開車了,你才回來!”柴瑩瑩埋怨道。

“喲,看你說的,你們老同學了,臨走了還不多聊一會兒?我在一邊那,哈……”小袁開起了玩笑。

華雕龍臉紅了,低下頭。

“別胡說!”柴瑩瑩捶了他一下,說:“開玩笑也不分個場合,雕龍兄別生氣啊?”

“沒什麽,袁老弟,來,點上一支煙。”

他遞過一支“良友”,這還是年前王工頭王德海送給他的,他留下一盒未抽。

“走,站排了。”柴瑩瑩催促道。

“祝你馬到成功!”

“祝你們生活美滿、幸福!”

他們握手告別。柴瑩瑩的淚珠滾了下來,小袁索性裝作沒看見。

3.列車奔馳了兩天兩夜,在天亮之前駛入大興安嶺林區。

北疆三月白雪的天地,崇山峻嶺,林海茫茫,長風呼嘯,其勢磅礴,人們仿佛到了另一世界。

“旅客們,列車進行前方車站——紅鬆嶺車站……”

華雕龍裹著軍大衣朦朧著,聽到喊聲睜開惺忪的眼睛,直起倦怠不堪的身子,從行李架上取下提包。女播音員清脆奶甜的聲音使他振奮了,不是麽,一個新的“賭注”開始了,命運在呼喚著他。時間真能捉弄人,三天前還在繁華的青城,今日卻到了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他無限感慨。

東西收拾好了,他望望車外,隱約看出列車減速進入了一片開闊地,建築物籠罩在煙霧之中。收回目光,定睛於桌幾上,一堆紅色的柑桔皮進入眼簾,他想:“這是她的心啊!多麽難得的女人啊!對一個貧窮潦倒的舊朋友仍是一往情深,為了什麽呢?作為我,決不能辜負她的一片深情,為了她,我也要成功,爭下這口氣!”想到這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柑桔皮,小心翼翼地藏到筆記本的塑料皮內——

列車開始鳴笛,小車站到了。

紅鬆嶺林業局是大興安嶺紅鬆重要產地,小鎮五六千口人,建築整齊,大部分是紅磚綠瓦,還有板房板障、俄式木刻楞等等,可謂北疆林區的特色風格。

林業局是四層建築的樓房,在小鎮街區中鶴立雞群,它的兩旁是三層家屬樓房。林業局主樓的正前方是一條筆直的中央街,街的盡頭是火車站,兩者之間遙遙相對。不太寬敞的大街鋪的是此地特有的紅色粘沙土,踩上去窣窣直響,卻也愜意。

他背著簡易的背包,拎著提包,直奔前方。進了樓,他在樓下揭示板上看到了教育科的通知:“凡前來應聘的各地老師請到二樓教育科報到,並安排食宿事宜。”

上了二樓進了教育科,科內正有幾個人報名,填寫應聘登記表,核實證件等等。

一位身高馬大的中年人向華雕龍伸出大手,說:“也是剛下車來應聘的吧?歡迎裏邊坐。”

“同誌,你從哪兒來?”

“青城。”

“青城?青城怎麽會?”

“不,我家在科右南旗農村,從青城過來。”

“啊!”

前邊填表的幾位老師填好了坐在一邊。

“填表吧,這位老師。”

“好。”華雕龍答應著。他填得好快,筆勢瀟灑,字跡整齊,加上他深沉而自信之態,使旁邊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科員對他全神貫注。

“高科長,”姑娘稱那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並把一打填好的表格遞過去。

科長翻了翻表格突然發問道:“華雕龍是哪位?”

他微微起身說:“我。”

“你沒有原單位的證明啊?”

“是沒有,我是自行退職的,去年在青城幹零活了,現在還沒回去。”

“啊,是這樣。政治本科,政治本科可不簡單啊!報到的人目前隻有你一個是本科的,我們全局也沒一個本科文憑的啊!把文憑拿出來我看看。”高科長十分驚異地說。

那位姑娘用十分羨慕的眼光打量著這位身穿軍大衣、氣度不凡的年輕漢子。旁邊幾位老師不禁自慚形穢,默默地吸著煙。

華雕龍好不容易找出那張證明自己身價的大專文憑,還有複員軍人證書,高科長和那位姑娘一同看著,稱羨得愛不釋手——那是內蒙某師院的牌子!

“華老師,這文憑是專科的,本科證呢?”

“本科證在家一個朋友手裏,我去青城前讓他保存的,那時隻接到畢業通知。”

“啊,那好辦,可以取來,你還當過兵?是黨員、班長,嗬,滿不錯嘛!”

“真不簡單!”那姑娘也情不自禁地附和一句。

華雕龍被誇得很不自然,本來煙癮很大,此刻也忘到了腦後。

“好,你們各位都該休息了,凡是到這裏報到的,應聘時間內吃住都由局裏負責。”高科長跟大家說,轉過身對那個姑娘說:“紅梅,你送他們先到招待所,然後到食堂用餐。”

“走吧。”紅梅姑娘笑著擺了下手,便走在前頭。她甩著烏黑的馬尾巴,鮮紅的羽絨服十分打眼,黑亮的高腰長筒靴踩得樓板“哢哢”脆響。大家緊跟在後麵。

華雕龍走在最後,前麵幾位老師邊走邊不停地向紅梅姑娘問個不停,他們露出了對這裏的住房、燒柴的興趣,同時對自己的家鄉進行了無情的貶斥。

華雕龍一句話也不說,他想:“不就是來試課嗎?試成就幹,不成就滾蛋,什麽好不好的,哪塊黃土不埋人呢?”用完餐,他倒在房間裏大睡一場,數他的路途遠,幾天的奔波實在疲憊。那幾位老師卻毫不疲倦地溜了一通大街,饒有興致地看了下學校校舍和新建成的住宅樓,回來後議論紛紛,等華雕龍醒來又給他作了義務介紹。

方臉白淨的中年老師來自吉林省榆樹縣農村中學的,近四十的人了,老中師文憑,那兩位是赤峰附近農村中學的,年紀都三十多,專科函授畢業。幾個人在房間裏談著各自的經曆、家況,以及旅途見聞,同時還發著對社會分配不公的牢騷。華雕龍最年輕,他隻是聽,很少插話,他認為自己的經曆不能隨便亂談,如果能錄取的話,才能跟組織上講明白的。

“這地方真是曲波的小說——《林海雪原》啊!”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學中文的老師的幽默逗樂了。

“這地方好是好,就是一個‘冷’字受不了。”

“高寒林區嘛,木材大大的。”

“哈……”又是一陣哄笑。

華雕龍也跟著笑了,他知道“木材大大的”是雙關語,一是指林區人是“林大頭”,二是指這裏人才缺乏。

“我們那燒柴、吃喝和這兒沒法比,若能錄用,這輩子老婆孩子也能住上樓房了!”

“聽高科長說,我們的試講都是初中,你們誰帶教材來啦?”

“我帶啦,是語文,你教啥?”

“我教數學的。”

“我學化學的,不過物理也行。”

“他學政治的,哈哈,咱屋這幾人能辦個學校啦!”

幾個人暢談著,華雕龍仍附和著笑笑,他吸著煙,偶爾地插上一句半句的,老師們在一起總能找到共同語言的。但有一點他聽不慣,那就是發些無用的牢騷或隻談待遇,不談事業和奮鬥目標。可也現實,他來的目的也是為了飯碗,可又不僅是為了飯碗,如果僅僅是為了飯碗,那不成了混飯的了嗎?他不敢苟同,心中也自相矛盾,但他不妄自菲薄,他想:“倒驢不倒架,‘既來之,則安之’,爭取在這裏幹一番事業。”

他沒興趣參加他們的“高談闊論”,拿出日記本,把自己對大興安嶺北部林海特色風光的由衷感受,用詩歌的形式寫了下來:

山蒼蒼,雪茫茫,

綿綿峭峰吐瑩光。

興安嶺的雪啊,銀色的浪,

天然屏障鎮北疆。

林滔滔,雪茫茫,

翩翩漫舞白姑娘。

興安嶺的雪啊,銀色的浪,

龍騰虎躍騁八荒。

風蕭蕭,雪茫茫,

白紗掩映紅梅香。

興安嶺的雪啊,銀色的浪,

北國數你最靈光。

他寫罷,吟了數遍,最使他滿意的是“白紗掩映紅梅香”一句,他在心裏又讀了幾遍,想起早晨在科裏見到的紅梅姑娘,不禁臉紅了,罵自己是“自作多情”,越是這樣,他越聯想得豐富,甚而將她帶入夢中:夏日,她領著他在林子裏采木耳和鮮蘑,她能爬樹,還能剝蛇,三剝兩剝她又變成了柴瑩瑩,他驚喜地說:“原來紅梅姑娘是你變的?”柴瑩瑩哈哈大笑,然後又惡狠狠地說:“好啊華雕龍,你忘恩負義,欺騙了我的感情!”說著,她把蛇皮向他甩來,正甩在他身上,他驚醒了。

“啊,原來是一個可怕的‘南柯一夢’!”他自歎道。

看了看表已是清晨六點鍾,那幾位昨晚暢談開懷的老師此刻睡得正香,有的打著呼嚕,有的露出甜蜜的微笑。他又翻開了日記本,從塑料皮內取出那塊紅色的柑桔皮嗅了嗅,便念起了柴瑩瑩······直到鮮紅的太陽映在窗戶上,他才停止那玫瑰色的意識流。

他把小刀按在桌子上,將柑桔切成了一個“❤”形,重新放入塑料皮裏,他念叨說:“這是她給我的一顆火熱的心啊!”

他發現那幾位老師仍在酣睡,便又抽出柴瑩瑩的照片細細地看著、吻著······